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一手端着葯碗,一手敲浴間的門。

等了好一會,裏頭始終沒有迴音。

「玥,我進去了。」我推開門,月光照進屋裏。

我愣住了。

浴盆附近的地面有水漬,衣服不見了,玥……

玥也不見了!

我幾乎要跳起來,隨手放下藥碗轉身就沖了出去。

我先衝到主屋,現在那裏已經點起了燈火,「赤!」我在門外就慌得大叫,「玥呢?你有看見玥嗎?」

赤推開門,一臉疑惑,「玥先生醒了嗎?」

我不再理會他,向前直奔,園圃前有一棵大樹,爬到那棵樹上,可以看出很遠。

我快手快腳地攀上樹去。

「小月,怎麼回事?」赤在樹下問我。

我四處望去,還好今晚的月光夠亮,我很快就發現在屋子後方的小丘陵上有一個纖弱的身影,半走半跑半爬的,腳下不知道被什麼一絆,竟然摔到我看不見的山坡背面去了!

我連忙又爬下來。

「小月,發生什麼事了?需要幫忙嗎?」赤問。

「不用!我去找玥!」我說著就向屋后跑。

我們的住屋是建在山腳下,除了屋子正面小園圃前一片樹林和一條路是通往城裏的平地外,其它三面都是低緩的小丘陵地。玥是從後面走的,稍微留心一下,就可以發現地上有雜亂的腳印。在一株小樹橫生的枝幹上,還勾着一小片衣物。

我朝着剛才發現玥的方向追趕,很快地我躍過小山坡,看見了玥--

一個男人背對着我,扶住了玥。

「我、在趕路……」玥斷斷續續地說著話。

「你這樣的情況如何能趕路?」那個男人的聲音帶着一股柔和的力量,勸說著,「你受傷了,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不、不用了。」玥伸手推開那個男人。

「玥!」我大叫一聲。

我滿心着急地奔向玥,沒想到玥一聽到我的聲音竟然着慌,轉身就跑,但他連站也站不穩了,這一跑立時向地面摔去,那個男人又伸手攔住他的腰。

「你放手!」我一邊叫一邊向那男人衝過去,那男人扶着玥,腳步略略挪動,避開我,轉過身來。

月光下他的臉孔看得分明,我幾乎要倒退三步。

「楚--」我瞪大眼睛,楚天闊!這人竟然和楚天闊長得一模一樣!「你是,楚天闊的兄弟!」

玥震驚地抬起了頭。

那男人彷彿沒有注意到玥的異樣,正視着我,微笑道,「原來你認識家兄。幸會,在下楚雲深。」

老胡說楚天闊的兄弟正在找鏡人,讓他知道鏡人就在他眼前可就糟了!

我伸手指着玥道,「他是我的朋友,請你放手,我要帶他回去。」

「你認識他嗎?」楚雲深問着被他攬在臂彎里的玥,卻並不低頭正視着玥,只看着我。

玥好像想點頭,最終卻搖了搖頭。

玥!我幾乎不敢相信。

「哦,原來你不認識他啊。」楚雲深微微一笑,「沒關係,有我在,他不能為難你的。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多謝你的好意,我自己可以走的。」玥說著便推開楚雲深的手臂往外走,但他的身體太過虛弱,走得搖搖晃晃的,我立即趨前去扶他。

我的五指碰到了玥的手臂。

「你真的,不認識這少年嗎?」楚雲深在我們背後問道。

「不認識。」玥冷冷地道。

我抓着他的手臂,低低地叫了聲,「玥……」

「請你放手。」玥說著用力一甩。

「我們回家吧!」我沒有放手,只急着說道。

「小兄弟,就是追求美人,這樣也不好看的。」楚雲深笑笑,手掌在我肩上一搭,我立時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我不肯放手,那壓力便愈是深沉,連被我抓住的玥都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只有放手。

