第十章
「自然歡迎。」韓光義站了起來,眼角餘光左右巡視了一回,主桌附近都已坐滿賓客,只剩邊邊角角還有零星空位,他怎麼好意思把人領過去,不是擺明了削羅桂傑的面子嗎?這下更難善了。
「阿華,替羅公子在我旁邊加個位子。」
主桌的人臉都綠了,面對這來者不善又惡名在外的人,他們怎麼吃得下?
「啊!是。」一直站在後面服侍韓光義的韓華見狀,招來如冬,要她去請韓映竹,聽到主子吩咐,一抬頭便對上羅桂傑深幽難測的目光,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才不至於失態,連忙搬來張椅子,還鋪上軟墊送了過來。
「羅公子,請上座。」韓光義親自前迎,悄悄地拍了林舉人兩下肩膀,暗示他多擔待。
羅桂傑沒有忽略這細節,張揚地朝韓光義一笑。「怎麼好意思呢?」
接着往他的方向踏步而去。
韓光義先是愣了下,讓羅桂傑這無親無戚的人坐主桌,無非是想藉此賣他一個人情,安安分分地吃完喜酒就離開,可看他不同以往的表現,他不禁心虛了起來,反省這招是否走得太險,主桌上可是坐着縣太爺和親家。
不會一場喜宴下來,親家變冤家吧?
可惜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韓光義此刻是騎虎難下。「羅公子不必客氣,你能出席,是為小女親事錦上添花。請入座。」
「多謝韓老爺。」羅桂傑掀袍,大方地坐到韓光義身邊,左側正巧就是林舉人。
他連看也沒看林舉人一眼,待韓華布上乾凈的酒杯與碗筷之後,逕自添了一杯酒,垂陣苦笑,再抬起頭時,又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羅桂傑。
旁人沒有注意到,站在屏風後面的韓映竹卻看得一清二楚,那抹苦笑倒顯得他的輕狂有些刻意為之。
還以為他是來找碴的,沒想到這傻子居然是來為自己找不痛快的,不請自來喝心上人的喜酒,該不會是想用這種自殘的方式逼自個兒放手吧?
「開席后才姍姍前來,斷了各位興緻,羅某在此自罰三杯。」他悶頭豪飲三杯酒,根本不管席上的人有何反應。
韓光義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忽略席上賓客尷尬又不解的神色,陪笑招呼。「各位用菜、用菜。這都是小女精心準備的,大家別客氣。」
大夥兒跟着笑了笑,舉起筷子,目光還是止不住地往羅桂傑身上飄,包括韓光義。
就見他笑了笑,再次斟了一杯酒,轉身對向林舉人。「恭喜林兄喜得如花美眷,羅某誠心祝賀林兄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他字字咬得用力,目光灼灼像要鏊穿新郎官紅袍。
林舉人也不是傻子,感受不出他森然的敵意,在林、韓兩家說親的期間,他曾耳聞羅桂傑多次出入韓家府邸,恐怕是求親未果,挾怨報復來着。
「多謝羅公子,能得韓老爺及韓家大小姐青睞,實為在下所幸……不,應該改口為岳父了。」林舉人舉杯回敬,笑笑地暗捅了羅桂傑一刀。
「林兄確實幸運,還望來日高中,切莫富貴榮華迷了眼,拋棄原配髮妻。」羅桂傑神色銳利地掃了林舉人一眼,仰頭飲盡杯中酒,末了還將杯口對向他,挑了挑眉。
韓光義心裏着急,卻不能表現出一分一毫,只好硬着頭皮搭上羅桂傑的肩膀,圓場說:「羅公子與韓家交好,知道我要嫁女兒,前前後後也幫忙鋪張了不少事,就怕哪裏不周到,只是羅公子說話直爽,賢婿別往心裏去。」
「岳父這麼說是折煞小婿了。」林舉人站起來朝韓光義一揖,席面多加了一張椅子,難免擠了些,作揖的時候就撞上了羅桂傑,濺出了他新斟的酒水。「對不住,羅公子,在下並非有意。」
「無妨,林兄不必在意。」羅桂傑揚起一邊嘴角,將酒杯擱上桌,提壺打算滿上,手腕卻觸上碗筷,打翻了酒杯,流到林舉人的大腿上。「哎呀,真糟糕,髒了林兄的新郎服了。」
……幼不幼稚?
都為他們汗顏了,加起來都幾歲了遢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小處較勁,更別提一人是一方商賈,一人有功名在身。
果然在美色面前,什麼都是浮雲清風嗎?斗完了,意氣風發的還不是林舉人,他得到的除了傷心難過,還有什麼?
