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車子減速,停止,最後是準確地滑入停車格內。
車上的兩人各懷心思,昏暗的車內像坐了兩抹幽靈似的。直到右邊的人打破沉默,拉開安全帶的聲音突兀響起。
汪彥君轉身想拉開車門才發現自動鎖沒解開,他甫回頭,手腕便被人牢牢抓住。尹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答案?」
汪彥君沒吭聲,他臉上只有茫然。
尹正伸手撫向他的臉龐,輕聲地說:「如果我願意……可以不用這種方式來對你;我可以強迫你,或是任何你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你,但是你知道為什麼我要用這個交換條件?」
汪彥君搖搖頭。
「因為我希望跟你是對等的,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樣地對我笑,」尹正的手游移到汪彥君的唇上,「那個對我如此重要,但我卻親手失去的東西。」
汪彥君垂下眼帘,疲憊的心裏現在只想到那個或許會出現的生命,但他又想到他的媽媽。如果有孩子能弭平一切,那為何她依然在虛弱中去世?
他是這麼的愛她,這麼的依賴着創造他生命的女性。
為何她要撒手,到天父的懷抱?
「媽媽……她有了我,為什麼還會丟下我不管?」汪彥君像個無助的孩子,他竟然對他的敵人發出問題。
「她沒有另一個人來支撐她的愛。」尹正將汪彥君擁入懷中,「你有我。」
「孩子……但他既然生下我……」
「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孩子。就像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也不是孩子,而是你。」
尹正大剌剌地指出事實,像在白色柔軟皮膚上劃一刀,鮮紅液體無法漠視地滲了出來。
對媽媽而言,他不是最重要的。
汪彥君的心像被擰住又放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手指緊抓住尹正這塊浮木,用力到指尖泛白。
他咬緊下唇,又鬆了開,「那……你說我存在這世界上,有什麼意義?尹正……告訴我,孩子是不是不該被生出來?」
尹正拉着汪彥君,讓兩人對視,「你有我。」
都騙我!每個人都這麼對我,先給我希望,再把我推入深淵,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抗憂鬱葯,一次四顆,那可憎的數字與葯,跟媽媽擺在床頭的東西一樣!
醫生說,要固定吃藥;醫生說,要複診。
醫生沒說,離開那個讓他難受的人,病會不會好起來。媽媽離開他這麼久了,他心頭的傷卻一直沒癒合過。
「讓我下車。」
***
「我快變人幹了。」
聽到開門聲,杜風頭也不回的哀怨嘆氣,他心酸地看着睡着的虎虎與一旁的飼料盆。「虎虎都快被我喂成一隻小豬了,你的早餐好晚啊。」
「抱歉……」汪彥君不想找借口,何況出門買早餐就一去不回,什麼理由都說不過去,「我買了知多家的豬排飯,真的對不起。」
「原因?」
「我跟……以前認識的人發生爭執,所以處理好才回來……」汪彥君慢吞吞地走到小几旁,將豪華飯盒放到杜風眼前。
他身後刺痛,提醒着他對杜風的歉意。
「有沒有事?需不需要幫忙?」
「沒事……解決了。」汪彥君勉強地露出笑容,他又道:「我有點累,先去洗澡睡覺了。」
三兩下便洗完澡出來的汪彥君,看見不知何時醒來的虎虎,正伸着牠不規矩的小貓掌,不時偷襲香噴噴的飯盒,他終於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臭虎虎,沒規矩。」他伸手拎開小貓,將牠塞到棉被裏,「陪我一起睡吧。」
「虎虎可聰明的,牠才不跟你一起睡。」杜風嘴巴塞滿滿的,口齒不清說道。
「為什麼?」汪彥君將虎虎摟進懷裏,感受那份柔軟的小生命帶來的溫暖。
「因為你是睡覺魔人。」
汪彥君狐疑地問:「魔人……?什麼意思?」
「因為你一睡着……嗯……」杜風吞下飯然後移動身體,湊進床邊突然壓住棉被中的一人一貓,「可惡!敢餓着本少爺!懲罰!」
他伸手進棉被用力搔癢,咬牙切齒地實行「懲罰」!
「哈哈……哈哈……拜託你住手……」汪彥君最怕人搔癢,不只開口求饒,連眼眶都泛出水氣了。
以前不知道誰說過,怕癢怕成這樣,以後一定怕老婆。
還真說准了,他對尹正一籌莫展。
「大刑侍候!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杜風看見汪彥君居然這麼怕,手勁又更重。
汪彥君則是縮成蝦子狀,臉紅撲撲地掙扎大叫:「別玩了……別玩了啦!對不起嘛!」
杜風玩得可樂了,一泄下午的哀怨,玩得不亦樂乎,不過在身下人衣衫不整地喘息時,他注意到了脖子上的新吻痕。
本來玩樂的心情,瞬間變成不悅。
丟下朋友跟別人親熱?他不覺得汪彥君是這麼自私又沒禮貌的人,但吻痕顯出事實似乎是這樣。
「這裏。」他伸手戳戳吻痕,向來有話直說的杜風不打算留心結。
汪彥君還在喘氣,他迷惑地看着身上的杜風。
「吻痕是新的。」
見汪彥君刷白了臉,杜風突然覺得很奇怪,這種時候應該是紅了臉,而不是活像重病一樣的反應吧?
汪彥君語無倫次地解釋,「這……這不是我願意的……」
聽到這推託的話,杜風更不爽地問:「不是你願意?你女朋友這麼強,霸王硬上弓啊?」
這五個字戳破了汪彥君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尹正這一陣子對他做的事,只能有兩個字來定義,那個他不願意承認的名詞。
強暴。
難道因為他是男孩子,就必須堅強或者無所謂?難道同性間的性只能這麼的隨便?難道他得習慣?
眼淚豆大地滑落,就這麼一滴。汪彥君茫然的雙瞳讓他看起來像只沒生命的娃娃,那滴淚只是不小心灑上的水珠罷了。
「喂……你怎麼了?」杜風這下慌了手腳,他怎麼都無法把汪彥君的反應吸收進大腦。
他只有聽過女孩子去報警約會強暴,這男的去報警會不會說不定反被告?
不對!他想到哪去了!汪彥君是男的,真被霸王硬上弓也太扯了!
