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抽絲
4抽絲
韋臻無奈地看了眼縮在臂彎里瑟瑟發抖幾乎凍成冰棍的笑念念,吩咐內侍帶它回去,眼下是不能指望念念再去找莫愁了,那下一步又該怎麼辦?轉頭卻見江楓仍面帶微笑,似胸有成竹,韋臻沮喪之下不得不暫時放棄脆弱的自尊,降尊紆貴,不恥下問:“你知道她會去哪裏?”
江楓淡淡一笑:“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掐指一算無所不知?不過,只要證實她確實出了宮,我就可放心了,憑她九竅玲瓏的心思和我教她的逃命神功,她應該不會有危險,慢慢尋找不遲。只是……”江楓蹙緊眉心“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走,如此刻意安排,顯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是不是……”是不是三人之間的感情糾纏太沉重,她只想要一份自由?但她為什麼不留一絲痕迹就消失,難道她沒有一點眷念一點牽挂?她決不是這種絕情負心之人……江楓狐疑望着韋臻:“你知道么?是不是你對她又做了什麼?”
韋臻卻沒在意江楓問他什麼,忽聽到“掐指一算無所不知”幾個字,靈光一現,誰可算出莫愁的去處?方之道!難道莫愁的失蹤與那天偶遇方之道有什麼關聯?韋臻脫口而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但有個人應該知道!”
“誰?”江楓忙問。
韋臻正待開口,一旁的李嚴見兩人如腳下生根般佇立湖畔吹着寒風,上前試探道:“皇上,夜深風寒,還請皇上回宮!”
他一提醒,韋臻也才發現自己僅穿了一襲月白單衣,無冠無帶,匆匆忙忙便跑了出來,就這副樣子在湖邊站一整夜也不像話,何況江楓還受了重傷?若要想尋到莫愁,看來須得和江楓聯手,韋臻將手一伸,邀請道:“此事說來話長,請隨我暫回乾元宮,從頭道來。”
江楓折騰了這大半夜,氣息益發不暢,強撐着道聲:“好!”
回了乾元宮內殿,已過了三更。江楓與韋臻相對而坐,一面聽他講述兩次與方之道相遇之事,一面望着那御案上金色香爐吐出的絲絲裊裊的白煙,沉吟不語。誠如韋臻所言,既然是他中了毒,方之道為何只與莫愁說話?他若知道我會送來解藥,不用多說莫愁也交給韋臻,又何必畫蛇添足寓言取捨得失?而他當初預料莫愁將為皇后,為何後來躬奉大婚,又暗示莫愁當皇后的日子並不長久?而其言外之意顯然不是指莫愁將和我遠走……那時莫愁尚未得到解藥,以為韋臻將死,這些倒還說得過去,但她得到了解藥救了韋臻,為何反倒如方之道所料,只當了一天的皇后?三天前最後見她時,她什麼也沒說,難道是我將解藥交給她之後,突然出了什麼事,遇到了什麼危險,讓她不得不遠遠地躲開,而不能讓我知道?
韋臻講完,道:“方之道果有些異數,我看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尋到他,便可知莫愁的去向。”
“嗯,”江楓若有所思,“我常在江湖行走,也未聽說過這樣一號人物,若他真如你所說,神通廣大能知過去未來,怕不是常人就能找到,既然莫愁如他所言離去,那他此時絕不會等你去捉。”韋臻聽他說得有理,微微嘆氣,不再做聲。江楓停頓一下,又道:“我預感莫愁可能遇到了什麼危險,很可能就是最近兩天的事,何不將她身邊之人喚來仔細盤查,看是否能發現蛛絲馬跡?”
莫愁身邊之人第一個便是青嵐,皇后失蹤的事仍須封鎖消息,韋臻令密召青嵐來見。不久,一身深綠色宮裝的青嵐從側門帶到,江楓不待韋臻開口,便閃身躲到案后的十二扇紫檀木鏤金嵌八寶的屏風之後。
青嵐進來,叩首問安,雖是深夜,她穿戴裝束仍然整齊,只是容色疲憊,雙目紅腫,韋臻知她定是因莫愁失蹤憂心難眠,事關莫愁,瞞得過別人,怎瞞得過她?韋臻即開門見山地問:“青嵐,皇後娘娘大婚次日便獨自離宮不知下落,你知道了吧?”