「他之前不小心撞到了頭,現在才會記不得我。我們的確是好朋友。」我說。

楚雲深看看我又看看背對着我們的玥,露出些微抱歉的神情,而後站到我和玥之間,隔開我們,「除非他自己說認識你,否則我不能憑你的一面之辭就相信你。」

「你憑什麼干涉我們?」我怒道。

「這樣吧,交給他自己來決定。」楚雲深側頭對玥一笑,「現在,你願意和他走,還是願意和我走?如果你要自己走,恐怕這位小兄弟會糾纏不休喔。」

玥只猶豫了一瞬,就道,「我和你走,請你帶我離開這裏。」

「玥!」我忍不住叫道。

玥沒有回答,舉步就走,楚雲深上前挽住了他。

「你放手!」我衝過去想拉開楚雲深,一股雄渾的氣勁突然捲來,我被這股氣勁推得向後連跌十來步,狠狠地摔在地上。

玥的腳步一頓,但他沒有回頭。

我翻身躍起,連忙追上去,「玥!你別走!」

「他不認識你呢。」楚雲深說道。

我又被摔了一次。

我狼狽地爬起來,「玥!不可以跟他去啊!他是……」

「砰」的一聲,我整個背部都撞到了樹榦上。

「玥!別去!」我嘴裏嘗到了血腥味,好像有些血沫流了出來,我一袖子抹了,艱難地叫道,「你跟我回去!」

玥卻加快了腳步。

「玥!」我立足不穩,幾乎要用爬的,楚雲深聳聳肩,一揮手又將我摔了出去。

「玥!」我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小月,你醒了?」赤的臉孔映入我的眼帘。

「玥呢?玥呢!」我用眼睛四處搜尋着,屋裏沒有玥,我連忙撐起身體,卻幾乎要跌回床鋪去,這一拉扯,全身的肌肉好像要迸裂一樣,痛得我齜牙咧嘴,渾身骨頭好像都要散了。

赤搖搖頭,「我出去找你們,看到你倒在路邊。玥先生他……」

「玥被楚雲深帶走了!」我說著,掙扎着要下床,「不行,我得去救玥。」

「小月,你冷靜點。」赤按着我。

我用力揮開赤的手,「我怎麼冷靜?楚雲深會殺了玥替楚天闊報仇的!」

「那也早死了吧。」一個聲音冷冷地從一旁冒出。

我呆了一下,搜尋着聲音的來源。

子規坐在主屋的一角,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昏迷一日夜了。」

什麼?

我一掀被子,立刻就下地,膝蓋一陣劇痛傳來,我幾乎要跪倒在地,赤連忙伸手扶住我。

「赤,拜託你!我們趕快去救玥!」我緊抓着赤,懇求道。

「小月,你先把事情說清楚,我們一起商量對策。」赤說。

我哪有時間和他們慢慢商量?天知道玥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要去救玥!

我一揮手用力推開赤,顛顛倒倒地向門口走去。

「就算你去了,也救不了人。」子規的聲音。

「去你媽的,被抓的不是赤,你當然不急!」我頭也不回地罵道。

「我能救他。」子規在我跨出了門時慢吞吞地說道。

我猛地回頭,「怎麼救?」

子規不說話。

「怎麼救你說啊!」我衝到子規面前。

「少爺我口渴了,不想說。」

我愣了一下,咬了咬牙轉身去倒了杯茶給他,「水。」

子規接過茶杯,慢慢地啜飲,一邊還現出嫌惡的表情,好像那水多難喝似的。

我耐心地等候他把那一杯水喝下去。

「少爺我餓了,沒力氣說。」子規懶洋洋地說道。

「你!」

「子規。」赤出聲了。

子規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赤嘆了口氣,「小月,你先聽我說吧。我見到你倒在路邊,渾身都是擦傷,但沒有傷到骨頭或內臟,所以當時我便先放下你,去追玥先生了。」

「咦?那結果呢?」我緊張地問道。

「楚雲深將玥先生帶走了。玥先生自願和他一起走的。」赤沉聲道。

我一拳重重地捶在桌上。我感到很煩躁,玥為什麼要走?又為什麼要跟那姓楚的走?

「屋子四周圍都被軍隊圍住了,我們出不去。」赤又說。

我冷笑了聲。

「是,我們人單勢孤,姓楚的有一大批軍隊,我們不是他的對手,放棄算了!」

子規突然站起來,朝外便走。

「子規?」赤問。

「我不想和一個嫉妒心發作、自暴自棄又笨得要死的臭小子在一起。」

「你說誰?」我霍地轉過身,雙目快要噴出火來。

「當然是你啊。」子規放下水杯,微勾了一下唇角,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猛地抓起那個杯子,狠力向子規砸去,門恰好關了上來,「砰啪」一聲,杯子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搖晃。

赤搖搖頭,「小月,先不要急。」

「我關心我當然急!你們不關心當然不會急!」我怒道。

赤臉色一斂,眉頭皺了起來,說道,「子規自醒來,知道這件事後,連一滴水也沒喝就和我一起出去勘察四周的軍隊動向,楚雲深的部屬告訴他楚雲深想見他,要他去城裏,是我不讓他去。」

「那你……」為什麼不讓他去?我本來想問,但自己也知道這未免太自私,也就閉上了嘴。

「我想,至少得等你醒來。」赤一頓,「我們都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玥先生為何要離開。如果是對方設了陷阱,難道要把子規也推下去嗎?」

我無話可說。

赤按着我的肩膀,「小月,玥先生被抓,我們也急,但不能盲目行動。」

我垂下頭,點了點。

我走出門外。

子規手環抱着胸,背倚着門前那株大樹站着,好像在看星星。

我走到他背後,他也不理我,我只好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我從玥跑出去開始講起,一直講到我被楚雲深摔得不醒人事為止。

子規一直靜靜地聽着。

直到我說完,子規才問了一個問題。

他問:

「楚雲深摔你幾次?」

我愣了一下,實在不知道這有什麼重要的。更何況,我擔心玥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去算自己被姓楚的摔了幾次?「記不清了。」我說。