蠕動蒼白的唇,汪彥君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抱我……」
杜風驚愕地睜大眼問,「啊!?」
汪彥君伸出雙手環抱杜風的的頸子,喃喃自語着:「抱抱我……」
杜風在汪彥君眼瞳中看不到自己,他看到的是一個孩子對母親的哀求。
寒冷的夜,汪彥君在杜風懷中睡着,杜風手麻腳麻的就是不敢移動身體,深怕吵醒他。最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胡裏胡塗的睡在一塊了。
冬天第一波寒流來,熟睡中的兩人,本能地緊緊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啊,還有,還有那隻明明有很多天然脂肪的虎虎,也跟着窩到兩人腳邊了。
這一夜,汪彥君夢到媽媽了,夢到媽媽抱着他輕輕搖晃,哼着日本小調。然後,像壞掉的舊式卡帶般重複着幾個字。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的小寶貝……我真的愛你……
我真的愛你……
睜開雙眼,那雙美麗的眼瞳卻只有茫然的情緒浮現。
距離太近反而看不清眼前,他盯着那雙唇,輕輕地伸手觸摸。
雙唇的主人甩甩頭,下意識地將身體湊向溫暖的地方,並調了個舒適的位置。
被緊抱的汪彥君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誰后,卻反而閉上雙眼,熟睡般地回抱眼前的人。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不說愛,不說感情,這麼單純的相擁就好。
這樣的溫暖很好。
汪彥君再度入睡了,一直到中午,杜風才因肚子咕咕叫而轉醒,他看向那個像小貓般窩在胸前舒適睡着的人,忍不住用手輕輕掀那長密的睫毛。
他終於想到汪彥君像什麼了——像貓,像那個既害怕傷害卻又驕傲的生物。
回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杜風想着要不要跟汪彥君好好談一談,或許他可以幫忙想辦法解決。
他沒辦法放任汪彥君再出現那麼脆弱的神情。明明、明明他是那麼好的人,那麼溫柔的人,不應該受到傷害。
杜風輕手輕腳地離開棉被,他拿出自己的錢包后穿上鞋子,準備去買午餐回來兩人一起享用。
汪彥君……就讓他多睡會吧。
杜風帶上的門剛傳出上鎖聲而已,棉被中看似睡着的汪彥君卻隨即清醒地睜開眼。
他慢慢的換了套衣服,打開大門后不到一分鐘,黑色奧迪隨即駛入他眼前。
「上車。」尹正搖下車窗道。
汪彥君順從地上了車,此時的他確實安靜得像只貓。
「醫院已經安排好,等下你只要提供精子就可以。」尹正利落地超過前面的房車,不斷加速。
「嗯。」汪彥君眼光停留在尹正無名指上的婚戒,單鑽鑲在線條優美的銀色戒台上。「我可以自己挑代理孕母?」
「不行。」尹正想也不想地回拒。
「那你可以幫我挑嗎?」汪彥君低低地說:「挑一個有日本血統的……混血兒也沒關係……」
聽到汪彥君的話,尹正嘆口氣道:「我盡量。」
汪彥君柔順地點點頭,他的目光回到一旁的街景,一路不斷逸去的景色,很漂亮。
到了醫院,尹正帶汪彥君拐幾個彎后,上了一台位於隱密處的電梯。電梯前的警衛在尹正出示證件后,隨即按下電梯放行。
電梯一路到了十二樓,迎接他們的護士送來幾份文件讓汪彥君簽署后道:「汪先生,請跟我來。」
汪彥君跟上護士的腳步,他們來到一間小小的密室,護士一邊戴起手套一邊說:「汪先生,請將褲子脫下。」
汪彥君有點結巴地問:「要……要做什麼?」
護士熟練地解釋:「我會將電激棒放入汪先生體內,電激棒能以微小的電流刺激,藉由直接刺激射精器官的交感神經纖維而造成泄精,只會有些微小疼痛,不用害怕。」
處於陌生環境下,汪彥君本就怕生的個性更是讓他下意識地搖起頭來。
看到汪彥君的反應,護士有些為難地說:「是這樣的,我們並不建議委託者自行取精,手動取精成功率要比電激取精低。」
「可是……」
「或是汪先生可以考慮一下我幫您,由後方的前列腺刺激,會比自己動手快很多,而且也較不受環境因素影響。」
汪彥君驚訝地看着眼前年輕貌美的女護士,他正要開口說話時,在房外等待的尹正聽到兩人的對話,逕自走了進來。「抱歉,小姐妳能出去等一下嗎?」
護士退出房門外后,汪彥君隨即支支吾吾地道:「我……還是,回家收集……」
尹正沒什麼表情地插嘴:「轉過去。」
「什麼……」汪彥君還沒反應過來,他被一把推到旁邊的床上。
「前列腺刺激,這五個字你比誰都清楚不是嗎?」
「不要……」汪彥君正想拒絕,但他被尹正牢牢地困住。
「聽話,我們收集完就可以離開了。」尹正指出事實。
在這裏取精子,不管是裏面的汪彥君或是外面的尹正,兩個人心裏都一樣難受。畢竟,汪彥君是因為愛着同性才必須做這道手續;尹正則是因為愛着同性,而必須幫愛人完成這道手續。
這感覺就像,赤裸裸地讓人觀看自己最私隱的那一面。
汪彥君紅着臉撇過頭,伸手拉下自己褲子。尹正審視一旁的醫務推車,找到早已準備好的手套與潤滑劑后,將手指推進汪彥君後方,慢慢愛撫。
他一邊觀察汪彥君的反應,一邊伸出另一隻手刺激汪彥君前方的感官,並耳語着性感的低沉聲調,「對不對……是這裏嗎……」
汪彥君眼睛中有着水光,他感到難堪的同時也有了反應。
再多的偽裝都是那麼薄弱,那麼的無用,他的確愛着男人,他的身體,清楚地指出事實。
這污濁的,離經叛道的愛欲。
「我想回去。」汪彥君兔子似的眼睛,低低地垂視自己的手指。
「陪我一下。」尹正緩緩的開口。
「我……」
在尹正的堅持下,兩人沒回任何一方的住處,而是進了飯店。
汪彥君的心裏有着矛盾的難受,他即將擁有孩子,卻是用這種不正當的手段取得,那像針扎一樣的感覺既不是痛也不是難過——只是不舒服,像快感冒前的微熱呼吸一樣,那麼無關痛癢卻又無法漠視。
他應該高興才對,但醫院的過程,護士接過精液微笑的表情背後,那眼瞳中的臆測光芒……都讓他不舒服。
還有身旁一直沉默的尹正。
兩人進入雙人房,汪彥君逕自走進浴室洗澡,他出來的時候,尹正已經打開酒瓶喝了三分之一。
汪彥君本來防備的坐在床沿,但目光漸漸地獃滯起來,他沒有思考他跟尹正的事,他只是發獃,無意識地看着前方。
「累了先躺一下,下午我會送你回去。」尹正看向汪彥君,隨即他轉過視線,低聲說道:「……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只要陪我一下就好。」
聽到尹正最後微不可聞的話,汪彥君身體猛地抖了一下,他鑽進棉被裏將自己緊緊的包裹起來。
尹正看着鼓起的棉被,繼續安靜地喝酒。
他不喜歡貓。
但他小時候其實曾養過貓;父親朋友送了一隻到家裏,是純種波斯,雪白毛上有着銀色的虎斑,眼睛是翠綠的寶石。
那時他要抱着牠才肯睡,每天都親自開罐頭喂貓,三不五時拉着玩具老鼠跟貓跑來蹦去;小貓依賴小主人,一人一貓形影不離。
而在尹正日漸長大並受到外頭花綠世界影響時,他忽略了那隻陪他一起長大的波斯貓。
小貓變成了大貓,小孩變成了少年,少年越來越常往外跑,貓兒卻不知為何越來越歇斯底里,破壞傢具併到處噴尿。
醫生說是發情,扎了就好。
尹正當下就將貓留在獸醫院等開刀,然後逕自回家。從未出過門的貓在他離去時哇哇嘶叫,猛力撞擊鐵籠。
七天後他去接貓時,貓卻變成老虎脾氣,劃了所有靠近牠的人一道道血痕。
尹正想摸摸牠,安撫牠,但貓依然神經質的不給抱。在他試了幾次最後卻被貓抓傷眼睛后,貓被關進籠子。
父母放棄懷柔政策,不準任何人放貓出來,因為那一抓,差點對自己寶貝兒子視力造成影響。
縱使他每天幫貓放飼料並想辦法摸貓,但一年後,他依然連貓的尾巴都碰不着。
友人說貓的品種叫金吉拉,是一種歇斯底里的貓,但是對主人是絕對的好。
那為什麼,貓會攻擊他呢?
