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今年天冷得早,雖然才剛到初冬時節,太陽一落山,寒氣就籠罩了整個大地,辛苦做工一天的人們都早早回家,或者乾脆早早鑽進被窩裏,抵擋這讓人瑟瑟發抖的寒意。

顧涵希也想早早鑽進被窩裏,奈何手頭的綉活還沒有做完,她只能把蠟燭再撥亮一點,雙手使勁搓了幾回,等冰冷的指尖有些暖意,才繼續低頭綉扇面。

二十套扇面,是她好不容易才從書畫商人那裏接來的活,這些扇面全部綉完,她也不過能拿到不足二兩銀子的工錢,很少,真的很少,但是已經足夠她們一家三口人一、兩個月的吃穿花用。

上個月她家裏幾乎要面臨無米下鍋的窘境,所以這次能得到這不足二兩銀子的報酬,顧涵希已經十分感激,所以她才更加用心,希望能夠快些完工,早點拿到報酬。

她少時喪父,家裏只有她和母親、弟弟三個人相依為命,她的綉工是母親自幼教導的,但是母親長年沒日沒夜地做綉活貼補家用,結果傷了眼睛,雖然還未全瞎,但再也禁不得一點眼力的勞累,所以顧涵希堅持不讓母親再碰針線,只是讓她做些簡單的家務。

而顧涵希的弟弟顧幼熙是遺腹子,又加上早產,天生體弱多病,雖然沒什麽大病,但是也常需要一些湯藥滋補身體,不然總是小病纏身,讓人看着就心疼。

於是還不滿十八歲的顧涵希撐起了這個三口之家,容不得有半點偷懶。

夜已深沉,天地間一片寂靜無聲,顧涵希手中的針線上下穿梭飛舞,不到一個時辰,扇面上的蘭草圖案就已經栩栩如生。

相比服飾的織綉,講究扇面的人往往是一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墨客,他們講究文雅,對於書畫織繡的要求往往更高。

普通的綉娘也能綉出扇面,但是很難出精品,價錢也就抬不上去,所以書畫商並不愛找她們,倒是顧涵希毛遂自薦地先綉了一幅山水扇面送過去,那山水畫仿自當朝一位着名的畫家,她在小小扇面上居然綉出了畫家的八九分真意。

書畫商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找到了織綉高手,像顧涵希這種水準的綉娘,就算是做皇家的御用綉娘都足夠。

但是書畫商也知道,顧涵希的綉技雖然高超,卻一直找不到好的僱主和買家,生活一直很落魄。書畫商畢竟是商人,先是表面上裝作不甚滿意的樣子,又挑三揀四了好一會兒,才勉為其難地說,最近有一批急活,如果顧涵希願意接,他就勉強交給她做,但是報酬不會很高。

此時的顧涵希哪怕一錢銀子都願意賺,又哪裏在意書畫商的刻意壓價?所以她幾乎沒有講價就答應了下來。

不是她甘願做冤大頭,她也知道以她的水準,按照正常的市價來估算,她這樣綉一副扇面,最少能賣五到十兩銀子,如果是在京城,甚至可以賣到幾十兩。

可是她身居江南小縣城,又不知道招惹了哪位衰神,明明綉技高明,偏偏她的綉活就是難賣,不然就是只能低價賣出。且說也奇怪,她低價賤賣的作品往往一經轉手便能高價賣出,彷佛財神爺老是和她擦肩而過,或明擺着看她不順眼。

就連綉坊也不願聘她,落魄到了極點。

顧涵希曾去綉坊應聘過,那家綉坊的主人非常欣賞她的綉活,也讓她留了下來做活,哪知道沒過幾天,綉坊的少東家偶然看到了顧涵希,見她身姿窈窕更兼秀眉妙目、楚楚動人,頓時色心大起,開始照着一日三餐來綉坊調戲顧涵希。

起初顧涵希為了生計百般隱忍,但是綉坊女人多,是非也多,流言蜚語很快就傳到了綉坊少夫人的耳朵里,少夫人是個潑辣的醋罈子,她不敢去管自家風流花心的夫君,就把一腔怒氣都發在顧涵希身上,不僅擅自將顧涵希逐出綉坊,還四處散播謠言,說顧涵希不守婦道,隨便勾引男人。

自此,再也沒有綉坊願意僱用顧涵希,就連她的綉活也沒什麽人買了,這讓以織綉為生的顧涵希一家,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