「那就不是一次把你摔昏了。」子規沉思了會,又問,「那有沒有三、五次?」

「三、五十次有吧。」

「三、五十次?」子規愣了一下,回過頭來,「那玥呢?他沒有阻止嗎?」

「玥沒有反應。」我掩不住沮喪地說道,「到我昏過去為止,都沒有說任何話,就那樣跟楚雲深走了。」

子規看着我,那表情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

「反正,玥是不要我了,你想笑就笑。」

「你是笨蛋嗎?」子規說著竟然嘆了口氣,「我看你以後一定是笨死的。」

「……」

「這下麻煩了。」子規又說。

「麻煩什麼?你到底有沒有辦法救人?」我追問。

「別吵。讓我想一想。」子規又回過身去,背倚着樹榦,看着天上的星星發獃。

我只好在旁邊乾瞪眼。

好半晌,子規終於開口:「玥暫時不會有事,你不用擔心了。」

「你怎麼知道?」

「想啊!」子規一臉受不了的表情,「你長那麼大一顆頭,裝飾用?」

……論起損人的本事,我還望塵莫及,事關玥的安危,我決定先不要計較子規的毒舌,打破砂鍋問到底。

「道上都傳說,楚天闊是鏡人害死的,自己的兄弟被害死了,楚雲深難道不要報仇?」我想起楚雲深這孬種根本不敢看玥的眼睛,他一定早知道玥是鏡人了。

「要報仇,一見面就可以動手。」子規說。

「說不定他看上了玥的美貌,想要……先折磨一番再動手!」

「他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

「那個。」子規下巴一抬,朝上指了指。

天空?我莫名其妙地抬頭看去,月亮恰好被一片雲遮住,天上繁星點點。

「很正常啊。」

「你看仔細點。」

我隨着子規的視線向上看去,初時還看不出什麼,慢慢地就發現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子規注視的那個方向,天上的星星好像被一層水遮住一樣,朦朦朧朧又好像在水底飄蕩。

「嗯?那是?」

「有一個軍團,每征服一地,就將所有俘虜集中起來,放火焚燒。手段之殘忍,駭人聽聞。對抗他們的人不少,但都沒有成功。你看那片火煙到了哪裏,大概就是他們到了哪裏。」

那片火煙,離這裏似乎也不是很遠了。

我感到臉頰一陣抽搐。

「楚雲深的勢力擴展得雖然不快,但穩紮穩打,幾乎沒吃過敗仗。這使得那個被人們稱為『餓狼』的軍團,注意到他。」

「你是說,楚雲深,想利用玥,去打仗?」

「嗯。餓狼的首領,酷愛美色,楚雲深應該是想利用鏡人,一舉殺掉敵人的首領。」

我感到口乾舌燥,乾笑道,「要讓手無縛雞之力的玥去,還不如派個美貌殺手。」

子規笑了一下,「沒有殺手肯去的。」

「為何?」

「一來是餓狼武功太高,不易得手;二來,」子規的聲音沉了下去,「據說曾被餓狼俘虜的美人,後來都自盡了,無一例外。」

我感到心臟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玥不會使用鏡人的能力的!楚雲深只要知道這一點,就知道抓玥去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會。」子規說,「他之前不就為了楚天闊使用過了。」

我啊哈一聲,「那是因為他很在意楚天闊……」

「他也很在意你。」

我愕然地看着子規。

子規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小月,我問你,如果有個陌生人因為你的緣故,而被毆打,雖然你的確不認識他,但只要你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他免於被毆打的命運,那你會看着他一直被打而無動於衷嗎?」

「……是不會。」

「一般人,就算再怎麼冷漠,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陌生人因為自己而被打。頂多四、五次吧?就會出聲制止了。」

「對。」我承認。

「什麼樣的原因會使一個人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受苦而不出聲?」

我感到一陣心驚,模模糊糊間好像抓到了某些線索。

我想起玥當時冰冷的表情、決絕的動作……這些都不像是我所熟悉的玥……難道他是強逼着自己這樣做的嗎?

「玥擔心楚雲深會對付你。他想讓楚雲深以為你對他一點也不重要。結果正好相反,他這樣做,只讓楚雲深徹底了解,你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不--可是……」我心煩意亂地抓着頭,腦袋裏亂烘烘的,理不出頭緒來。

子規頓了一下,「楚雲深是故意的,他想利用鏡人,當然要知道怎麼樣才能威脅鏡人。他不—次就將你摔暈,是因為他想知道玥重視你到什麼程度,你每多挨一下,就代表玥更重視你一分。而你被摔了三、五十次……」

冷汗滑下我的背脊,明明是大熱天的夜晚,我卻感覺好像墮入了冰窖般。

「小月,你們兩個,在這件事上都做得不對。你不應該追,而他不夠冷靜。」子規放緩了聲音,「現在,楚雲深已經知道一切,想要隱瞞已不可能,必要時你只能先躲起來,只要楚雲深找不到你,玥就不會有危險。」

