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言今還在小廚房裏毛手毛腳的忙着時,古和齊已經將侍從的存在遺忘了;而等到言今終於將清粥小菜裝進食盤,要拿進屋裏去時,古和齊又將雙手攏在袖裏,神色愉快而微帶紅潤的告訴他,晚飯他不用了,要言今燒了熱水來,他洗洗要睡了。
於是言今迷惑而委屈的回頭給二少爺燒熱水,然後一個人寂寞的在小廚房裏把晚飯吃了。等他梳洗完再回到屋子,卻發現內屋的燭火早就熄了,他獃獃看了片刻,困惑不已的在外間睡下。
隔日醒來,進到內屋伺候的言今只看見二少爺一人坐在床沿,正用一手撥弄着一個玉瓶,見他來了,才狀似隨意的將瓶子塞到枕邊去。
“不用整床了。”二少爺吩咐了這麼一句。
言今鬱悶的少掉一件工作。
之後便是遲至今早天剛亮時,才終於歸家的大少爺來到小院裏,與二少爺共用早點。至此,言今大受打擊的遭到驅趕。二少爺居然不讓他跟在一旁服侍!
言今淚奔。
“大哥今年送的生辰禮,滿意嗎?”古家大少笑得意有所指,目光在內屋裏不住的轉來轉去,然後古家大少皺了一下眉。“禮物呢?”
古和齊很困惑,“什麼禮物?”
“你的生辰禮啊!大哥可是交涉了很久,整整一年每個月都書信不斷的!”古家大少轉回頭瞪着自家幼弟,“她沒來嗎?”
“誰?”古和齊一愣,心裏隱隱覺得自己也許弄錯了什麼。
“就是你兩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妖精女娃啊!”古家大少一臉狐疑。
古和齊漫不經心道:“大哥不是說那是我在做夢嗎?那時燒壞腦子了?大哥可一直都說那女娃娃不存在的。”
古家大少咂了舌,輕聲道:“你那時候莫名失蹤,整個宅子的人都在搜山了,老太爺徹夜不睡的等消息,到天亮了才有消息傳來,說你給人救下了。老太爺那時候累得不行,是大哥去接你的,到了那裏,才知道救你命的是出遊的青樓妓閣——誰知道你和那女娃娃怎麼走到一道去的,你這小子,才十來歲就知道找小妞兒嗎?”
古和齊被逗笑了。
“我是想把那女娃娃帶回來給你的,可老太爺後來趕到,堅持說是那女娃娃把你勾走的,差點就一拐杖下去——”他看見幼弟臉色一白,趕緊道:“大哥擋着呢,那女娃娃沒事的。你給我們帶回來了,才一睜眼就吵着要女娃娃,大哥背上還火燒似的疼着呃,老太爺就在外頭偷聽,大哥哪裏敢說實話。”
他摸摸古和齊的頭,滿意他今早的體溫不冷不熱,雖然偏低,但總算是平和的溫度,不讓人擔憂。
古家大少說:“你頭一年還要養身子,大哥也剛接了家業,正焦頭爛額的忙着呢,那女娃娃的事只得先擱一邊去;等到第二年,你又因為那嬸子胡來,險些一命嗚呼,大哥也不知道都這麼些日子過去,那女娃娃還記不記得你,何況那時給人家的印象這麼糟,三千閣聽說最是護短,貿然去請人,大哥還怕被亂棍打出來,只好一個月一封書信的去問安,好不容易才得那三千閣主鬆口,許了一晚上。”
“那女娃娃,可是大哥費盡心力才得來的生辰禮。”古家大少笑道。
古和齊這才弄明白了,原來秋舞吟是大哥請回來的。但,不是說老太爺也先行送了禮進內屋來?
——那,禮呢?
他很迷惑。
和大哥用了一頓早飯,兄弟倆又叨叨絮絮的說了些話,大多時候是聽古家大少在講述他行商時的見聞,之後又喝了一壺茶,古家大少才離開小院,回去與久來親熱的妾室們親近親近。
古和齊放言今進屋來收拾桌面,他又坐到床邊去,一邊望着言今忙碌,一邊回想他進到裏屋時,一身紅衣的秋舞吟正吃着糕餅,然後她一手翻着書頁,看得正專心,腳邊還滾着一些畫軸。
秋舞吟說她帶來的,是糕餅和玉瓶的小包袱。
——那麼,書,還有畫軸,是哪裏來的?