青嵐小心翼翼答道:“回皇上,奴婢料到娘娘不見了,卻不清楚事情始末。”
韋臻又問:“皇后此舉非同小可,她可曾向你透露過風聲?”
青嵐慌忙搖頭:“回皇上,娘娘從未向奴婢提起過半句,奴婢也毫不知情。”
答案並不出韋臻的意料,她以往行事,也從未告知過青嵐,轉個話題:“那你仔細回想一下,皇后這幾日的言行起居,有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青嵐沉思了一刻,道:“正月初一行大婚典禮,娘娘卻把奴婢派到廚下去熬燕窩羹,讓奴婢熬好了晚間送到乾元宮來,當天的情形奴婢不知……”
當天莫愁整日是和我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韋臻回想道,除了晚上她誘騙我服燕窩羹外,其餘表現尚算正常,只是臉色不太好。原來那燕窩羹不是她親手做的?韋臻忽問:“除夕那夜她在做什麼?”
“回皇上,娘娘除夕熬了一整夜為皇上綉香囊,前一天夜裏娘娘染了風寒,發熱未退,奴婢苦勸娘娘,無奈娘娘執意堅持守歲。”青嵐答道。
“染了風寒?那為什麼不請太醫?”韋臻語氣陡然轉急,忽回過神,前一夜便是臘月二十九,正是她去見江楓拿到解藥之時。
青嵐忙磕了個頭,匍匐道:“皇上恕罪!娘娘一則是怕大喜的日子看病不吉利,二則怕因患病誤了吉期典禮,不肯延醫就治,也不願驚動他人,只是服了幾枚防治風寒的藥丸。”
如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跌落,韋臻一陣胸悶,莫愁,我又錯怪你了么?你帶病強顏歡笑迎合我完成你最不喜歡的繁瑣禮儀,你徹夜不眠親手為我縫製香囊,你費盡心機誘我服下解藥……你救了我,為什麼又突然離去?難道你真的遇到了什麼危險?還是因我一錯再錯,傷透了你的心?韋臻忽然失去了勇氣,幾乎不敢再去追問答案。
握緊拳頭,深深吸氣,韋臻努力維持帝王喜怒不形於色的平靜:“那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什麼異常的事?或者還有沒有旁人知道內情?”
“旁人?”青嵐本要否認,忽想起來:“對了,娘娘除夕那天晚上特意召見了一名叫玉衣的宮女,是不久前從冷宮裏放出來的,娘娘留她單獨談了很久,具體什麼事情奴婢卻不知道。”
玉衣?韋臻記起來了,是莫愁特意求情放她出來,說要收她為弟子,教她凌波舞:“她現在在哪裏?你立即去帶她來!”
玉衣夢中突被青嵐驚醒,一聽說皇上召見,便如老鼠見了貓,嚇得抖成一團,戰戰兢兢來到韋臻面前,請安時舌頭都似打了結:“皇……皇上……”
韋臻見她害怕,擺擺手,示意免禮,盡量溫和地道:“玉衣,皇后待你如何?”
“皇后……”玉衣禁閉宮中,不知莫愁失蹤,只以為是皇後半夜翻牆東窗事發,更是身子都軟了,“皇后待……待奴婢恩重如山,猶如再生父母。”她這句話倒說得誠心誠意,雖然害怕,卻想,我縱不能報道皇后的恩情,也絕不能將那件事泄露出去。
韋臻頷首:“那好,皇后除夕之夜召見你,是為了何事?”
玉衣冷汗淋漓,哆嗦了半天方道:“是……是娘娘……娘娘教奴婢跳舞。”
韋臻疑竇頓生,沉下臉道:“朕好生問你話,你怎麼會嚇成這樣子?皇后教你跳舞?都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你速速一五一十地說來,若有半句虛言,朕決不輕饒!”
“是……”玉衣聽皇上這樣講,反倒驚魂少定,偷偷拭下額頭的汗水,看來皇上並不知情。
玉衣便省略了莫愁要她守口如瓶之事,只是從教舞開始講述。她為人機敏,記憶力也好,幾乎一字不漏將當晚的對話背了下來,又從貼身衣袋裏拿出莫愁所繪的凌波舞圖冊交與韋臻查驗。韋臻聽她二人問答多是關於舞蹈技巧,心下已涼了大半。忽聽玉衣道:“娘娘最後叮囑奴婢好好練習,還稱奴婢以後就是天下唯一一個會跳凌波舞的人了,奴婢不懂是什麼意思。”
“她竟然這樣說?”韋臻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沒問她么?”