我和子規對視着。

「……如果我躲起來,楚雲深,他不懂得怎麼照顧玥的,玥的病……」我突然抬起頭,「為什麼楚雲深昨晚不順便把我抓走?他不是要威脅玥嗎?如果他敢威脅玥,那我、我……」

「小月,不要拿自己當做犧牲。」赤沉穩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我回頭,才發現赤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我的身後,「玥先生一心要保護你,他絕對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的。」

「楚雲深不當場抓你,是因為他自信,畢竟這附近已被他的人馬團團圍住;另外,他也不想在此時就得罪我。」子規說著,聳聳肩,「他大概還在評估,軍師重要還是鏡人重要。」

我一臉疑惑。

赤界面道,「三年前我和子規遇見楚雲深,那時他還是孤身一人。我們三人一起走了一段路,楚雲深對子規說,如果有天他統領百萬雄師,就想要子規去做他的軍師。」

「那你、」我滿懷希望地看着子規。如果子規肯去做軍師,也許楚雲深會把玥放回來也不一定。

「我拒絕了。」子規乾脆地說道,「我不喜歡楚雲深這個人。」

「子規,你要不要,呃,去試試?說不定當軍師很有趣啊!也許你能把餓狼全部消滅掉也不一定喔。」我說。

「不要。」

我搓着手賠笑,開始後悔從以前到現在所有曾經得罪過他的行為,「先不要說得這麼堅決嘛!也不是要你一輩子待在楚雲深身邊啊,暫時的就可以了……」

「哼。」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燃燒的篝火邊,一群人圍着子規的景象。雖然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歡和子規在一起,用盡各種方法要獲得他的青睞,不過……只要喜歡子規,大抵就不會想要違逆他的。楚雲深應該也是這樣吧!

話又說回來,子規也不是沒有弱點,他喜歡赤喜歡得要命,直攻法沒用的話,說不定我該轉個彎。

我彷彿看到了希望之光,在我眼前亮了起來。

「赤,」我跳起來,諂媚地說道,「你會渴嗎?我去煮點生津止渴的好茶怎麼樣?還是你餓了?我的手藝包君滿意!」

赤一副受寵若驚又莫名其妙的表情。

子規卻笑了,「臭小子,想利用人的時候倒殷勤得很。你去吧,弄得豐盛點,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啊。」

赤的呼吸聲悠長綿遠,早就已經睡得熟透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從窗格外透進來的月光,聽着赤的呼吸聲。已經一個時辰過去,我的腦袋裏依舊思潮滾滾,怎樣也睡不着。

月亮又向西邊移動了一格,我暗嘆了口氣,悄悄地爬下床來,輕手輕腳揭開了門。

走到屋外,一陣涼風吹來,我發脹的腦門好像也清醒了些。

子規還坐在樹下。

我和赤打算就寢時,子規說他之前昏睡太久沒有睡意,一個人搬了張凳子到樹下坐着。反正屋裏這張床大得很,三個人睡也綽綽有餘,我和赤還特地給他留了個空位,讓他想睡覺時就可以進來睡。

現在他背靠着樹,頭也枕着樹榦,不知道是醒着還是睡著了?

我走過去,繞到他面前,子規的眼帘半闔着,察覺我過來,隻眼睫微微翹動了下,沒有張開眼睛來。

「你想睡就進屋裏去睡。」我說。

「我不想睡。」子規說。

「喔。」我也懶得多說,在樹榦背後隨便找一條突出地面的大樹根,就地坐了下來。

我在想玥。

雖然子規說楚雲深暫時不敢對玥怎麼樣,可是玥不在我身邊,我總是無法安心。

楚雲深不知道玥每天一定要浸水浴,玥那個硬脾氣,一定也不可能跟他說的。玥可能被囚禁起來,一個人孤獨地忍耐着……

想到這裏,我就恨不得楚雲深也把我抓了去,至少,我還能在玥的身邊照顧他。

我側轉過頭,盯着子規飄飛的髮絲。

如果我努力地求子規,不知道子規肯不肯立刻去把玥救出來?

「你在看什麼?」子規突然出聲。

「子規,」我咬了咬牙,「你能不能現在就去救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子規沉默了好一會。

「不行。」他說。

我心裏一陣酸楚,站起身來就向屋裏走去。

赤還在呼呼大睡。

我看了他一眼,自己一個人在桌邊坐了下來,倒了酒就喝。

酒是晚飯時剩下的,當然是冷了,又澀又苦,就像我現在的心情。

我煩悶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漸漸地酒意上來,我感到有些頭暈想吐了。

我俯在桌上,臉頰貼着桌面,發獃。

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麼?玥被人家抓走了,我竟然還坐在這裏喝酒!

不行,我得去救玥。

我站起來,感到地面好像突然升高了一點,門有時附着在地面,有時又好像半浮在空中一樣。

我眼睛一閉,突然一隻手抓住了我。

「小月。」

有人在叫我,我睜開眼睛,看見赤。

不是玥啊。

我推開他,向門外走去。

「小月,你喝醉了。」赤又抓住我,「連路都走不穩,你進去睡一覺吧。」

我搖搖頭,「我要去找玥。」

「你不能去。」誰的聲音?