古和齊忽然有不祥預感,他首先往床尾找去,沒有東西,又轉身去翻床頭,跟着他在枕頭邊的小包袱底下,找出了書冊。一看那香艷的紅皮封面,他先是皺眉,再翻了幾頁書,他瞪着紙頁上的春宮畫,臉上先是紅了,後來就白了,跟着就黑了。
紅了是因為羞澀的關係,畢竟對於情事,他也只是耳聞,別說是親身體驗,事實上他連春宮畫冊這樣的指導書都沒見過的。
白了的原因,則是他在羞澀過後,卻想起昨夜他推門進來,就見到秋舞吟若無其事的在翻這冊子,她出身青樓可以面不改色,古和齊還能接受,但秋舞吟是用怎麼樣的心情,在翻閱一本從他房裏找到的春宮圖畫的?!
黑了的原因,自然就是古和齊的思緒一路急轉直下,他可是清白之身,卻為了這麼一本春宮圖而留下好色印象怎麼辦?而且他昨晚還故作鎮定的回答秋舞吟“洗洗睡了”——天知道秋舞吟是不是在心裏困惑他為什麼裝模作樣?
老太爺什麼生辰禮不好送,送這什麼春宮畫!
古和齊惱怒得幾乎要撕書,手挨上了書邊,他又想起還有畫軸,該不會那些畫軸也是一幅幅的春富畫吧?
他急急忙忙伸手往床底下探去,昨晚上他一腳全掃進去了,若不是剛才看到書冊,他絕對會連生辰禮也包括了畫軸一事都忘得乾淨。
等他撈出畫軸,並一一展開,古和齊的臉色可謂五彩紛呈的精采了。
那不是他以為的春宮畫,但比那更糟,因為那一幅一幅的,全是女子畫像,旁邊還有小字註解,這是哪家閨女,性情如何,身家如何,擅長什麼,以及最下頭的太爺批註,可為妾,適為妻,收房可。
……古和齊一陣天旋地轉。
他昨日竟然如此疏忽,先讓秋舞吟見了這數卷女子畫軸,又見到那本春宮畫,她來的身分更是伺候床笫的……
“這教我日後拿什麼臉去見她!”古和齊雙手捂了臉,又恨又羞的倒在床榻上不住滾動,泄出指縫的哀號聲真是凄凄慘慘。
一旁言今又是驚異又是困惑,愣愣看着自家少爺的幼稚行徑。
真是難得景象!他不由得心下讚歎。
之後,古和齊接下了古家大少與三千閣之間的書信往來,他一個月一封信的,經由古家大少的手送往三千閣,再等着某日夜裏,一名黑衣暗衛來送回信,再附上一隻玉瓶,裏面是一個月分量的藥丸。
他現在入口的湯藥,全是三千閣送來的藥方,由言今親自去抓藥,煎藥,然後送進房裏來;古府里原本配置的醫大夫,古和齊已經很久沒有理會了。
他原本氣虛體弱,吹不得風,受不得寒,又禁不起曬的嬌貴身板,自從藥方改了之後,他已經漸漸可以在陽光下走動,而不用多撐傘,也可以稍微在午後開着窗子吹點涼風,時間從半刻鐘,慢慢加長到半個時辰。也可以在下雪時,去院子裏玩一會兒堆雪人的遊戲,而不用擔心會因為抽不上氣而昏厥。
這樣的改變相當緩慢,他足足花了一年時間。
望着自己好不容易長了點肉,握起來不再硌手的小臂,古和齊並沒有特別的對於府里醫大夫開出來的藥方起疑心,但他知道,無論如何,府里呈上來的吃食,小至茶水糕餅一日三餐,大至他自幼喝慣的調養藥茶,都不能再入口了。
這個終於有了點生氣的肉身,他必須仔細珍惜。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齊望着挺着大肚子來向他請安的柔夫人,淡淡的表示了恭喜之意。
“希望是個胖小子。”臉上愉快的柔夫人一手撫着肚腹,笑意盈盈的眸子定在古和齊身上。
她打量着他。
