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光透過鬱鬱蔥蔥的樹枝散到地上,顯出一片片斑駁的光影,樹林中有鳥兒鳴叫,一切是那麼安靜與祥甯……
咣啷啷──咣啷啷──
「那個破鍾,就沒有人把它修好嗎?」每天發出那種哀怨的聲音,聽得人心裏毛毛的。
「聽說……那個古鍾下面埋着死──」
「閉嘴!」
怒瞪身邊人一眼,卻發現對方完全無反應,只是將手臂交疊在腦後,看着前面口若懸河的老人道:「夫子怎麼還在講?梓今,快去跟他說鍾響了。」
「又是我?上次害得我在牆角頂了一中午的水桶……」木梓今想起當時的遭遇就恨得手痒痒,再看鄰座人優閑的模樣,更恨不得把手邊的硯台丟過去砸爛那張俊臉。
誰知鄰座人對他的憤慨毫無所覺,聲音依舊冰涼如水:「反正你都有經驗了,多頂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
「混蛋……」夫子訓的不是他,被通報挨爹親大人揍的也不是他,他當然可以說得如此輕鬆。
「去不去?不去我把你扒光了丟到庭院裏。」
「……」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縱然學堂里認真聽講的學子沒幾個,但夫子依舊秉着傳道授業的高尚品德,在前面自我陶醉。
突然後面傳來一聲巨響,打斷了他,「什麼聲音?」
木梓今滿臉通紅,不得不站起來,雙手作揖,道:「夫子,是我的飯盒掉了……」那是阿娘給他的午餐啊,裏面有他最愛的滷肉──滷肉耶!旁邊那個混蛋怎麼可以說打就打,把他的午餐打到地上?他看着翻倒一地的飯菜,眼神無限哀怨。
「又是你!你、你是……」
「回夫子,學生是木家幼子,名喚梓今。」木梓今嘆口氣,相信過不了多久,夫子就會記住他的。
「木家?木梓今?」老夫子一瞪眼睛,長鬍子都要飄起來了。「頂撞夫子,擾亂課堂,屢教不改,給我去外面站着,課畢之後留下來打掃庭院!」
木梓今一垮肩膀,「是。」
走前,他不忘狠狠地瞪了鄰座一眼──混蛋白鏡如,敢陷害我,你死定了!
白鏡如掀起前襟,伸直長腿,皮皮地朝他咧開嘴角,露出一口白牙。
「其它人,午休!」老夫子氣呼呼的走掉了。
「謝夫子教誨。」
※※※
「可惡可惡可惡!」
木梓今一邊掃着地上的雜物一邊咒罵,真不知道自己哪裏招惹到那個白家霸王,做什麼每天都跟他過不去?夫子拖堂一定要他去當出頭鳥,自己的午膳要先給他過目,作詩他當槍手,就連踢蹴鞠也拿他做擋箭牌……
哼!要不是自己時時刻刻提防着被人拆穿是女扮男裝──且連名字「木春熙」都改成了「木梓今」──混進來的,她才不怕他咧!卑劣、惡質,氣死她了!
夫子還說課畢之後要去木家拜訪,這回真的完蛋了,爹親大人不會一生氣,就再讓嬤嬤打她一頓吧?或者乾脆不讓她上學,每天做女紅?
越想越悲催的木春熙苦着一張臉靠在籬笆上,她需要好好想想晚上怎麼應對爹親大人的審問,其實直接告白鏡如的狀真的是個好主意,可是……
「梓今,你很慢耶,還沒有打掃完嗎?」
說曹操,曹操到,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白鏡如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把那個正在打壞主意的心虛傢伙嚇了一跳,直接從籬笆上翻了過去,脆弱不堪的籬笆應聲破裂。
「啊!籬笆!」年久失修的竹籬笆徹底斷命在木春熙腰上,破壞書院公物,罪加一等!