再一年,貓趁他放飼料時溜出籠子,在他眼前跑出家門后,再也沒回家過。
爹地、媽咪說,貓是沒感情的動物。
從此,他討厭貓。
十多年後,他卻在汪彥君身上看到了相同的東西:那雙由信任轉變為警備的眼瞳。
那翠綠色的貓眼,與汪彥君琥珀色的瞳孔,交錯在回憶中。
他終於知道那雙眼瞳中的警備,是受過傷后自我保護的顏色。
不知過了多久,睡着的汪彥君翻個身,露出來的臉因呼吸困難而有些潮紅。尹正走向床邊,靜靜看着那張他十分熟悉的面孔。
汪彥君跟他以往交往的類型不同,也跟他的家人不同。
尹正的祖母是純正意大利人,熱情開放;祖父縱使退休了,但商界大老的氣魄依然。身為尹式獨子的他,中西教育下的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負責,只知道他想他就會得到。
而汪彥君的樸拙清澈,卻叫已經二十八歲的他,為這不起眼的男孩失魂。
是他變了。
但他的小琥珀貓也變了。
他一手造成的,怪不了誰。
尹正喝完手中最後的紅酒,望着愛人的淡淡笑容中,有着哭也哭不出來的悲哀。
他摘下指上璀璨的鑽戒,輕輕拉起汪彥君的手套上去。
看到自己戴在無名指的鑽戒在汪彥君手上卻顯得鬆鬆垮垮,尹正感到眼睛有點濕潤;他摸摸口袋,拿出一個暗紅色緞面戒盒,裏頭是另一枚款式相同的男戒。
慎重地戴進汪彥君無名指,大小剛好的戒指,輕柔圍住略瘦的手指。他低下身伏在汪彥君耳邊輕聲道:「我願意……」
這枚戒指是他還拿不出來的婚戒。現在的他還不夠格,還不夠格去承諾。
他忍,忍到換他主持尹家時,那麼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了吧。
但在那之前,他終於做到這一步。
用孩子……綁住汪彥君。
然後,有了孩子的汪彥君,將離不開他。
他知道情況已經完全脫軌了,但他知道要是他不做,那麼汪彥君一定會想盡辦法離開他。
不知道該如何讓汪彥君相信他,就像他無論如何安撫貓,貓卻仍是逮到機會就逃離自己身邊。
那份防備,讓尹正好像回到小時候被貓抓的日子,他不管說幾次,「不要怕,你不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但貓依然亮出牠的爪子,瞇起眼隨時準備攻擊。
看着璀璨的鑽戒好一會,尹正才將戒指取下,仔細地收入盒中后,他輕輕叫喚:「小彥……小彥……」
汪彥君眨眨迷糊的睡眼,看到近在眼前的臉龐,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反射地拉住棉被。
見到汪彥君的警備,尹正苦笑,「該回去了。」
縱使這份感情已經脫軌,但他不後悔。
他不要在心愛的人逃掉后,才說著沒人聽的真心,懺悔着沒人看的道歉,悔恨彌補不了的所有一切。
貓的背影還在他的腦海中飛奔,他不要再一次後悔。
那一天,他初次見到小琥珀貓的那一天,那個靦腆的笑容,他好想再見一次。
***
一旁黃白色路燈慢慢點起,宣告夜晚來臨,好不容易從塞車隊伍逃脫出來的兩人,心中那股煩躁終於從心中消失。
車子剛進入住所的巷子口,汪彥君便說:「這裏就好。」
尹正若有似無的笑容浮現,「不請我進去坐坐?」
「不方便。」
「為什麼?」
「對我室友不方便,而且——對你更不方便不是嗎?」
聽出汪彥君的暗隱之意,尹正笑出聲,「沒什麼好不方便的,我不過是進一個男性友人家。」
「是啊,這個男性友人還是剛跟你從酒店出來。」
「逗你的,別認真了。」
兩人說幾句話時,車子已經停到家門口。
汪彥君家算偏僻,公交車寥寥幾輛,捷運也不到,他的交通其實就靠他的雙腿,以及杜風那輛小瓦斯車。
「再見。」汪彥君拋下簡短兩個字便想趕快下車。他覺得尹正的態度讓他不適,但是什麼讓他不適,他又說出不出所以然來。
這時,心中有個念頭猛地跳了出來。
對,是尹正的態度太光明正大了,太滿不在乎了!
以往尹正吸引他的特質,不知從哪又跳了出來,像張網子想縛住他這隻沒抵抗力的小魚。只要尹正一直讓他痛,他可以用恨或敵視來對待他,但不要這麼友善地對待他!
感到恐慌,是汪彥君此時的反應。
想開門卻又發現鎖住,他焦急地回頭,想讓尹正解開自動鎖時,一對唇輕輕擦上他的額際。
「你有一個壞習慣,」尹正惋惜的說:「老喜歡低着頭。」
顯然他打算吻汪彥君的計謀,卻陰錯陽差地吻成額頭。
汪彥君在尹正口中的壞習慣,卻讓他眼角瞄到因聽到車聲而出來的杜風。他急忙撇頭想躲過尹正的吻,尹正雙手分別抵在汪彥君肩膀旁,說:「付完車資才讓你下車。」
「不要鬧了,我室友走過來了!」汪彥君一邊留神尹正的動作,一邊又看到杜風不知為何走過來。
「你室友……?」尹正轉過頭,果然看到一個穿板褲及無袖背心的男孩走過來。「挺養眼的。」
這時杜風已經走到車旁,並敲敲車窗。汪彥君按下車窗升降鍵時,杜風隨即低下頭問:「有什麼問題嗎?」
汪彥君還沒回答,駕駛座上的尹正已經先開口:「你覺得有什麼問題?」
「不,我只是來關心一下室友……若是我冒犯了先說聲對不起,不過這位先生,難道你沒看見汪彥君並不願意讓你吻嗎?」
汪彥君覺得自己血液都像結凍似的,杜風看到了多少?
腦海中浮現過去被同學排擠的情況。他之所以獨來獨往,是因為討厭那種感覺,但是,他不希望失去杜風這個朋友。
「不過是開個玩笑,還是現在大學生都這麼保守?」尹正聳聳肩,若無其事地笑。
杜風挑釁地開口:「朋友間這麼玩是無所謂,但你的年紀也不適合這麼開玩笑了。」
尹正聞言大笑,他看向一直不開口的汪彥君,「小彥,你的室友對你真保護。」繼而直視杜風時亦伸出右手,「還沒自我介紹,我是尹正,小彥受你照顧了,謝謝。」
「哪裏。」杜風猶豫了下,才將手伸出去。雖然他覺得眼前這洋鬼子沒權力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再見,開車小心。」汪彥君解開安全帶,眼神中請求着尹正將鎖打開。
「再見,」尹正如他所願將自動鎖打開,柔柔地看向汪彥君,「小琥珀貓,晚安。」
看着汪彥君跟杜風一同進家門后,杜風按下CD播放鍵,Aerosmith主唱低沉性感的嗓音隨着硬式搖滾曲子響起。
I'mbackinthesaddleagainI'mback!