這個少年,在這一年裏飛快的抽高,原本蒼白得可見暗青血脈的膚色上,如今卻是添了薄薄血氣,那種白裏透紅的顏色,變得精緻非常,他眉眼纖細,略有狹長,淡粉的雙唇勾着似有若無的笑,乍一看去像是面無表情,但再仔細看着,卻又像是含着笑的,那種喜怒難測的姿態里,更多得是一種漫不經心。
彷彿他這個眾人爭奪的古府繼承人的身分,也不在他心上擱着。
柔夫人望着他,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這個古家二少,明明是脆弱得不得了的一條小命,當年一劑下得重了些的催情葯,就幾乎逼死了他——但也只是幾乎。
他就那麼一口氣吊著,懸着,續着,然後活了下來。
對他下藥,心裏巴不得他快快死去的人,在這古府里不只有柔夫人一個,她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而眼前的這個少年,明明是孱弱的,他天生心脈就不強健,平常時候更是少歡少怒,一張臉漠無表情,她都不懷疑,若哪天忽然府里走水了,夜半人人驚喊的逃命聲音,就能將這少年生生嚇死。
但這少年偏偏活下來了。
長年下在飯菜里,摻在養生茶里的藥物,只是一點一滴的削弱他的生機,每個人都在看着,在等着,這單薄的少年命苗什麼時候就能被這麼削沒了。
送往小院的養生茶從來沒有斷過。
柔夫人每次看見這二少爺,都能見到他在唱藥茶。
但他卻還活得好好的,在這一年裏,更是活得滋潤極了,模樣生得越來越俊,氣色好了,身子骨也挺拔了,甚至他那小院裏,也不再是總關着窗,不敢吹風日晒了。
柔夫人不明白了。周遭人都不明白了。
這人人都巴望着他快快死去,府里上下只有老太爺和古家大少將他接在手心當寶,這樣的一個二少爺,究竟是怎麼擺脫了處處隱伏的殺機?
她愣愣瞪着他,那出神的模樣,連一穿的安夫人都覺得怪異。
“柔妹妹?”
“哎,安姐姐。”她猛地一眨眼,回過神來。
還朝着擔心的望着她的安夫人想說些什麼時,她就見那慵懶的窩在椅中的白皙少年,那淡漠的眉眼勾起似笑非笑的輕弧。
那黑玉的眸子彷彿在一垂眼間浸潤了玄冰,冷冷朝她肚腹瞥了一眼。
柔夫人生生受那一眼,立時便覺得寒毛直豎,她按在肚腹上的手臂僵住,恍惚間竟生出了遭人細細碎剮的錯覺。
“柔妹妹!”安夫人一聲驚叫。
腿軟了的柔夫人往地上癱去,臉色煞白。
“言今。”
她模糊聽見一聲叫喚,幾乎觸到冰冷地面的身體就被托住。她茫然抬頭,就見扶住她沉重身子的,是二少爺身邊那個忠心耿耿的侍從。
“柔夫人的身子不比平常,還是不要太辛勞的好。”
古和齊淡淡一句,說得四平八穩,在情在理。柔夫人卻莫名的領會了他話中有話,那並不張揚的警告意味,讓她不知不覺間冷汗濕了一背。
她張了張嘴,“……謝二少爺關心。”跟着,她被侍女扶了下去。
古和齊沒怎麼理會她,安夫人匆匆跟着退下去,照順柔夫人去了;今年生辰宴,提前回來的古家大少一半是為了弟弟,一半是為了妾室柔夫人即將臨盆,而老太爺看着長孫即將迎來第三名子息,更是頻頻摸着鬍鬚,琢磨着想給寵孫添一房妾室。
“孫兒身子還未養好,也不急着添房中人。”古和齊輕聲細語,微一抬眼的姿態分外柔弱,看上去竟然是隱隱透出委屈之色,“太爺如此擔憂,是恐懼孫兒命不久矣?”
這句話太過不祥,聽得老太爺臉上一白,跟着便是氣得砸拐杖,“誰敢如此咒我孫兒!”