我用力想甩開赤的手,卻掙不脫,我怒道,「放手!玥在等我啊!你為什麼阻止我?……嗚、嗯……」

突然,一個黑影向我的腹部飛來,我只感到一陣疼痛,接着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子規,你下手太重了。」赤的聲音。

「這樣才能讓他清醒點。」子規的聲音。原來是他打我?可惡!

我趴在地上,酸液從胃部上溢到我的喉嚨、流出嘴巴,酸臭的味道一陣一陣的。

「你去吧,不用管他了。」子規又說,「我會看着這小子的。」

「嗯。」赤說。

「另外,餓狼殺人不眨眼,你看不慣就不要看,此行是打探消息,可別一時同情心泛濫,又亂救人了。」

「我省得。你的腳傷還沒全好,自己要當心點。」赤的聲音。

「知道了。」子規的聲音。

赤的腳步聲離去。

子規的腳步聲向我而來,帶來了一杯水。「漱漱口。」

我沒有接。

子規淡淡道,「你這樣真難看。」

「哪天赤也怎麼了,你就知道難看不難看……」

「潑啦!」一聲,我突然感到一陣頭皮發麻,涼涼的水液從我的頭頂流下,滑過我的面頰,子規竟然將那杯水倒在我頭上!

「就憑你這副蠢樣也想救人?」子規冷笑一聲。

「是、我蠢,又怎麼樣?我和玥安份在這裏生活,這樣也惹到別人了嗎?玥把眼睛遮起來了,臉也蒙住了,你還要我們怎麼樣?我是蠢又怎麼樣?我們做錯了什麼?你說啊!」

我跳起來向子規衝過去,子規閃開,我一頭撞到樹上,痛得眼淚和鼻涕一起滾了出來,粘在樹皮上閃閃發亮。

我哭了起來。

子規走開了。

夏天的風很靜,很涼,蟲鳴唧唧,過去的每一天、每一年,像這樣睡不着的夜晚,我都會和玥在月下喝酒。

會醉的通常是玥,有時醉了他會流淚,我從來沒問過他為什麼哭。

現在我知道了,重要的人不在身邊是什麼滋味。

我靠着樹,瞧着天上漫布的星光。

很多夜晚,我和玥就這樣靜靜地瞧着天空。我們不要摘星也不要摘月,不要權勢也不要富貴,只想安穩地平靜地生活下去。

只是這樣小小的願望而已,為什麼……

月亮慢慢地西斜,過不了多久,就會完全看不見了。

「赤呢?」我低聲問。

「他去打探餓狼的消息。」子規的聲音從樹的另一頭傳來。

「怎麼去?外面不是都被圍住了?」

「赤可以應付。」子規說。

「你不擔心他有危險?」

「擔心。」

「那?」

「他說沒問題。」

月亮西沉了,現在四周很暗,只剩下星星的微光。

「這個時候,人們的防備心最弱,赤可以順利地通過崗哨。」子規說。

「我不能主動去找楚雲深。」子規又說:

「如果我去了,只會讓楚雲深知道,他手中只要有鏡人,就可以控制我們全部。把弱點暴露在敵人面前,是很不智的行為。」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垂下頭,「什麼事都不做,玥也不會回來。」

「楚雲深會來找我們的。」子規說:

「餓狼應該是向著這個方向來的。」

「來抓我,好逼玥就範嗎?」我苦澀地一笑。

好一會,東方漸漸由深沉的黑變成灰灰的魚肚白,晨星在遙遠的天邊閃動。

「小月,你想過『鏡人』這件事嗎?」子規突然問我。

「想什麼?」我自嘲地說道,「那不就是個災難?我們只要不讓別人知道玥是鏡人就好了。」

「事情總有它的好處與壞處。如果玥在楚雲深出現時,能用『鏡人」來威脅楚雲深,楚雲深又如何能抓到他?」

「玥不想使用鏡人的能力。」我說。

「那天我嚇退楚雲深的五百士兵時,可有用到鏡人的能力?」子規問。

我呆了一下。那天子規只不過是將手放在玥的眼睛上,假裝要掀開而已。

「美貌也是。」子規淡淡地說道,「那其實是很好的武器。只要他能善用,全天下一半以上的男人會願意為他出生入死。」

我無法反駁。

「他擁有兩項天生的絕頂武器,爭霸天下都不是難事了,更何況只是要求平靜的生活?」

我驚愕地聽着,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他如果想要一輩子平靜地生活下去,就必須學會善用這些優勢。」子規聳聳肩,

「即使是現在,如果他想走出來,回到這裏,也沒有人敢阻止他。」

「子規,你的意思是……玥,他自己不想回來?」我有點艱難地問道。

子規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

「當然還有另一個可能,那就是他笨笨的沒想到。」

臭子規!居然敢說玥笨!不過我已經完全沒心思去和他抗辯了,我在意的是:

「玥為什麼會不想回來?」

「我怎麼知道?」子規沒好氣地說道:

「這要問你才對。」

「問我?」

「是啊,他幹嘛要跑?你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

「我不過是告訴玥我愛他而已……好吧,還有親了他一下。」我無奈道。

「咦?你說啦?」子規突然變得很有興趣,回過頭來看我,「那他呢?有什麼反應?」

「反應?」我瞪了於規一眼,「你也看到了,他走了。」

「喔。」子規又把頭轉回去了。

「幹嘛?」

「沒什麼。」

沒什麼?好吧,「那你覺得玥為什麼要走?我愛他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說出來而已,而且,我跟那些色魔不一樣的,我又不會對玥亂來,我們在一起這麼久,玥應該知道才對。」

「唉。」子規嘆了口氣。

「你知道?」

「很明顯啊。」

「子規,」我已經顧不得什麼面子了,連忙爬過樹旁,仰望着他,「你告訴我!」

「如果有一天,你兒子突然對你說他愛你,你也會嚇得逃出去吧。」

「兒子?」我瞪大眼睛。

「是啊,你不是他養大的嗎?」

「等一下,不對、不對!我長大了!」

子規對我微微一笑。

我好像突然吞下了一枚鴕鳥蛋,好半晌才掙扎着說:

「你的意思是,在玥的心中,我,還是個孩子?」

「不是孩子,應該是長大的兒子。」

「……」

「唉。」子規又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我忍不住問道。

「赤也一直當我是兄弟……」

「……」

好一會,我們突然一起笑了出來。

「你要不要喝酒?」我問。

「好啊。」子規說。

於是我們一起喝了三杯。

「兄弟可以割袍斷義。」我笑笑地調侃他。

「父子還可以恩斷情絕咧。」子規哼了一聲。

「天亮了,我去弄點吃的吧,你想吃什麼?」

「不必了。」子規搖搖頭,「我沒胃口。」

「沒胃口?難不成你還在發燒?你昨晚也沒吃幾口。」而且,還嫌棄我做的菜難吃。

我順手一掌向子規額頭按去,「沒發燒啊。」

子規沒拍開我的手,卻閉上了眼睛。

「想睡啦?那你進屋裏睡……子規?」

我輕輕推了推,子規便倒向一旁。

「不會吧,三杯就醉。」我哈哈一笑,抱起子規進屋裏去了。

天色大亮,我簡單地梳洗了一下,吃過早飯,便開始四處溜達。

我想去看看楚雲深的軍隊到底部署在什麼地方,將來如果真的需要逃或者要躲,也比較有個方向。

出家門不到一百尺,便見到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路障,十來個兵丁直挺挺地站在那邊。

一見到我,其中一個像是領頭的小隊長的,向我走來。

「爺想去哪裏?」那小隊長躬身問道。

這麼客氣?

我決定試他們一試。我笑嘻嘻地說道,「進城逛逛行不行啊?」

「行的。」那小隊長接着問道,「是不是需要弟兄們陪同?」

「不用了。」我說。

那小隊長也沒說什麼,只躬身向我行了一禮,又退回原來的崗位上。

我試探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見他們真的沒有跟過來的打算,忍不住又疑惑了起來。

我走回頭,那小隊長迎了上來。

「爺有事嗎?」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我問。既然不攔阻我,那設路障的目的又是什麼?

「保護爺和子規先生。」

「保護?」我笑笑,「那怎麼不阻止我進城?」

「從這裏到城裏都是安全的,不需要阻止爺的行動。」

「哦?那哪裏是不安全的?」

「除了城裏,和這條楚統領特別吩咐要保護的路之外,都不安全。」

意思是,這些地方都有人在監視我的行動吧?

我聳聳肩,決定一直走下去,等到有人阻止時再說。

到城裏的路上,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有一個路障,一路上這麼多雙眼睛監視,我也不敢再走那條直通胡生家後院的暗道,只規規矩矩地循大路進城。

遠遠地就見城門口人來人往,挑土擔沙的十分忙碌,好像在從事什麼工程一樣。

我走近一看,只見一大群的兵丁和城裏的百姓,不斷地把磚塊和泥沙往城牆下堆積,顯然是在加強城牆的防禦工事。

這並不奇怪,之前的每一任統治者,也都會壓榨百姓的勞力,來修補在戰爭中損毀的城牆;奇怪的是,在這裏做苦工的人,臉上都沒有不甘願的表情,反而人人都很拚命,好像恨不得多挑一趟土,多擔一擔沙似的。

我在城門邊待了好一會,愈看愈是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城門下就擺着飲水、甜湯之類的東西,但卻很少有人走過去飲用休息。

難道楚雲深真有這麼大的魅力,讓整城的人都發瘋?

我搖搖頭,自己都覺得這念頭可笑,但若不是這樣,這些人為什麼都這麼勤奮?