I'mbackinthesaddleagainridin'intotown
alonebythelightofthemoon…………
跟着曲子旋律哼起斷續的歌詞,尹正拿出公文包里的一份文件,翻了幾頁后,他的目光在一個女孩甜美的笑容上停駐,轉而望向其它的數據域后,他滿意地露出笑容。
林茵琦,中日國籍,一九八0年生。
***
杜風一進家門便頭也不回地走向廚房,望着不吭一聲的室友背影,汪彥君反倒顯得手足無措。
慢慢踱到自己的柜子前,心不在焉地拿出換洗衣物,明明已經洗過的他,其實是鴕鳥的想逃到浴室去。
國中曾經以為的好友,在公園撞見對自己糾纏不休的同志,當場對他說的話是個烙印,印在他早已畸形的心。
「別碰我!」
看着自己拿衣服的手,上頭曾經被拍打過的地方似乎還熱熱地發燙着。
隔天他便被排擠了。
在甚嚴的台北國中,他並沒有受到像電視上說的同儕傷害,但是眾人的目光叫他如坐針氈。母親狀態比自己差的情況下,他是看不到岸的孤舟。
他開始硬是為自己戴上假面具,高中甚至是大學,沒遇上杜風前,將自己維持在孤島狀態,在他的小小世界中悠然自得。
沒朋友更好,不用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也不會不小心愛上誰。
杜風在汪彥君拉開浴室門前開口,他露出頭叫道:「等一下。」
「什……什麼事?」汪彥君意識到自己的結巴,簡直想將不聽話的舌頭乾脆咬斷。
「幫我喂一下虎虎。」
「好。」汪彥君調頭拿出罐頭,看着猛叫的虎虎,心中想着虎虎還能當杜風的小孩嗎?
同志不是犯罪,但是種畸形。英緒曾經這樣跟他說。
不反感的人會對他多看幾眼,反感的人會嘲笑辱罵那份不同的感情。
但他沒辦法解決目前的窘境,人際關係消極的汪彥君不知道該如何說或做,也不知道該對朋友誠實或欺騙,對於沒有界線觀念的他,選擇了沉默。
尹正吸引他的部分,或許是來自於他的自信,對任何事都有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絕對。就像剛才車上的握手,光明正大的笑聲,那份判斷到底是哪裏來的?自己懦弱的個性,只能被他牽着跑的同時,也過度依賴了。
他何時能像尹正一樣,笑得沒有芥蒂?
虎虎埋頭苦吃的毛茸茸身軀好可愛,做人好難,有時真希望自己是貓。
「虎虎,我們交換一下好了?」
虎虎沒理他,繼續吃。汪彥君隨即搖搖頭,他提醒自己要堅強,他——即將有自己的小孩了。他要堅強,他不能逃避問題,他不能走上跟媽媽一樣的路。
他有責任,必須堅強下去。
想到這裏,汪彥君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依靠似的,看不見,卻是那麼地令浮動的心沉澱下來。
他摸摸虎虎的頭,起身去浴室,而這麼巧的,跟剛從廚房出來的杜風打了照面。
汪彥君逼自己露出笑容,自嘲希望不要比哭還難看。
「你要洗澡?」杜風手上端了兩盤不明物體,「先吃飯好嗎?趁熱。」
「好……」想到要跟杜風吃飯就勢必得對視或說話,汪彥君其實還是有些猶豫。
眼前交戰的汪彥君,杜風不是沒有看出來,反正他自行將飯放上,「我中午炒的,你沒回來,現在熱來吃剛好趕上晚餐。什麼表情啊?吃了掛急診我幫你出醫藥費。」
氣氛因杜風的話輕鬆了些,卻也不容反駁了點,汪彥君只得在冒着白煙的飯前坐下來。
吃了幾口,杜風開口說:「我訂了電視,明天會送到,你下班有事嗎?」
像貓一樣綳起神經后又松下的汪彥君,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假其實請到後天,就回答:「沒事。」
「太好了!我下午才被通知明天要趕案子,打電話問家電行,又說送貨時間只到七點。可惡,真是小家子氣的家電行!早知道就不先付訂金了!」
汪彥君微微一笑,也是這時候他才覺得口中的飯菜有點味道了。
吃完炒飯,汪彥君將兩人的盤子洗好后,拿起衣服便又要走進浴室,他聽到後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身後也傳來腳步聲。
「等等,一起洗。」
「你說什麼!?」倒抽一口氣,汪彥君吃驚地看向已經走到他身邊的杜風。
「一起洗啊,都是男孩子有什麼關係?」
「不,我不習慣跟人一起……」
「為什麼?因為你是同志嗎?」杜風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追問。
「我是同志又怎樣?」感到被戲弄而升起的憤怒,讓汪彥君大聲地回答。
「不怎樣!那你寧願隱瞞我然後旁敲側擊,又是怎樣?朋友是這樣嗎?」
「難道我想認識久一點后再坦白不行嗎?等等,我是同志為什麼一定要跟你報備?」
杜風看到面紅耳赤的汪彥君,竟大笑了出來,「這樣吼出來不覺得爽多了?」
「神經病!你這個無賴!」汪彥君生平第一次被不受控制的情緒支控,他大罵杜風后自己竟也笑了出來。「滾!」
「好啦,說出來爽多了吧?那個男的是你之前哭的原因嗎?」
「我哪有哭!」汪彥君還在心境極端複雜的交界處,他的口氣不免要面子的大聲。
杜風深思地皺眉問:「奇怪,那是房間有飛沙?床上有洋蔥?沒電視的房間有感人電視劇?」
「我是被你氣哭!」
「好啦,反正,我支持你!要是誰欺負汪小彥,我杜小風幫你出氣!不說不是朋友,我會揍你喔!」
「你敢揍我?看誰揍誰!」汪彥君用力打了杜風胳膊一下,佯裝生氣地做個鬼臉后跑進浴室。
杜風吃疼地看向緊閉的門,心裏罵著汪彥君打人還挺不留情的,然後,他認真思考着,為何在知道汪彥君是同性戀后,他那矛盾而沒有頭緒的心情到底是什麼。
***
玻璃在醫院刺白的燈光下,顯得冰冷而又疏離。
尹正透過特殊玻璃看向另一間房的人。年輕女孩顯得不耐的表情,並不能遮掩她本有的姣好容貌,但看着那女孩,尹正心裏不知怎地有點莫名的情緒浮現。
不安。
沒有形體的悄悄出現,像霧裏的景色,這讓尹正無法辨別這種不安到底根源在哪。
太模糊了。
女孩便是他選上的代理孕母,中日混血的林茵琦完全不會說日文,國語中還夾雜着台語,雖說甜美的臉龐也因不時冒出的髒話而顯得低俗,唯一可以從外表上看出日本血統的,大概也只有那吹彈欲破的雪白肌膚。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國籍證明。