“太爺急着為孫兒納妾,不是擔心孫兒子息……?”
“我——”老人家一下子便噎住了,“太爺、太爺只是、只是憂心你夜裏寂寞,有個女嬌娃陪陪你也是不錯……”越說越含糊,聲音最終聽不渣楚。
既然都說得含糊了,古和齊也樂得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太爺,孫兒乏了,先退席了好嗎?”他請示。
與寵孫的鬥嘴落在下風,還反而生出了愧疚心,暗暗責備自己粗心大意,居然沒有顧及到寵孫的身子太弱,還非要鬧個妾室來折騰他的小身板——滿臉不安的老太爺趕緊准了寵孫的退席,看着言今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二少爺出了大廳。
屋外下着薄雪。
一踏出廳門便將廳內人事都拋在腦後,拉緊身上大氅的古和齊滿心只想着趕快回去小院裏,他埋頭便往前疾步。
言今只能跟在後頭小跑。
一邊跑,他一邊感嘆起,三千閣送來的藥方與藥丸真是有用,那曾經只是緩步走着,光是一段迴廊便能走上一盞茶的二少爺,現在居然能一路都是大步跨着,分毫也沒有勉強模樣的疾沖。如此進步,真是令言今揮淚。
古和齊也沒留意身後侍從的感慨模樣,他一心只想趕回內屋去。
今日是他生辰……如此重要的生辰!
昔日牛郎織女只在七夕見面,如今他想見秋舞吟,便只有這生辰日了!
他為此期待了整整一年,每個月一封長信根本不夠讓他舒解思念,他自從在書信往來中討得了三千閣主的允許,能夠在每年生辰時收到名為“秋舞吟”的禮物,儘管只有一夜時間,他也是滿心歡喜。
連傘都沒撐,以至於滿身沾了薄薄積雪的古和齊,在身後言今追之不及的驚呼聲中,興沖沖的推開房門,直撲內間。
冬夜裏的燭火看上去格外溫暖。
一身紅衣倚在床榻之上,正一手拿着綉針,一邊拈着綉布的秋舞吟聞聲抬頭,就見她的二少爺奔進屋裏,身後追隨而來的冷風吹得燭火晃蕩,而二少爺一身的雪,看得她心裏一跳。
着涼了可不好!
她一下便扔了手裏物事,連鞋也顧不得穿上,幾步就奔到洞開的門前,緊緊攏上,又趕着回頭去給二少爺撥雪。
看着秋舞吟臉上滿是以他為重的焦急,古和齊對於她剛才居然只看他一眼,隨即視若無睹的衝過他身邊去關門的薄情舉動,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解氣。
就要讓你只把眼睛放我身上!他幼稚的,而充滿不自知的孩子氣的想法態度,顯然並不為正繞着他團團轉的秋舞吟所察覺。
但她若察覺了,恐怕也只是慢騰騰的想一想,跟着就一點頭,然後便贊同了她的二少爺的一切舉措。
如此偏心!
慢了一步被關在門外的言今,眼睜睜的望着緊閉起的門扇,心中遺憾無比,他也想見見那位傳說中的女嬌娃啊……
少爺真是小氣極了。言今哀傷想道。
期待了整整一年,終於又見到面的現在,古和齊在秋舞吟伸手解開他沾濕的外袍,又半跪在椅上給他撥去發上的雪,然後取來袍子為他更衣——這一連串的動作里,他吭都沒吭一聲,眼睛只繞着秋舞吟打轉。
她的身子也抽高了,從先前的只到他胸前,到現在頭頂能挨着他下巴;幸好自己在這一年裏也抽高不少,不然讓她趕了過去,那可就更沒有面子了。
隨着年紀增長,她的相貌也漸漸長開,現在看起來還只是清秀乾淨的容貌,但她肌膚細膩,顏色又極漂亮,長長的發色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讓人摸了愛不釋手,小小的瓜子臉,一個手掌就能捧起了……
她身子修長,四肢養得瀑瀑亮亮,尤其那雙長腿更是讓她看上去輕盈靈巧,當真是宛如妖精的美色。
越是細看,便越是着迷。
這個女孩兒,竟然讓人目不轉睛。
“……真危險。”他喃喃。
秋舞吟困惑的瞧他,卻見二少爺黑玉似的眼裏迷迷濛蒙的,顯然正陷入自我思緒里,一時間回不了神。
她也想知道他在煩些什麼。
“如何危險呢?”她輕聲問。
“危險……”他恍惚道:“若是顯而易見的絕色,那也只在皮相之上,若是內里修養不及外在皮相,久了,便就失去味道……但若是秋舞這般……這般足以細嚼慢咽的,逐一品嘗,又引人留戀回味,便比那絕色之貌,更令人愛不釋手……”
“如此是危險嗎?”她聲音放得更輕。
“……太危險了。”他居然隱隱咬牙切齒起來,“越晚出手,競爭者便越是多了,須得及早防備,能趕走一人是一人!”