往事不堪回首。

一不小心走神,顧涵希一針刺在了指尖上,她急忙把手指抽出來,如果沾染上血跡,那這好好一幅扇面就毀了,扇面的質料是昂貴的絲綢,她的工錢都不夠買一幅扇面呢。

她把手指放在嘴裏吮吸了一下,然後仔細反覆檢查扇面,還好她抽手得快,指頭沁出的血滴並沒有沾染在扇面上,她大大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工錢保住了。

發現自己已經精神不濟,不能再做活,顧涵希乾脆放下手裏的綉活,抬起手按了按早已酸痛的後頸,又按摩了一會兒酸澀的眼睛,這才站起身準備睡覺。

明天再辛苦一天,二十幅扇面大致就能完工了,然後就能拿到工錢,就可以買米買面,再給弟弟買點滋補藥材。天涼了,顧幼熙開始有點咳嗽,這可不是好現象。

就在顧涵希東想西想地檢查完了門窗,準備走進卧房睡覺時,門外忽然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

這聲音突如其來,嚇她了好大一跳。

深更半夜,什麽人?什麽事?

她用手按住胸口,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如同門外砰砰不停的敲門聲。

「希希,這是在敲咱家的門?」一向淺眠的顧韓氏反應很快,已經披衣下床,掀起門帘,一臉擔心地望着顧涵希問。

顧涵希急忙走到娘親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娘,別怕,我出去看看。」

顧家只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牆不高,院門也不大,薄薄的兩扇木門板,再被人這麽敲下去,顧涵希擔心門都要被敲破了。

「希希,小心點。端着蠟燭過去,外面黑,別摔着了。」顧韓氏眼睛不好,只能在屋裏等着。

顧涵希一手端了蠟燭台,一手順勢取了一根頂門的大木棍,膽戰心驚地走到院門口,問:「誰啊?半夜三更的有什麽事?」

「顧姑娘,小的是喬家的僕人,我家七小姐要小的來找您救救急,原本不該這個時辰打擾您,但是七小姐也是急得沒法子了,才來找您的。」一個聲音憨厚的中年男子有些焦急地回答了她。

「七小姐?喬府的喬七小姐?」顧涵希有點驚訝地追問確認。

「是的,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喬家也不會這時候還來麻煩您。」

顧涵希倒是認識喬七小姐,喬七小姐曾買過兩次顧涵希的綉品,對她的綉工很是欣賞。

吳縣並不大,能夠真正稱得上富貴人家的,也就只有縣城西邊的名門望族喬家,據說已是數百年望族,家中的高官權貴出了不少,在吳縣的地位一直頗高,每任知縣上任都要去喬府拜望一番,由此就可知喬府的權勢。

現任喬家老爺據說在京城為官,他的夫人和所有的子女──七個女兒與一個兒子,則留在喬家老家。

喬家在足足生了七個閨女之後,才有了一個寶貝兒子,喬少爺是喬家所有人燒香拜佛、千求萬喚才得來的寶貝兒子。

這次出的麻煩,就是喬少爺晚上睡不着,到書房翻看珍藏的書畫,其中一幅藏畫是喬少爺的祖父遺留下來的,喬少爺格外珍惜,今晚燈下賞畫時,手持燭台的小廝打了瞌睡,蠟燭落下來燒到了畫的邊緣,喬少爺頓時心疼欲絕,抱着那殘畫再也不肯睡覺了。

喬七小姐知道顧涵希學過裝飾畫的織綉方法,更信得過她的綉工,便希望顧涵希能夠把燒毀的捲軸彌補好,或者乾脆依樣畫葫蘆,重新綉制一幅。

那幅綉畫據說是喬少爺的祖父得自於皇帝的賞賜,是皇宮裏一位非常出名的御用綉娘的綉品,喬家祖父自己很喜愛,後來把畫轉贈自己唯一的寶貝孫子。

祖父去世後,喬少爺每次思念祖父,就會取出這幅畫來欣賞。那是一幅山水畫,遠處有皚皚雪山,近處有台階和山路,路旁還有常青的松柏,路上有一匹馬、一個白鬍子老者和一個孩童,老者牽馬,幼童騎在馬上,兩人一馬正緩緩向山上行進,而在遠處的天邊,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