「靠!還要填多少鬼東西啊!」林茵琦終於歪歪扭扭地寫完滿滿一張資料,上頭塗改的痕迹,慘不忍睹地又蓋上因修改而補上的印章;當見到律師又遞出一份資料,林茵琦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髒話。
「林小姐,請仔細閱讀後再簽名。」律師驚訝地看林茵琦直接翻到同意書的最後一頁,瀟洒地簽下不甚美麗的簽名后,急忙說道。
「你們就算要騙我也看不出來,吶,基本資料都寫我國中肄業了,這些字我有看沒有懂,你就行行好直接跟我說到底還要簽什麼!」
律師又拿出兩份文件,指出林茵琦需要簽名填寫的部分;出生書香世家的他,想必沒機會接觸到這種低層客戶,僵在臉上的笑容足以說明。
「簽完了,護士小姐麻煩妳,已經可以領林小姐去做檢查。」
「等等,那錢什麼時候轉進我戶頭?」林茵琦插嘴問,大聲得像是律師欠她錢似的。
「成功受孕後會有三分之一的錢轉進,懷孕三個月後評估孩子是否可以生下,若可以,將會再付三分之一,反之,則墮胎后那三分之一是最後一筆款項。而若成功生下孩子,會將最後尾款全數轉進妳的戶頭,同時還有五十萬的保密費。」
律師毫不遲疑地說完條約,在他心中,眼前的林茵琦其實說不上是人,她只是樣商品罷了。
「靠,龜龜毛毛。」林茵琦嘀咕着。
「在懷孕期間,我們將安排一名護士照顧妳的起居飲食,請務必配合;這名護士將是三個月後評估的關鍵。」
「監視是吧?不過我缺錢缺的都快瘋了,你們說一是一,我會乖得跟鵪鶉一樣,放心!」林茵琦諷刺地說,頭也不回的跟着護士走了出去。
尹正也是這時才回頭看向站在他身後的林哲毅,他拿出皮包里一張支票,遞向眼前人,「主任,還麻煩你多幫我注意了。」
「當然,不過尹正……為什麼?」
「我有把柄在別人手上。」尹正諷刺地笑着。他說話的同時,汪彥君清秀的臉龐又浮現在他腦海。
「這敷衍我啰?尹氏要剷除異己,不跟捏螞蟻一樣?」
「念在同學分上,就別追問了。年底的院會我一定大力幫忙。」
「你看我是這種人嗎?比起升等我更想知道別的,你不會今天才知道我的為人吧?」林哲毅搶過支票丟到一旁,饒富興味地看着高他幾乎快一顆頭的尹正。
「你爸派你來不是來幫我,原來是質問我來着?」
「又來了又來了,你就只會威脅我!」林哲毅狀似楚楚可憐地說。
他不高的身材配上娃娃臉,露出這種表情不會讓人討厭,反倒有種想摸摸他的頭安慰的感覺,但尹正很了解這個狀似無害,實際上卻是如虎如狼的笑面虎。
「反正你要好好幫我盯着,其它的,與你無關。」尹正拉開林哲毅的手,大步向門口邁去。
「你要玩什麼花樣是你的事……但別忘了郁珊怎麼說都是林家掌上明珠,別過火了。」見尹正絲毫不露口風,林哲毅一轉語氣,冷冷地道。
「要有任何不滿,儘管去跟你堂妹家說,三等親啊,你才該小心別過火不是嗎?」尹正也不遑多讓,他轉身優雅地點頭示意,眼裏的嘲諷與無奈毫不掩飾。
另一頭的林哲毅亦是。
學生時期的頑強對手,此刻竟是只能可笑地互相嘲諷。
在愛的面前,任何人都是手無寸鐵。
***
「你說什麼?」尹正將煙捻熄,側過頭看向剛剛發出請求的人。
「我……」琥珀色眼瞳猶疑地看着自己指尖,才慢慢地對視前方的藍色眼瞳,「我說我想看看代理孕母……」
中山北路的套房內,運轉着舒適溫度的冷氣剛剛啟動,尹正脫下背心沒有回答。
「拜託。」汪彥君低頭請求。
尹正恢復他一貫的自信,也就代表着兩人的立場顛倒了。為了不被尹正牽着走,汪彥君只能選擇漠視尹正,或着,相敬如賓。
「不可能。」尹正將一旁遲遲沒有動作的汪彥君拉近自己,他自嘲着婚禮剛結束的隔天便跟情人私混,似乎不太好。
林郁珊縱使天生麗質,但婚禮不可避免的化妝品香味及濃濃香水味,令尹正更加心浮氣躁,更加迫切地想見汪彥君。
一切的一切都不同了。
以往的他還會三不五時與女性交往,但現在則是完全提不起勁;新婚夜的情事也只是草草敷衍,然後在睡夢中無法剋制地擁抱汪彥君。
「只要遠遠的看就好,看肚子有沒有隆起來一點點了……」汪彥君心思全飛到幾天前尹正說受孕成功的事,有求於人的他沒抵抗在身上不規矩的手。
「小笨貓。」尹正撫摸汪彥君耳郭的手停下來,他伸出兩手環住汪彥君沒有一絲贅肉的腰,輕易抱起後放到自己腿上,「懷孕至少要三個月才看得出來。」
汪彥君失望地閉嘴,任由尹正像抱個娃娃的擁住他,縱使意識到尹正帶着慾望的動作,但看似沒反應的他其實心裏還是有抗拒,尹正從昨天開始的已婚身分,讓他心裏的疙瘩控制不住地膨脹開來。
說著不當別人婚姻第三者,卻又因為自己的私心,想要孩子的私心而繼續待在尹正旁邊,這樣的他連自己看了都作嘔。
尹正傷害他卻又吸引他並控制住他,這種矛盾的心情難受極了,逼自己漠然卻又被腦海中浮現的念頭困擾,他像個精神病患似地說服自己又抗拒自己,反反覆覆。
湛藍的眼珠毫不避諱地直視,像要將他吞沒般的洶湧,汪彥君難受的閉起眼睛。
但明明罪魁禍首是尹正,為什麼卻是他迴避視線呢?想到這他又睜開眼,但對上的又是同樣一雙堅定的眸子。
他不服輸的回瞪,見狀,尹正卻奇怪的露出個笑容,突然吻住眼前那秀氣的嘴唇。
在兩人喘氣的間歇中,尹正將汪彥君壓倒在一旁,低聲說道:「昨天,在林郁珊身旁睡着后,你猜猜我夢見什麼?」
汪彥君心中的疙瘩像有生命似地強烈跳動起來,澎湃的血液讓他掙扎不止。
尹正用身高的優勢繼續壓制住他,「我夢見我就這麼把你壓在身下,就這麼……」
話還沒說完,開始掙扎不停的汪彥君一個揮手,擊中尹正的下顎,但在險些可以爬走的時候又被拖回來。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跟你說這些話的?」尹正大吼,他的眼瞳變得深邃,像不見底的海洋。
「不要聽!我不要聽!」汪彥君捂住耳朵,卻沒想到反讓自己正好被牢牢被困住。
尹正低下頭堵住汪彥君尚在囔囔的唇,許久后才喘着氣道:「不擇手段留下你的我就算卑鄙,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沒得到你同意前,我不會碰你。就算天天只能在夢裏,我也會忍耐!」
捂住耳朵,但那些話還是飄進汪彥君的心中,他對眼前的人以及自己都疑惑了起來。
對於尹正願意幫他擁有孩子,他已經有了必須順從的決心,但剛剛出現的反抗,到底是他真的剋制不了心中的那份抗拒,還是因為知道尹正對他的容忍?