傻子。
「大夥兒別客氣,盡量動筷吧。」韓光義不知如何處理這兩人檯面下,實際已經搬到眾人眼前的爭執了。「羅公子用菜吧,稍等老夫陪你痛飲一番。賢婿,你也快吃一點墊胃,等會兒還要敬酒呢。」
「是。」林舉人擱下酒杯,隨意挾了些肉食菜葉進腹,入口卻隱藏不住驚艷神色。
文人難免傲氣,韓家雖是城內大戶,他多少還是有些微詞,商賈女能多有教養?聽說韓家姐妹還各擁鋪子,得拋頭露面做生意,不過看在韓家為了結親,處處為林家留面子,連席上菜色都不敢過於鋪張,才對這門親事轉念,或許沒有糟糕到哪兒去。
他記得宴席菜色是由韓家二小姐經手的,樸實但味道多重豐富,端上主桌的菜肴也仔細地避開了提味用的芫荽——他不愛這味道,但別桌的菜羹里可是撒了一大把。
韓家二小姐蕙質蘭心,姐姐就算沒有青出於藍,至少也是齊平。
羅桂傑條件出挑,就算面上有疤,外表仍是一絕,能讓他傾心的女子,又能差到哪裏去?想到這裏,他對這樁上門親事是越來越滿意了。
「多謝韓老爺盛情。」羅桂傑由懷裏拿出封信函,遞了過去。「此次前來祝賀,晚輩不好空手,思來想去,也只有這份薄禮配得上,還請韓老爺笑納。日後若有需要晚輩幫襯的地方,自當效力。」
「這……」韓光義摸不准他的性子,怎麼一下好一下壞,場面上也不好推辭,只好收了下來。「多謝羅公子美意。用菜、用菜。」
韓映竹雙眼圓瞪,盯着羅桂傑不放,說他傻子還算高估他了,這世間還有誰傻得過他?到現在都還沒動過筷子,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什麼都不說,誰會為他心疼?
他不是輸不起,只是不甘願……但不甘願又能如何?他什麼都不能做,除了假笑、假張揚,就是故作無事地喝酒。
她突然有些哀傷,不忍再看,轉身離去。
一頭負了傷的野獸,還有什麼傷人的能力呢?也只剩下虛張聲勢的威嚇了。
漆黑暗巷中,月光洗地,映出牆角一抹頹廢身影。
羅桂傑扶着牆,使勁咽下胃裏衝上來的翻騰,頭昏腦脹已經很不舒服的他,因為上竄的酒氣,簡直比死還痛苦。
他不記得到底灌了幾斤酒,只知道一個晚上下來,他什麼都沒吃,什麼都吃不下,鬱悶極了。
「主子,賓客都散盡了,讓屬下扶你回去吧。」羅桂傑的隨從來報,伸手便要扶他。
「不用。」羅桂傑揮開他,冷聲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到巷口守着,別讓人進來,直到我喚你為止。」
「是。」
羅桂傑以背抵牆,忍住腹中酸意,緩緩滑坐下來,一腳曲起,一腳伸直,仰頭看着如玉盤的明月,忍不住自嘲。
「可惜沒有酒,不然還能對影成三人。」
「沒有酒,倒是有一碗醒酒湯。」韓映竹提着竹籃,腳步無聲地來到他身邊。
羅桂傑皴眉。「你怎麼會在這裏?我不是要人守着巷口嗎?」
「這條不是死巷,我從另外一邊過來的。」韓映竹取出醒酒湯,溫溫的正好。「喝吧。我讓每個沾酒的賓客都喝了一碗再走。」
「難為韓二小姐還特地追出來送我一碗醒酒湯,當真盡責。」他接過,仰頭便灌,入口的苦味險些讓他撐不住,吐了出來,不得不喝個幾口就停下來順氣,小小一碗葯可費了不少功夫才倒進肚子裏。「呼——多謝。」
他將空碗遞還給她,滿嘴藥味,都快蓋過他的酒氣了。
原以為韓映竹收到碗就會離去,畢竟孤男寡女同處暗巷實為不妥,她又重視這個,誰知道她將空碗擱進竹籃里后,如明月般皎潔的雙眼居然盯着他不放。
「你把那張地契送給了我父親,對吧?」她慢悠悠地問,月色下的她,宛如一株待綻的曇花,身上的香氣似花香味,甜甜的。
賓客面前,父親不好拆禮,不過十之八九是地契,她也能想到父親拆開時的表情會有多震驚,如同她看見羅桂傑將信封遞出的那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