這幅畫叫「雪霽圖」。

喬家祖父也曾帶着幼時的喬少爺登山拜訪寺廟的老友,和這幅畫裏的情景非常契合,這也是祖孫兩人都喜歡這幅畫的緣故。

喬少爺幼年跟隨祖母生活,對祖父母的感情非常深,兩老逝世後,他格外珍惜祖父母留給他的所有物品,這幅「雪霽圖」尤其得到他的珍愛。

喬家忠僕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最後誠懇地求道:「七小姐說,已經這麽晚了,原本該明天一早再來請您,但是我家少爺一個人抱着那幅畫呆愣愣的,全家人都跟着揪心,所以才不得已來請您了。七小姐說了,只要您去一趟,就付費五十兩,如果能將畫修補好,重謝一百兩。」

顧涵希的心重重一跳,幾乎快要窒息。

五十兩?

一百兩?!

那是多大一筆錢啊?

夠他們家花用多久?

她可以替娘親和弟弟添補幾件過冬的厚衣裳了,還可以替娘親和弟弟買一些燕窩和人蔘,甚至,她是不是可以用這筆錢去租一個小小的舖面,出售她之前積下的一些綉品?

顧涵希也顧不得矜持,馬上回他:「沒關係,沒關係,你等我一下,我穿件厚衣服就跟你走。」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為了那白花花的五十兩或者一百兩銀子,別說是半夜出門上工,就算是要她半條命她都認了!

顧涵希快步回屋,簡單對娘親交代一番,自己找了件粗布襖子穿上,便快步出門去了。

「娘,你回屋睡吧,我說不定要明早才能回來。你放心,喬家人很好,我不會有事的。」

顧韓氏是知道喬府的名聲不錯,雖然權勢不小,卻很少傳出仗勢欺人的醜聞,但是女兒深更半夜一個人出門,她多少還是有點憂慮,忍不住說:「非得現在去嗎?明兒一早去不行嗎?」

「娘,我去去就來,你放心睡吧。」

夜深露重,整個縣城都黑漆漆靜悄悄的,但是當顧涵希從喬家馬車上下來時,卻看到喬家大院裏燈火通明。

幾乎所有的房間裏都亮着燈,院子裏的燈也亮着,照得花園小徑都清清楚楚,所有的僕人,無論男女老幼都不敢睡,硬撐着精神忙碌伺候着。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他們的少主子失眠了,睡不着了,傷心難過了,所以所有的燈都要亮着,所有的人都要陪着。

顧涵希想想自家那個早已乖乖睡下,就怕替母親和姊姊添麻煩的弟弟,不由心頭暗嘆,同人不同命。

喬七小姐正在門口等候,見顧涵希從馬車上下來,連忙快步走上前挽住她的手,說:「顧姑娘,真是麻煩你了,等今夜事情解決了,我必定會好好酬謝你。」

「七小姐客氣了,我也有弟弟,能理解你這份愛弟之心。」顧涵希溫婉地笑了笑,說:「只是我以前沒有修補過綉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辦到。」

喬七小姐是個性格爽直的女子,她的年紀和顧涵希相當,自覺和她非常投緣,便從來不把外面對顧涵希的誹謗放在心上,她笑道:「不是我看不上咱吳縣的綉娘們,如果連你都做不到,那外面也就沒有任何人能做到了。」

顧涵希其實也很喜歡喬七小姐這種性格的女子,便又笑了笑,不再假意寒暄,只是跟着喬七小姐的腳步快速向前走。

左拐右拐,半盞茶的時間過去後,她們走進了一個寬敞的院落,再走進一間書房。

書房的南面軒窗下是一張紫檀書案,書案上筆墨紙硯具有,書案一邊是一青花瓷寬口小缸,裏面有些凌亂地插着許多書畫捲軸;另外一邊則是一個花凳,上面有一個圓口梅瓶,裏面斜插着一簇尚未凋落的墨菊。

而在書房的北窗下則放置着一張羅漢床,床上中間位置擺着一副棋盤,一個白衣青年正靠坐在羅漢床上,手裏抱着一幅畫,眼望着北窗外的紫竹出神。

喬家少爺比喬七小姐小一歲,但是看他那雙長腿,絕對要比喬七和顧涵希這兩個女子高出許多,而且他的面龐比同齡的青年要顯得冷峻,冷厲的五官曲線已經展露出成年男子獨有的魅力。

顧涵希的視線忍不住在喬少爺的身上留戀一番,第一時間就覺得這是一個堪稱美人的青年,只可惜氣質太冷,眼神太深,猶如雪山之巔的高嶺之花,普通凡俗女子怕是打動不了吧?