他也不知道。
「我不會碰你……但可不可以也請你重新看我一次?」
「不可能。」這三個字從汪彥君口中擠出。「就算我因為孩子而不要臉的留在你身邊,但一個巴掌拍不響,有天這個關係一定會結束的。」
「縱使你離開我,但我依然不會愛上林郁珊,你知不知道?就算她有了孩子,她愛我,但她心中的地位永遠無法是最特別的那個,你知道為什麼嗎?」
汪彥君沒回答,他腦海中浮現媽媽的話:別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別讓自己當個可悲的第三者。
「因為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尹正拉起汪彥君的手貼向他胸前,「就算你不當第三者,但這個家庭依然不會因為你的退出而圓滿。我知道,郁珊也知道,促成這段婚姻的人都知道。」
「那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你怕待在我身邊林郁珊會受傷,但你離開我,為什麼不想想誰會受傷?」尹正低低地說:「我,受傷的是我,就沒關係嗎?」
「我……」汪彥君震驚地看着尹正,他一直以來的價值觀不斷被尹正扭曲,扭曲,再扭曲。
「我只要你。」尹正說完,便深深地吻住汪彥君,以及像要將兩人融在一起般的擁抱。
汪彥君感到心裏那塊難受的地方,似乎有了什麼別的滲入,他任由尹正無止盡地吻及擁抱,試圖抓住那股不確定的東西。
「別這樣看我。」尹正捧起汪彥君的臉,親吻他的額頭。
尹正對汪彥君的承諾沒失信,之後便一直沒碰他,就算在吻及擁抱時變得無法忍耐而用手解決,但也不會強迫做愛。
新婚的他只要有空,也寧願到校門口等汪彥君,儘管杜風的白眼及不客氣的語言往往激怒他,但他也不是受氣的料,兩人你來我往的攻防戰也不見得落下風。
「小黑又來站崗了。」杜風撇撇嘴揶揄地說。
小黑是杜風幫尹正取的綽號,因為尹正老是開着那輛黑色奧迪在校門口等。
那晚話說開后,汪彥君開始有點依賴杜風,將他當成信賴的好友,「嗯,那我先走了。」
杜風忍不住又婆婆媽媽的說教起來,他看了眼四周,拉住汪彥君手腕小聲地說:「小彥,我說真的……」
「不要跟尹正交往是嗎?」汪彥君苦笑。「我沒跟他交往,只是現在有事要他幫忙。」
他沒對好友說謊,尹正的確沒跟他再發生關係,而且尹正也承諾沒得到同意前不會動他。至於幫的是什麼忙,他卻是怎樣也說不出來。
「我很想相信你。」杜風認真地看着汪彥君。
「我也想被你相信。」汪彥君微微一笑,「謝謝你。」
杜風沒回話,他目送汪彥君走出教室門口,心中五味雜陳。前些日子他跟何玫文分手了,交往算久的女友在他眼前哭也沒有什麼感覺,他似乎只能不斷拍着她的肩膀,無言地安慰她。
女友說,她以為還能再撐一段日子的,「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因為我也在尋找答案……對不起。」
「我喜歡你,還有你的誠實。」何玫文墊起腳尖蜻蜓點水地親杜風一下,「我們還是朋友嗎?」
「永遠是。」杜風苦澀地笑出來,他知道他傷害了何玫文。但他只想對所有人誠實,包括自己。
思緒回到窗外的校門景色上,黑色奧迪已經駛離。
***
車上的音樂換成爵士,尹正今天反常的一路沉默。發現車子沒開向中山北路的汪彥君,好幾次都疑惑地偷瞄尹正,但終究因為這沉靜的氣氛而沒開口問。
車子停在大直一處別墅區道路上,之後尹正也沒開口說下車。無聊又不知該將視線放何處的汪彥君,佯裝看着外頭打發時間。
正當汪彥君差點忍不住問時,卻被一個陽傘下的孕婦吸引了注意力;他的目光像黏住般地看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想着代理孕母肚子現在應該也是這麼大吧。
「不用臆測,那個孕婦就是你的代理孕母。」尹正語氣平淡地說。
汪彥君驚訝地轉頭看尹正,旋即又回過頭去認真地看着那個孕婦。
「產檢報告剛剛送到我手上。」尹正在女子進屋后,將汪彥君轉過身來對視,慎重地說:「腹中的孩子第二十一對染色體異常。」
「第二十一對染色體異常?」汪彥君不解地歪着頭。
「唐氏症。」
汪彥君感到一陣暈眩。
「聽我說,唐氏症孩子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有先天性心臟病,包括後來的智能不足等等的先天性缺陷……醫生建議拿掉小孩。」
「拿掉……」汪彥君喃喃自語着:「拿掉?」
「生出來的孩子只會在人生的路上不斷跌倒。」尹正用力握緊汪彥君沒有反應的雙手。「拿掉他。」
「但是說不定還有機會,說不定再驗一次……」
「小彥,拿掉他。」尹正果決的聲音響起,他不要這個孩子成為汪彥君的負擔。「異常的染色體九成來自母親的卵子,我們可以再找一個代理孕母。」
「再找一個,如果又有先天異常……」汪彥君難受地問:「再拿掉嗎?」
尹正沒說話,他只是緊握住汪彥君的雙手。在汪彥君不甘地咬緊下唇時,他低聲地道:「我不會讓你和你的孩子,往後的人生有任何缺陷。」
***
林茵琦感到肚子一陣劇痛,痛得她從夢中驚醒過來,驚魂未定的她下意識地摸往自己肚子時,發現了什麼地方不對勁。
「秋婷!秋婷!」一陣心慌讓她大叫着看護的名字,忙着要從床上起身才驚覺全身乏力的她,一瞬間重重地跌落地面。「秋婷!」
「林小姐,請不要激動!」秋婷驚訝地看向在地上掙扎的林茵琦,忙將她扶起來。
林茵琦打掉攙扶她的手,大聲斥問:「我的孩子呢!?」
「妳的孩子……」秋婷面有難色的支支吾吾樣,更讓林茵琦氣急敗壞地追問,秋婷只好盡量安撫的說:「下午妳跌了一跤還記得嗎?孩子流掉了。」
這是實話,但沒到流產的地步,只是醫生在林茵琦昏倒的時候,順便處理掉還安穩在媽媽肚子裏的孩子。
秋婷真的不敢直視林茵琦的眼睛;不得不承認,的確怎麼看,林茵琦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好媽媽,一開始害喜讓林茵琦幾次都想搥掉肚裏的生命,秋婷鄙視這個低俗的代理孕母。
但兩個月過後,林茵琦的改變是真的讓秋婷感動。她認真地做着運動,認真地配合護士排出的行程。
有一天,林茵琦偷偷問她,如果她反悔想違約,有沒有可能?
秋婷驚愕的看着這個年輕的媽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照理說,她應該要將林茵琦的想法上報給醫院的。
「寶寶在踢我喔……她在氣我將他生出后就不要他了。」林茵琦甜甜地笑着,然後又帶點憂鬱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是他媽媽。」
林茵琦說了自己為何來當代理孕母賺錢的事;半年前,男友用她的身分證去借一堆錢后就跑了,地下錢莊要她到日本用身體還錢。
「我媽還在洗腎。」在用無數不堪入耳的話罵完男友后,林茵琦低低地說。
「如果妳違約,那錢還是得還地下錢莊,妳媽怎麼辦?孩子生下后又要怎麼辦?」
「我媽一個禮拜前掛點了……保險金剛好可以還地下錢莊。」林茵琦酸楚地笑了一聲,她的眼眶紅紅的,「我想要跟孩子重新開始。」
秋婷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地握住林茵琦的手。
如果不是因為孩子有唐氏症,她也不會同意流掉眼前女孩的寶寶。但是她也不希望女孩的希望就這麼被抹去,縱使她又偷偷做了一次檢查,但檢驗結果依然讓人開始懷疑上帝。
「妳騙我!」林茵琦大聲怒叫着,「妳騙我!妳騙我!」她記得下午的那一跤,但是孩子怎麼就這樣消失了?