白鏡如露出誇張的表情,「梓今,這籬笆少說也有三十年歷史了,據說是夫子的夫子親手修建,夫子很重視它的。」
三十年都不修?書院收了阿爹八十兩紋銀,不會連修籬笆的錢也出不起吧?木春熙爬起來,揉揉后腰,沒好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誰讓你突然出現嚇我一跳!」所以這責任你也有一半。
少年摸摸下巴,「也對。這樣吧,今天晚上我就去你家親自向木伯父說明,跟他講我們爲什麼『課畢之後』會在『庭院』把籬笆弄壞。」刻意在「課畢之後」和「庭院」加重音,他滿意地看着木春熙的臉色由紅變白,再由白變青變紫變黑……
木春熙真想仰天長嘯──爲什麼?爲什麼慈祥和藹的白叔叔會生出白鏡如這樣的妖孽?還有,爲什麼白家會跟木家是世交?這個小霸王絕對會抓住機會在爹親大人面前告狀的!
然而轉念一想,她露出個讓白鏡如挑眉的大大笑容,「你沒機會了,今天夫子就會去我家。」
「……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嗎?」白鏡如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最後乾巴巴地回了這麼一句。
「哼,反正你也得不到什麼好處。」扛着掃帚,木春熙大步離開,只留下白家少爺和一截被人攔腰折斷的籬笆。
※※※
干平縣最有名的特産就是狀元,天下狀元中,十之有七來自干平。所以干平的書院是全天下最吃香的,八十兩紋銀的學費在外地人看來是天價,但對干平人來說再平常不過了。
當然,能支付得起如此大手筆的學費也必須有殷實的家底,而干平的第二大特産便是富豪──無論是貴族大家還是暴發戶,都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能夠留名千古,以光宗耀祖,因此漸漸地,干平縣便成了富豪們的聚集地。放眼望去,整個縣城都是由豪華的大宅邸組成,爲了顯示自己的財富,那些有錢人只恨不得將自己門前的石磚,也拿金子來鋪。
干平木家自然也不是小門小戶,木春熙一踏進自家大門,就感覺后脊樑發冷──沒有下人跟她打招呼,個個見了她都低着腦袋,快步離去,活似她變出一副鬼面孔。
「來俊!跑什麼跑!沒見到本小姐回來了嗎?」好不容易抓住個人,木春熙揪住小廝的領子就不放開。
「小姐……小姐饒命啊!」自家小姐不比別家的小家碧玉,真不能輕易招惹。
「說!爲什麼你們這一個個都裝作沒看見我?不說我不放手!」擺不平白鏡如那隻大頭蟹就罷,她怎麼可能也擺不平這些小蝦米?
來俊只覺得一條小命掛在大小姐胳膊上,不斷地掙扎着爲自己爭取新鮮空氣。「小的沒有躲着小姐,小的……」別看小姐年紀小,這力道還真讓人吃不消。
「春熙!」一聲暴喝將糾纏在一起的主僕嚇得半死。「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
「爹,我……」木春熙手勁一松,小廝即如一條滑溜的魚般,掙脫出去。
木世雄看着女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妳夫子就在前廳,還不隨爹去見過夫子!」
干平縣很少有人會聘用私人先生,因爲最好的夫子就在「鷺翔書院」,那裏的夫子在整個干平縣是僅次於縣令的重要存在,也許在某些方面還凌駕於縣令之上──比如夫子責罵縣令兒子學術不端的時候。
此時鷺翔學院最有威望,也是最被學生詬病的老夫子,看見木家父女前來,先是拘謹有禮地向木世雄問好,接着便道:「老夫教課數十載,未曾識得令郎這般天才,每每老夫授課逾時,令郎總會出言提醒,且樣式繁多,時至今日九次矣,竟未曾重複……」
木春熙一臉苦相。夫子,這哪裏是我天才?您該找真正的幕後黑手──白鏡如啊!那些損招都是他想的,與我無關啊,真是六月飛雪的竇娥都沒她這麼冤的。然而這些冤情她也只敢在心裏申訴,自家阿爹一雙虎目已經到了瞋目裂眥的地步,此時的她,可是萬萬不敢造次。
老夫子告狀完畢,又和藹可親地下了批示:此子頑劣,但天資難尋,稍加調教即可──當然,不調教是堅決不行的!