她笑得眼兒微眯,“又要如何及早防備好呢?”
“早早贖了關回屋裏,我一人看着便是……”
秋舞吟眼裏黯然了些,“此法甚好,然而閣主是不會允的。”
先不說在培養她的前番調教工作里,花費了多少心血與金銀,若是未掛牌接客前就被贖去,三千閣損失了多少不提,光是古府里專權獨裁的老太爺不待見她,跟着又有不懷好意的眾多族人在旁虎視眈眈,古和齊本身除了仗着老太爺與古家大少的偏寵之外,一點個人勢力也沒有,不要說保護秋舞吟的地位,他連自己能不能長久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如此前景不祥,三千閣主怎麼可能點頭答應放人!
一臉茫然的古和齊即使心不在焉,也知道提早贖人的法子想想可以,如果要實行,還真是處處碰壁。
他點點頭,“那就只能放出風聲去,早早將秋舞訂下了,管他日後入幕之賓如何糾纏,一旦三千閣主不點頭,便贖不走她;我再加緊努力,快快將她接回身邊來……”
“這樣的計劃,可不是一年半載的工夫……二少爺如今的心意真切,但日後變化無數,倘若二少爺改了心意,不再想着秋舞……”
她猶有清醒,難免惶然,但他當局者迷,竟然毫不在意。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她一怔,半晌后,低聲笑了,“……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只單單憑藉著每月一封長信,還沒有辦法舒解思念。
然而這樣教人焦躁的思念又是從何而來,卻是難以想明白了。
只是那一日大雪裏的初見,短短的相處時間,她便在他心裏悄然進駐了,之後是欲尋卻不得見的惶然,那種無預警的失去,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無論如何也無法見上一面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她便在他心裏生了根,藉著漫長時光,一點一滴的茁壯。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卻發現,原來她似遠實近,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於是他鬆了一口氣,但又緊接着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她其實離得很遠很遠,即使他竭力伸出手去,卻是難以碰觸。
她離得很遠。他只能停在原地。
她手裏攥着他的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能夠救他性命的藥方與藥丸,都是她身後的勢力所給予的,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沒有生路。
於是她的存在,又和他的命連結在一起。
她心裏有他,他便活着;她心裏若沒有了他,他便再活不下去。
那種與他性命相關的緊密連結感,在他荒蕪的心田裏,深深的紮根,然後糾纏善,長成了參天的思念。
再沒有什麼人的存在,能讓他日思夜想。
今年相處的夜晚,古和齊一樣是與秋舞吟洗洗睡了,兩人並躺在同一張床榻上,交疊的指掌輕輕牽着,古和齊靠近秋舞吟的一側臉上,表情淡淡,顏色也淡淡,卻在另一側的耳上,滿是羞紅之色,手心更是汗濕。
他聽着秋舞吟慢騰騰的敘說著,她在三千閣里的生活瑣事,與人往來,又或者和其他雛兒相伴逛街,買了什麼花飾,又找到了什麼零嘴吃食。
他靜靜聽着,不時細細的問上幾句,秋舞吟知道他長年都生活在古府里,鮮少外出,雖然他都不做表示,但心裏對於府外是非常好奇的。
她心裏有一點疼,那種憐惜一般的疼痛教她感到驚訝,於是她將這種感覺細細的記下了,又小心的藏了起來,等待回到了閣里再翻出來綿密的品嘗。
他想聽,她便仔細的講着與姐妹們逛街的場景,發生了什麼,買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又或者講講她遇見了一個率領着一群頏童的孩子王,那人居然趁着她在挑花飾的時候,跑過來拉她的發,又硬是要將手裏的一束花草塞到她手裏。
古和齊聽得甚惱怒,“不許你收!”