她的、她的孩子就這麼輕易地沒了?
「對不起……寶寶……對不起對不起……」林茵琦大聲嚎啕着,用最不堪但卻最真誠的大哭,為她未出世的孩子哀悼。
***
「你說什麼!?」尹正朝電話發出不可置信的大吼,「我不是說等通知再拿掉?」
林哲毅將話筒拿開點距離,繼續冷靜分析,「用跌倒的理由拿掉小孩,是最沒後遺症的選擇。」
「你竟然自作主張!林哲毅,你做事是這樣的?」
「真是好心被狗咬,」林哲毅不可否認,心中有點報復的快感,「合約上註明孩子若有任何缺陷,甲方若沒意見則此合約失效,你有看過條款吧?」
「合約上是說『甲方』沒有意見,但我不記得有轉達過甲方沒意見的訊息給你!」
「氣什麼呢?我是為了你跟你小情人好,不管怎麼說,最後的結果只能拿掉不是嗎?早跟晚有什麼差別?
「再過四周,拿掉小孩對母體來說很危險,到時若代理孕母不肯,時間只要一拖延,這孩子就非得生下來不可了,你希望你的小情人帶着『天使』,這個只會傻笑的拖油瓶辛苦過下半生嗎?」
見含混不過,林哲毅乾脆地說完后,逕自掛上了電話。
大家心知肚明,他的出發點當然不是為尹正好,而是為了郁珊。
四周后才做人工流產的話,危險性高代表風險也高,若是有個萬一,代理孕母的事勢必有曝光的危險,他怎能放任這種事發生?
郁珊才華洋溢,心地善良,是林家捧在手心的寶貝,就算為了利益幫她挑選丈夫,那也是要最好的。林哲毅知道,就算他不是堂哥,也是排不到候選名單。
縱使他是如此在乎這個小他四歲的妹妹,縱使郁珊小時候答應過他的求婚,但那些都不是現實生活中,能讓他阻止這樁婚姻的理由。
他只能是郁珊的堂哥。
電話另一頭,尹正暴躁地用力的往厚實床柱踢去,而突來的頭疼讓他揉壓太陽穴,煩躁地亂翻抽屜找止痛藥,「該死的!」
知道是誰做的好事,他大聲地往門外吼:「徐媽,止痛藥妳都藏到哪去了!」
這分貝大得讓耳朵不靈光的徐媽都連忙躲進廚房避火了;在尹家混了三十多個年頭的她,可是鬼靈精的老小孩。
等不到止痛藥,尹正乾脆一古腦地往床上躺平,用枕頭壓住作怪的腦袋。
汪彥君說再給他一個禮拜考慮,若一個禮拜后汪彥君還是決定要孩子,他哪裏生得出孩子給他?
雖然有把握絕對會勸汪彥君鬆手,但是先斬後奏跟奉命行事是完全不同的結果,依汪彥君死心眼的個性,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對煩惱到頭痛只能落下一抹苦笑,原來他也有這麼一天。
***
汪彥君蹲下身體,拾起逗貓棒戳戳地上的小貓,已經有手臂長的虎虎知道是主人在逗弄,沒有驚醒過來,反而安心地發出呼嚕呼嚕聲。
「不要怕,那是貓的幸福鈴喔。」
腦海中響起第一次被貓奇怪的呼嚕聲嚇到,媽媽親昵抱起自己的柔軟語調。
「幸福鈴?」
「貓咪雖然不會說話,但在很高興或很幸福的時候,會從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用這樣傳達出牠很幸福的聲音給主人聽喔。」媽媽親親汪彥君的臉頰,「小彥的笑聲也是幸福鈴,給媽媽的幸福鈴。」
眼睛有點酸,怕杜風隨時會回來的汪彥君,趕忙用力眨幾下眼睛。他輕輕摟起虎虎,搔搔那依然發出聲響的頸子,「虎虎,我能讓未來的寶貝一直發出幸福鈴嗎?」
不知何時開始,他的幸福鈴就停了,若是一直響着,說不定會真的帶給媽媽幸福。母子兩人的小小幸福,只需要互相依偎支持。
目光瞟到開放式廚房的刀架上,他抱着虎虎走過去獃獃地盯着刀看,心中有着很久的疑惑,縱使悲傷,縱使難過,但支持他一直活下去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沒有到天國陪伴媽媽呢?留戀這個世界到底是為什麼?
他不懂。是貪生怕死?是心有不甘?故事裏出現的理由都沒辦法解答他的迷惑,無法用這些理由來解釋依然活着的原因。
做憂鬱症診斷的時候,醫生也曾疑惑地說,沒有輕生念頭是診斷中最奇怪的地方。
他是這麼毫無理由的想活在世界上。未出世的孩子,誰有權利決定他的生命?
懷中虎虎的幸福鈴依然輕響,但隨即伴着門鈴聲停住了。
貓敏捷地跳開躲起,汪彥君帶着疑惑前去開門。杜風不會按門鈴,尹正習慣打電話,那是什麼人會按門鈴?他腦袋中想着,有什麼費用沒繳?
門才打開到能見對方臉龐一半範圍時,那隻在報章雜誌見過的美麗臉龐已經彎起微笑,「你好,初次見面,我是林郁珊。」
太過吃驚而不知作何反應的汪彥君,只是吶吶地點點頭。
看青年沒反應,林郁珊極有禮貌地問道:「我能進去跟你談談嗎?」
「啊……好的,請進。」汪彥君側過身讓出路。
跟在林郁珊身後的黑衣大漢準備要進門時,卻讓那雙纖細的手擋下,「信浩,你在外面等就好。」
「小姐……」
「我跟汪先生的談話只希望對方知道,你在外頭等。」一說完,不容反駁地將門關上。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桌子旁,汪彥君手足無措地問:「抱歉,沒椅子,不過地板很乾凈,可以坐。喝果汁好嗎?」
「好的,麻煩你了。」林郁珊坐下並點點頭,淡妝下是張看來和善的臉龐。
將杯子放在林郁珊眼前後,等了許久卻不見發言;也可能是因為難受的關係,而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
汪彥君決定先開口,打破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請問今天來找我是為了?」
聽到汪彥君開口,林郁珊身體卻微微一抖,笑容下的身體出賣她的緊張。她移動身體向後退了一點,彎下腰頭抵着地板道:「請你原諒。」
「為……為什麼?」汪彥君的腦海中有各種假想,但就是沒料到這一幕。
「孩子,你的孩子已經流掉了,全是我堂哥的自作主張,請你原諒。」
「流掉!?」
感到有些耳鳴,林郁珊的話他無法意識過來;孩子,那個有他的血緣,在那名少婦肚裏的生命嗎?但是,但是尹正不是說會給他一個禮拜的時間嗎?紛亂的思緒轉到這,汪彥君隨即想打電話給尹正。
「聽我說,請聽我說……再過四周,若要流產便會十分危險,為了怕肚子裏的唐氏症寶寶牽絆你跟尹正,所以……」
林郁珊抬頭便看到汪彥君想起身的姿勢,她連忙握住那雙還在桌上的手,「我知道這個要求十分無禮,但還是不知廉恥的請你原諒。」
「牽絆我跟尹正?」汪彥君應該憤怒,應該難過的。但見到在面前磕頭請求原諒的林郁珊,竟有哭笑不得的無力感。
這只是提前審判無辜的孩子罷了。一個禮拜后的他,跟眼前人有什麼兩樣?