之後在木家全家殷切切的邀請下,老夫子酒足飯飽后,便一路打着嗝回去了。
「站住!」
老夫子前腳剛走,木春熙瞅準時機就要開溜,哪料得爹親眼功如此剽悍,自己那點兒小功夫全被他看在眼裏。
「跪下!」木世雄看着不成器的女兒,胸中一股怒氣橫亘,不知不覺聲音提高了幾度,「背家訓!」
「背家訓?」
「少廢話!給老子背!」木世雄一生起氣來,粗話都能飆出來。
木春熙擺出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爹,女兒背了。」她看了爹親一眼,「吾兒,」又看一眼,「吾孫,」再看一眼,「吾後世子子孫孫聽得,俺們家世代武夫……」
「噗哧!」孰料還沒背正文,旁邊的美婦人就先笑出了聲,「叫妳背,妳倒是鬼頭鬼腦的,活該被妳爹罰!」
「阿娘……」
「夫人,妳……」木世雄一介莽漢,聽不出古靈精怪的女兒有什麼話外音,被夫人一提點馬上醒悟,一張老臉瞬間紅紫。
木春熙兔子三蹦,躲到娘親身後,「爹,女兒知錯了,那木氏家訓……還是算了吧?」
自家祖上九代武夫,流傳下來的家訓也都是白到不行的大白話,背出來好丟人的。
木世雄看着笑吟吟的妻子,也只得作罷,對於這唯一的女兒,說不疼是絕不可能的。可是夫人體弱,生下春熙之後不宜再受孕,他又不願意單爲開枝散葉而納妾,徒讓愛妻傷心,只得把滿腔期待全數放在女兒身上。
奈何自己這套教兒子的方法,讓原本賢淑靈動的女兒越發無法無天,他越來越懷疑當初對外宣稱女兒體弱需於深閨休養,然後讓春熙以在外寄養的小兒子身分重入木家的做法是否正確。
其實,最應該做的是給這丫頭找個婆家,讓人好好管教管教她才是,可是,一想到可愛的女兒要進別人家的門給別人家當媳婦,自己心裏怎麼就是不舒服。
自家夫君的矛盾想法,聰慧如木夫人哪裏不知,柔荑覆上木世雄的大掌,溫聲道:「夫君不用擔心,春熙還小,待她及笄自然會懂事許多。別的不說,這孩子的品行還是可信的,只這兩年尚沒有男女之別,跟其它男孩一起開拓開拓眼界,將來也好繼承木家。」
「是啊是啊,春熙一定讓木家成爲干平縣首屈一指的大門戶,不讓其它人笑話!」
「臭丫頭,妳還不走?妳娘跟妳爹說私房話,妳聽個屁?」已經心軟的大老爺聽女兒撒嬌,老臉一紅,忙用暴喝遮羞。
「明明就在說我的事,哪裏算得上私房話?」
「滾去背書!」
原本來通報有客到的來俊聽到主子怒吼,又是一縮脖子──所以說啦,大小姐的火爆脾氣跟老爺如出一轍,每天在府里受到暴力荼毒,他也真是衰到極點了。
順利逃過一劫的木春熙剛踏出大門,就見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站在院中。
「白叔叔!」小身子一滾,給了白姓家主一個紮實的擁抱。
「哎喲,是小春熙吧?都長這麼高了!」白玉峰笑呵呵地摸摸她的小腦袋瓜,順手從袖袋裏拿出一枚鑲金玉鐲,「來,這是給小春熙的禮物,要好好收着哦!」
木春熙看着那玉鐲,口水都要出來了,連忙揣進懷裏,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會的會的,白叔叔給的禮物,我一定收好!」
阿爹就不會給她這麼精美的首飾。這手鐲樣式雖然古樸,可是鑲金花紋繁複,看玉色也是上品,白叔叔不愧是干平縣最有名的富商,出手就是豪邁。
這時,來俊將白玉峰帶進前廳,回來看見自家大小姐一副被人順毛之後的乖巧模樣,不得不佩服白氏族長的手段。只不過……
「小姐,白老爺怎麼給了妳鐲子?」這可是女孩兒家的玩意兒,雖說小姐也是女孩子,但她現在身着男裝假扮小少爺,以男孩子的身分收玉鐲子,是不是太過詭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