或許是察覺到顧涵希的視線,喬少爺轉頭看了她一眼,卻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很快又面無表情地轉開視線。

他的嘴唇抿得很緊,一聲不吭。

喬七在心底暗暗嘆口氣,她的弟弟喬行簡聰慧過人,讀書向來過目不忘,可是卻不愛說話,在陌生人面前一語不發的毛病,也着實讓人頭疼。

喬七笑着對喬行簡說:「小弟,這位顧姑娘是一位織綉高手,你把畫交給她,看看是否能夠修補?再不然,讓她重新綉一幅一模一樣的好不好?」

喬行簡聽了這話,終於又回頭看了顧涵希一眼,他的雙眼幽深,目光落在身上時,會讓人忍不住打個寒顫。

顧涵希眨了眨眼,對他輕淺地一笑。

顧涵希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姿婀娜、面容秀麗,氣質更是溫婉,只是這些年她獨自支撐家門,為了方便在外面行走,她出門都是一身男裝,此時的她就是一身青布襖褲,頭髮高高梳起,在頭頂綰了一個髮髻,像男子那樣只插了一根發簪。

烏髮素顏,不染脂粉,站在大家閨秀喬七小姐身邊,顧涵希本該不起眼,可奇妙的是,在燭光之下,喬行簡卻覺得這個宛如秀美少年的女子更顯得清秀出塵,不染凡俗。

這一次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看得顧涵希都有些心慌了,喬行簡才又轉過頭去,還是一語不發。

喬七有點心急,走到喬行簡面前,說:「爺爺的畫壞了,大家都心疼,可是你這樣抱着也不是辦法啊,讓顧姑娘看一看吧?」

喬行簡依然不吭聲。

顧涵希沉思了一下,跟着走到喬七小姐身後,輕聲道:「喬少爺,不然你親自打開畫卷,我就站在這裏看一眼就好,我不碰畫。」

因為她這番話,喬行簡再次轉頭看了看她,然後才慢吞吞地把畫放在棋盤上,慢慢打開。

是有些年歲的畫卷了,布料已經有些泛黃,帶着年代久遠的質感,但是畫面很美,讓人看了會不自覺地沉浸其中,彷佛真的感受到了雪後初晴的那種明亮。

可惜畫卷左上方的一個小小的破洞損害了整幅畫的美感,讓人惋惜。

顧涵希就着燭光仔細看了一會兒,才說:「修是可以修,但要想達到原畫完美無缺的地步,就有點困難了。」

而且修補用的布料和針線雖然可以刻意弄舊,讓它們看起來和原圖一樣,但那也只能騙騙外行人,真正的行家應該一眼就能發現不同。

喬七小姐卻不是太在意,對她說:「只要能修補起來,不再看着破破爛爛的就好了。那麽你就修吧,越快越好,針線什麽的,家裏都有,我要人去拿來。」

顧涵希說:「如果真要修補,我建議等到白天,那時候光線明亮,色彩不會失真,在燭光下可不行。」

喬七急道:「可是修不好,小弟就不肯睡覺啊。」

喬行簡看着顧涵希,問:「你手藝很好?」

他的聲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明明是有些質問和諷刺的語氣,卻意外好聽。

顧涵希才不會和這麽一個貴族公子斤斤計較,她微笑道:「儘力而為。」

喬行簡點了點頭,說:「我不要你修補,如果手藝很好,就重新綉一幅吧。如果我喜歡,重重有賞。」

喬七急忙道:「好呀好呀,綉新的其實比修補舊的還要容易,對吧,顧姑娘?」

「是沒錯。」顧涵希輕輕點頭。

喬行簡此時卻把畫卷合了起來,重新抱進懷裏,說:「那你綉吧。」

顧涵希忍不住偷偷咬了一下嘴唇,肚子裏狂腹誹:被寵壞了的千金大少爺,小心眼,小氣鬼!

她說看一眼,他就真的只給她看這一眼啊?根本是故意為難她吧?幸好她看花樣向來過目不忘,方才觀看綉畫時她也特別用心記下了用色與構圖,同時在心底尋思該使用何種綉法與絲線,這時她已經將整幅綉畫都刻印在腦海里了。

哼!

誰怕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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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娘大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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