“秋舞才沒有收呢,那花上還有毛蟲哪。”
“他怎麼可以拉你的發!”
“對嘛,怎麼可以!害秋舞的頭皮都疼起來了。”
“你身邊不是會有暗衛嗎?他怎麼能靠你這麼近?”
“暗衛是保護金釵姊兒,秋舞還只是雛兒而已,不會有暗衛護着。”
“那以後你就成為金釵吧!我會幫你的!”他堅定道,跟着又氣呼呼起來,“再不能讓人隨便靠近你,又拉你頭髮,又往你手裏塞花!”
“是,二少爺。”她乖巧應青。
於是古家二少爺滿意了。
後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感覺身邊的秋舞吟與他挨得極近,淺淺的呼吸就噴在他肩下,有那麼几絲氣息拂過他脖頸,激得他頸后寒毛都豎起。
這帶有薄雪的冬夜裏,他卻睡得滿頭大汗,竟然還意外的睡得沉。
第二年,古和齊開始修習內功心法。
每個月的長信之外,調養身體的藥丸依然是有的,畢竟他長年服用着不利於他脆弱體質的湯藥,即使三千閣的醫大夫重新為他調養,但體內積累的毒素卻沒有這麼簡單便能去除,何況古和齊的底子原本就不好,更是承受不了猛葯。
於是他繼續內服藥茶以及藥丸,並且在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之後,三千閣主應他所求,在黑衣暗衛送來回信的同時,也開始教授他強身健體的功法。
吐納調息,是他第一個要學習的功課。
這項功課花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成效是他心頭絞痛的次數大大減少了,再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起伏過大,而按着心口痛得臉色蒼白。
接着他開始了最基本的穩定下盤,以及鍛煉腹部核心力量的功課。他在第一個月裏常常因為肌肉酸痛而在夜半抽筋,第二個月的狀況漸漸舒緩下來,他睡到一半被痛醒的次數也少了,終於臉色好了那麼一點,脾氣也不那麼大,一旁時常被波及的言今鬆了一口氣。
等到第三個月,他開始能夠堅持住每天的鍛煉,並且在原有的時間之上,再慢慢延長。而他的進步表現在他的身體上,除了蒼白的皮膚現在帶了點淡淡的蜜色之外,他手腳胸腹的線條都變得漂亮起來,不再是病弱書生的模樣。
古和齊在洗沐時照着自己在盆子裏倒映的體態,覺得既新鮮又得意。
他把這些發現,以及愉悅,還有期待,都寫進信里,在幾番轉折之後,遞到秋舞吟手上。
古家大少至今都還不知道,自己每個月從弟弟手裏接過,又遞往三千閣的信件,並不是有去無回的:他心疼着幼弟的執着,為了不讓幼弟傷心,也就一直幫他遞信,但回信一向都是三千閣派出暗衛,直接交到古和齊手裏。
由於隨同信件一併到來的,還有一個月份的藥丸,這樣的東西如果讓古家大少拿到手,難免疑惑起為什麼三千閣還附上一瓶子的葯,古和齊總不能告訴他,自己一直遭受到的死亡威脅。
他這個繼承人有名無實,而大哥手中所掌握的權力,還遠遠不夠保護他們兄弟兩人,若說要求助於老太爺,先不說下毒之事,牽連的人數眾多,光是憑着一旦打草驚蛇,心裏有虛的族人如果咬着牙下了狠手,廢了老太爺再奪權,接下來倒霉的就是他兄弟兩人了。
現在只能先保命,才能面對圍繞着家主之位的廝殺。
兩個階段都各花了三個月,在第七個月的時候,來送信的暗衛換了一個人,並且自此便固定了下來。
那位暗衛說他姓葉,之後便不再多話,他沉默而專註的在古和齊面前,打起了一套太極拳。