“奴婢問了,”玉衣面顯苦惱之色,“但娘娘說的奴婢聽不懂,娘娘好象吟了兩句詩,什麼寂寞,芬芳的……”
韋臻失聲道:“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對!對!”玉衣忙不迭點頭,“娘娘說的就是這兩句。”
韋臻眼前一黑,彷彿宮內通明的燈火驟然暗了下去,耳邊只是轟鳴,莫愁的意思再明了不過,她……突然,八寶屏風后砰的一聲巨響,似有重物墜地的聲音。跪在地上的青嵐與玉衣驚得差點跳了起來,復匍匐在地,戰慄不已。韋臻怕江楓出事,揮揮手讓兩人先下去。
韋臻疾步繞到屏風后,見江楓已閉目摔倒,臉色慘白,嘴角猶帶一絲鮮紅的血跡,忙上前將他扶起,觸到他的手指,如浸在冰水中一般,沒有任何熱度。江楓微微喘息片刻,睜開眼,神情似極為痛苦,韋臻驚問:“你怎樣?”
江楓搖搖頭,撐着坐起,緩緩開口:“我明白了,莫愁也中了醉生夢死之毒。”
如一記千斤重鎚猛然落在心間,韋臻雖已知不妙,聞言仍是神色大變:“你何出此言?怎麼可能?”
殿外嗚咽的風聲敲打着檐頭鐵馬,鏗鏘作響,昏黃的燈光映着江楓的笑容苦澀無比:“顯然,莫愁很清楚她命不長久,一步步安排了後事……是我的錯,那天她來見我,”江楓嘴角抽搐一下,“最後,她問了我一句,醉生夢死的解藥還有沒有多的?我厲色訓斥了她幾句,撇下她轉身就走了……”江楓的聲音一點一點啞了下去,最後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氣。從未有過的恐懼突然如黃泉里鑽出來的藤蔓,將他的心一圈圈纏繞,迅速抽枝生葉,絞緊心臟,使人絕望而窒息。
天哪!如果是因為自己讓莫愁走上了不歸路,那……江楓不敢再想下去,全身都是冰冷的汗水。其實,以自己向來的敏銳,當莫愁問出那句話時,就應能察覺異樣,或許是因為受了傷,期待着她溫柔如水的撫慰,她卻冷若冰霜,或許是她談到和韋臻的大婚讓自己妒火中燒,但這些都不是理由,不是寬恕自己的理由……
“你是說,莫愁也中了醉生夢死之毒,她卻把唯一的解藥給了我?”韋臻雙手緊緊扳着江楓的肩頭,迫問道,呼吸不暢,聲音嘶啞。
江楓對韋臻彷彿視而不見,只席地而坐,背靠着殿中一根巨大的朱紅雕龍圓柱,陷入沉思:“她中了毒,該是什麼時候的事?”江楓半閉着眼,斷斷續續,似在自言自語,“她行刺之前,據說為防萬一,事先服了醉生夢死的解藥,後來……是了,應該是她第二次回來時中的毒……她先假裝中毒,騙來了假解藥,她發覺是假的,去找宋睿要真解藥,可能是破釜沉舟想出了以自己中毒來換的辦法,也可能她弄假成真,弄巧成拙,難怪……難怪她會一連兩次不辭而別,這樣就能解釋她種種奇怪的舉動了……我真是糊塗,錯得離譜,怎麼沒早點想到……”
“不!是我!是我該死!”韋臻大叫一聲,雙膝一軟,直挺挺跪倒在地,揚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你本來就該死,”江楓斜睨了他一眼,冷漠的語氣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可惜莫愁被你拖下了水,竟然拿她自己的命來換你的命!”江楓語氣陡然森冷,“莫愁若是有個萬一,我定要你為她陪葬!”
“呵呵,求之不得。”韋臻嘴唇顫抖,似笑又似在哭,“你以為她死了,我還會活着么?若能與她合葬,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