—個壯漢虛脫似的走過來喝水,我連忙過去攀談。

「這位大哥,請問大家是怎麼啦?這麼認真修城?」

那個壯漢臉上身上都是汗水,先大大喝了口水后,才回過頭來看我。

「小兄弟,你打哪來的?」

「我住城外,就在這附近沒多遠。」

「城外?」那壯漢一聽便緊張起來,「那你還不快搬進城裏來?你家裏還有沒有人,趕緊去叫他們也一起搬來啊!」

我愣了一下,「怎麼?」

「餓狼來啦!」那大漢喘了口氣,「你知道餓狼嗎?殺人不眨眼的壞胚,已經到了這附近,見人就殺、見屋就燒哪!」

「啊?」

「前天、還有昨天,附近都有人受害,那個屍首啊--真箇慘不忍賭。」那壯漢說著,魁梧的身體竟然抖了一下,一臉餘悸猶存的模樣。

餓狼已經到了?可是昨天晚上,天空那片煙,好像還沒這麼近啊?

「沒空跟你聊了,你要不要也來幫忙?」

「呃,我家裏還有……」

「還有家人嗎?你先不要急着回去,一會兒楚統領就會帶着玥大夫巡視過來……」

「等等,」我連忙打斷他的話,「你說,玥大夫?」

那壯漢面上現出靦腆的笑容,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是啊,玥大夫。你知道玥大夫嗎?就是住附近都免費幫城裏看診的那位,真沒想到竟然長得那麼、那麼好看……又好看又溫柔。」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啊,對了,楚統領人很好的,你拜託他借你幾個兵,一起回去接人來,比較安全。」

那壯漢說完,人已經轉身回入工作的行列,突然一陣鼓噪從上方的城牆傳來,我抬頭看去,一個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城牆上。

玥!

我震驚得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玥就站在那裏,沒有任何遮掩的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他的身旁圍着好多的人。

而且……該死!楚雲深就在他身邊,挽着他的手!

我一邊仰望着城牆上,一邊尋找可以上去的梯子,猛地撞上了什麼東西,一低頭,才發現有個人站在我面前。

「對不起……咦?你……」眼前這個人,不正是那天帶兵到我家去,被子規嚇退的那個嗎?

「在下羅翔。」羅翔微微一笑,「月公子嗎?請隨我來。」

我被羅翔帶到將軍府。

「楚統領和玥大夫還要巡視一陣子才會回來,等你稍待。」羅翔說。

我的面前擺着精緻的茶點,茶是剛沏好的,我不懂得品茗,但是光聞那香味,就可以知道這一定是上好的茶葉。

但我卻沒有心情吃喝。

「楚雲深為什麼要帶玥這樣到處巡視?」我急躁地問道。

「玥大夫醫術精良,而且是個難得的絕世美人,他的出現,可以鼓舞士氣,不管是士兵還是一般人都很喜歡他。」羅翔答。

我咬牙切齒,「你們竟敢強迫他?」

羅翔微笑道,「你誤會了,這是玥大夫自己願意的。」

「胡說八道!」

「玥大夫仁心仁術,自願為所有的士兵和百姓看診,這是玥大夫親口所說,在下親耳聽到的。」

「玥的確願意替他人看診,可是為什麼會這樣拋頭露面?楚雲深為什麼讓他這樣到處見人?」

羅翔還是微笑,笑得讓我很想一巴掌甩下去。

羅翔說:

「這有何不可?在下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冷笑一聲。

「月公子,容在下說一句冒犯的話。若有足夠的能力保護玥大夫,又何必讓他藏頭掩臉,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哼了一聲道,「沒有人動歪腦筋,日子才能過得安心!幹嘛讓別人覬覦,再來東防西防,過得心驚膽跳的?」

「在下還要再說一句冒犯的話。月公子,你願意每天都遮住自己的容貌,讓他人以為你醜陋不堪、或者以為你做了什麼虧心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

我怔了一下。

羅翔微笑着又道,「如果月公子自己都覺得不樂意,又怎麼會認為玥大夫是樂意去遮掩自己的容貌呢?」

我呆住了,突然發覺自己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什麼事?」羅翔突然朝着廳門口問道。

我連忙回頭。

一個穿着士兵服飾的人躬身道:

「稟羅將軍,玥大夫已經回到醫廬。楚統領還有要事待辦,不能過來,請羅將軍帶貴客去見玥大夫。」

「知道了。」羅翔點點頭。

「月公子,這邊請。」羅翔說。

我隨着羅翔來到醫廬。

我認得這地方,收成不好付不出統治者們要求的「奉獻」時,就得到山上去採藥材來代替,然後送到這裏來分類。

現在這裏已經清空了,一半是整齊排放的柜子,一半是……

我看見玥了。

他和一個面色潮紅,表情痛苦的人相對而坐,正在詢問對方的病情。玥的身旁坐了一個少年,案上還擺了筆硯和紙。

「大小解的情況呢?」玥伸指按在對方的腕脈上。

「小、小解還好、大、大解……好像幾天沒……大夫,我腹痛得很厲害……我得了絕症了嗎?」

玥溫煦地微笑,「沒有這回事,這只是風寒所引起的,您不要擔心。」他回頭對身側的少年說了幾種藥物和份量,少年便在紙上振筆疾書。

「葯帶回去后,先服一帖,半天內情況若有改善,就不必再服,不然,就再服一帖,最多三服,您就會全好了。」

「大夫,謝、謝您。」

玥笑了,「不謝。您多保重。」

這個病人走出醫廬,下一個人進去了。

「大夫,我……」

玥側耳傾聽着。因為目盲的緣故,他總是以耳聞來彌補望診的缺憾。病人一走進去,他就聽他們的腳步聲、呼吸數、聽他們說話。

這時候他總是非常專心的。

「你要進去嗎?」羅翔問我,「我可以先請病人出來。」

我搖搖頭,「等這位……」我一回頭,發現在這個人之後,還有約二十來個人在等待。

有些人神色很是痛苦,有些人則看起來病懨懨的,他們全部眼巴巴地望着裏頭的玥。

我暗嘆了口氣,「沒關係,我再等等。」

「什麼時候你想進去見他都可以,跟衛兵吩咐一下就行了。」羅翔對我說道,「我尚有要事,少陪了。」

羅翔離開了。我站在那裏等着。病人一個接着一個,進去了又出來。

玥對他們微笑,鼓勵他們、安慰他們。

從以前開始,玥就是這樣的了。他雖然經常微笑着,但那微笑卻常給我一種恍惚的感覺。只有當他看診回來,他才會露出像現在這樣,踏實的、安心的笑容。

他是真的感到開心……

日頭漸高,已經接近正午,醫廬外不遠處的衛兵阻擋住還要前進的病人,告訴他們玥大夫也需要休息。

沒有人露出不耐或憤怒的神色,大家都了解似地點點頭,離開了。

最後一個病人走出來,我走進去,在玥的面前坐下來。

「您好,請問您什麼地方覺得不舒服?」

我看着玥,他的眉目間顯得有些疲倦了,但他的微笑依然溫柔地令人想哭。

坐在玥身邊的那個少年,看了我一眼,安靜地收拾着筆墨,離開了。

「嗯?」玥感到疑惑。

「玥,是我。」我低聲道。

玥驚了一下,身體微微向後一縮。

我只覺得心口像被針刺了一下。

「玥,」我裝出笑聲,輕快地道,「現在這裏都沒有其它人了,你不用假裝不認識我。」

玥沉默。

我立刻站起來四處繞了一下,「真的啦,你放心,衛兵都站得很遠,楚雲深也不知道死哪去了,我們說話,沒有人會聽到的。」

玥還是沉默。

「……好吧,我知道有些高手內力高強,可以聽得很遠。」我咧開嘴巴,又回到他面前坐下,「如果你還是擔心的話,那我們像以前玩遊戲一樣,你拉着我的手寫字好不好?」

我攤開手掌,放在他的右手旁。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玥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只是沉默。

外頭有人影晃動,方才離去的那個少年,手上托着一個盤子,上面有幾碟菜,站在不遠處等待。

那少年看着玥,他的臉上,有一種仰慕的神情。

玥……是真的、被很多人喜歡着吧?

「玥,你在這裏,覺得快樂嗎?」我盡量張着笑臉問他。

玥像是愣了一下,好像猶豫着,然後輕輕地點了下頭。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

「這樣就好。」我勉強微笑着說:

「那,我告辭了。」

我留戀地看着我最愛的人,然後穩着有些發顫的手,輕輕將被我推開的椅子放回原位。

而後轉身離開。

「月!」玥站了起來,我頓住腳步。

「你的傷……要不要緊?」玥終於對我說話。

我搖了搖頭,微笑地看着他終於露出的擔憂的神情,「我不要緊的,你別擔心。倒是你,一個人在這裏要好好的保重,注意自己的身體。大家都喜歡你,楚雲深不敢虧待你的,你有什麼需要都不用跟他客氣,要是不想再待在這裏了……」

我的眼淚終於滾下來,「我會一直在家裏等你。」

我像遊魂一樣的在路上晃蕩,街道變得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走。

我看見大家都在搬磚頭,我就跟着他們一起搬磚頭,大家都在擔沙土,我就跟着挑了幾擔沙。

大家都汗流浹背的,我聽見一個人高聲唱:

「快唷快唷!城要打緊建,餓狼就要來!」然後很多人就跟着他—起唱。又有—個人說:

「是啊是啊,就是不為自己想,也要為玥大夫想!他那麼美又善良!」然後很多人就跟着應和了起來。

我用力地點着頭,然後笑着跟大家把一擔又一擔的沙土填平在城牆下。

天色暗了。

我就着火把的光,張大眼睛仔細徹着新建的牆。

人聲淡了。

月亮升上來,映出一條昏黃的路,我想起過去走在這條路上時,那種幸福的感覺。

我留戀地一步一步踩着月光映出來的路。

我回到了那個大屋子。

子規還在睡。

他這一醉,可真厲害。

我突然也想像他那樣醉。

於是我抱來了一壇酒,對着月光笑。

幸福的感覺,呃,嗝,幸福的感覺……哈哈,月兒月兒,如果我醉了,你是不是就能帶我回味,很久很久以前,那種幸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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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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