沒立即決定保護孩子的,不正是他嗎?
無論如何,孩子的父親是他;連自己都無法肯定孩子,那麼也沒人會去重視。
沉重的午後開始下起大雨,屋內兩人維持着一樣的姿勢,好像雕像般誰也沒動。
又開始下雨了。他不喜歡下雨,討厭那種加諸在身體上的不適,還有令人不快的沉悶。尤其是午後的雨,濕黏的空氣全都堆到人身上。
汪彥君抬頭看向窗外,雨果然稍微濺進窗內。他閉上眼睛,「能把孩子的遺體還我嗎?」
「已經火化……真的很對不起!得知消息時已經太晚了!不管用什麼方式,只要你能原諒,什麼我都答應。」
「不,我沒資格原諒妳。妳能老實跟我說已經是奢求了。」汪彥君喃喃地說著輕到不能再輕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尹正的關係,但這些絕不是堂哥傷害你的理由。尹正的事我無權管也不想管,我們的婚姻……心都不在彼此身上。」林郁珊抬起頭,她的眼眶竟也濕潤了。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孩子的事……」
「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呢?也在猶豫孩子出生與否的我沒資格原諒你,孩子若不被期望出世,那又何必到世界痛苦?就算孩子本身希望活下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林郁珊啞口無言。對,孩子已經死去,說什麼原不原諒都只是大人的交易罷了。
「我很抱歉跟尹正的關係造成妳及妳堂哥的困擾,是我異想天開想要孩子……但是……」汪彥君撥開林郁珊的手,微微發抖站起身來,「但是我真的希望妳現在離開我的視線。」
「我……」林郁珊跟着站起來想說些什麼,但張着嘴只是發出無意義的音節。
汪彥君低下頭不看她,往後退了一步,「拜託妳。」
林郁珊捂住差點發出泣音的唇,她只能萬分歉意地朝汪彥君一行禮,離開這房子。
「信浩,回家。」不想跟信浩有眼神的接觸,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哭。一出門口她也不理大雨及身後遞過的傘,只是固執地淋雨走入車內。
讓隨身保鏢護送回家后,她便將自己鎖在房內,像個孩子般蜷縮在棉被中,直到強逼自己平靜些后才拿起手機撥號。
「哲毅,」林郁珊深吸一口氣,「明天幫我安排手術,我要是你開的刀。」
「怎麼了?」林哲毅在電話的另一頭吃驚地問:「開刀不是小事,到底怎麼了?」
「我要拿掉孩子。」
「妳有了?」林哲毅音量無法剋制地大聲了起來,尚不知林郁珊偷聽到尹正及他電話的林哲毅生氣地問。對,他知道自己幼稚的在生悶氣,最後甚至有些自暴自棄地說:「那很好啊!為什麼拿掉?尹正惹妳生氣了?」
「不,」林郁珊深吸一口氣,才顫着抖音回答:「因為孩子不是尹正的。」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下來。
林郁珊痛苦的臉都扭曲了,但她逼自己繼續說完:「今天檢查孩子已經三個月了,尹正在結婚前根本沒碰過我。」
「不可能……妳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林哲毅不可置信地反駁。
「有一天,喝醉的你對一個妓女說,你愛的人明天訂婚了。」林郁珊使力用沒拿電話的手環住自己,「猜猜,為什麼我會知道你說過什麼?」
「天……郁珊妳聽我說,不要拿掉孩子,無論如何我會想辦法……」
「這個孩子,你自己動手拿掉他吧!」林郁珊終於痛哭失聲,「孩子殘缺的機率有多高,你比誰都清楚!哥!」
電話那頭終於完全沉默,只有林郁珊的哽咽由大至小地消失。
「珊珊,長大后我要娶妳。」
「哥,什麼是娶?」
「嗯……就是永遠在一起!」
「好呀,永遠都在一起。」
***
「孩子的事我知道了。」汪彥君沒有感情的音調,突兀地在喘息間響起。
尹正忍不住用力搥了下床頭,「誰跟你說的?」一個鐘頭前汪彥君的求歡,一個鐘頭后的枕邊話,都讓他心情高低起伏個不停。
「誰跟我說不重要。」
「所以?怎麼不繼續說了?讓我幫你說完——利用完了就該把我踢開?嗯?」
尹正苦澀地開着玩笑,他的手粗暴地揉捏汪彥君胸前紅萸。
「看到你會想到孩子,想到莫名其妙被我們創造,又被殺死的孩子。」汪彥君輕喘着氣。
「這是意外……小彥,我沒辦法阻止。」
「你誤會了……我不會離開你。」汪彥君笑笑地說:「看到你一次就心痛一次,我懲罰的是我自己。」
尹正深吸口氣,卻感到像沉入海中般,無力而又冰冷;胸口那股沉重逼得他閉上眼睛。安靜的房內,電器運轉這種無機質的聲音持續地響着。
「小彥,我好累。」
「不管你怎樣想,我都不會離開你的。」
「我怎樣想?」尹正張開自己寬厚的雙手,直直地盯着。
汪彥君的頸子猛地被一雙手虜獲,寬大雙手慢慢在脆弱之處施力,缺氧讓汪彥君漲紅臉,但他沒有掙扎。
在即將失控前,尹正惡夢驚醒似地縮回雙手,突來的氧氣讓汪彥君止不住地咳嗽。
「小彥,我怕。」
汪彥君撫着頸子吃力地轉過頭看尹正,不想說話也說不出話的他只能看着尹正。
「怕有一天我真的會殺了你。」尹正近乎哀求低語着,用很大的力量去擁抱跟自己一樣光裸的汪彥君。
「我不會抵抗,」汪彥君邊咳邊說。「就算你把我踢開我也會爬回去,殺了我就會輕鬆了。」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如果這是場噩夢,拜託快醒!其實我沒認識過你,其實我沒愛上你,我沒有傷害你,沒有結婚,沒有讓你的孩子曾經出現在世界上!」喃喃自語的尹正伸手找到被丟在地上的西裝,翻找着什麼。
什麼都找不到的他又丟下了西裝,拔下自己手上的戒指並戴到汪彥君的無名指上。
汪彥君順從地戴上,戒指松垮地在他無名指上展露耀眼光芒。
「汪彥君,你願意跟尹正共度一生,並一輩子不離不棄嗎?」尹正說著今生唯一一次婚姻中,那令他暈眩的結婚證詞。
「我願意。」
「你是真心的嗎?」
「真心的。」
「一輩子?」
「一輩子。」
「你愛我嗎?」
「我不離開你。」
「你愛我嗎?」
「我不離開你。」
尹正擁抱的力氣就像要將汪彥君溶入自己血肉般,他發出像野獸的低吼,嘶啞而又痛苦,因為已經沒有任何言語可以說出他的悲傷了。
在隨即而來的性愛中,汪彥君只是隨着尹正搖擺而已。他閉上眼睛感受沒有歡愉的碰觸。他知道,沒有快感的身體是對孩子懺悔的最好糖果。
悲傷的記憶,不安的感覺,尹正的愛情——都是那麼的遙遠而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