古和齊臉上略有茫然,但緊跟着接收到對方瞥來的冰冷視線,他一下子清醒了,一聲不吭,跟着那葉姓暗衛的動作,開始了笨拙的模仿。
第一個月過去了,他那套太極拳還打得零零落落,面臨自己對於武學上的天分之低,深深感到慘不忍睹的古和齊都要流淚了,但葉暗衛卻毫不動搖,他一趟一趟的打着拳,古和齊在短暫的低潮之後,也振作心神跟了過去。
第二個月,他好不容易記起整套拳路,開始了之後姿勢不正時,便遭到葉暗衛投來的一片飛花石子的校正,他往往只覺得有一點疼,但跟着就自覺的開始調姿勢。
到了第三個月,他終於能夠打出一套姿勢標準的拳,之後,便是在葉暗衛時不時的前來探望中,一遍一遍的打着這套拳。
第四個月,第五個月,第六個月,他沒有一天將拳法落下,他就把自己關在小院裏,除了吃飯喝水休息,以及讀書練字的作業之外,他就是在打拳。
入冬之後,下起雪來。
今年的雪,和往年比起來,又隆盛了一點,更冷了點。
由於在生辰宴前,古和齊收了由柔夫人轉交的,據說是某某叔叔的賀禮,他也沒有特別去記名字,只看着那禮盒裏的一隻人蔘,他想了想,拿出狐狸暖玉來測了一下,就見那暖玉沒過多久便變了色,他挑了一下眉。
“少爺,這害人東西快丟了吧!”言今的臉色也跟着暖玉變了。
古和齊倒是不慌不忙。
“先收着,等葉暗衛來了之後,再請他拿回去三千闊。”
“給三千閣做什麼?”言今困惑。
“用在我身上是毒藥,到了三千閣主手裏,說不定就成了救命的東西啊。”古和齊打量半晌,又在言今蓋上盒子之前,用手巾擋着,揪了一小條細細的參須下來。
“少爺!”言今大驚。
“帕子擋着,沒沾到手呢。莫吵。”他隨口哄了一句。
“少爺拿那毒物做什麼呢!”言今都要哭了。
“作戲啊。”古和齊隨手便將那一小條參須扔進茶水裏,在心裏默數到三十,然後他一手攔着撲上前來的言今,一手拿起茶杯,咕嚕嚕的灌下半杯。
言今的眼淚噴出來了。
古和齊等了片刻,才慢吞吞的窩上床榻,然後要言今去將府里的醫大夫請來。
言今哭哭啼啼的去了,跟着府里亂了起來,老太爺在半個時展后,得知寵孫身體不適,腹痛如絞的癱在床上動彈不得,無法在宴席上露面了。
醫大夫告訴老太爺,二少爺這是受寒了,又一時不察,喝了大半壺涼水,才導致的腹痛,總之並不危及生命,只是必須靜養幾日而已。
老太爺心疼孫子,便讓他好好歇着了。
言今送走醫大夫之後,便把門扇都關牢了,又一邊按着眼淚,走到古和齊床榻前蹲着。
“少爺明明是中了毒,那醫大夫怎麼滿嘴胡言,又說少爺喝了半壺涼水——明明才喝上半杯!還是溫荼呢!”
古和齊笑了一聲,“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不察’,才能一口氣喝進半壺涼水,才發現水不是溫的……”
見二少爺居然還笑了,言今心裏暗暗嘀咕起二少爺真是沒心沒肺,看着自己貼身侍從哭得這樣涕淚俱下,竟然還笑得出來!
古和齊眼睛尖得很,一瞥就見到言今臉上哀怨,他好歹把唇邊的笑弧收起來,沒再去刺激這忠心的侍從。
他藉此避開了慶生辰的宴席,反正今年大哥又來不及趕回來,他也不想去吃那些加了料的特製飯菜,於是他讓言今退下了,想了想,他又熄了燭火,一個人躺在床榻上。
他等着。
回想前兩年從宴席上回來時,他就見到秋舞吟倚在床邊了,他始終沒有見過她進門的樣子。他想像她一身紅衣,從黑暗裏浮現身影的模樣。
也許就像朵龍爪花。
“……我想見你,秋舞。”他在黑暗裏,半合了眼,輕聲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