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葉知秋不過是上樓收拾一下東西,換件衣服。媽媽老早就打來電話,叫她回去吃團年飯,她再渴望馬上就倒頭大睡,也不敢除夕不歸。
下樓來照例在寒風中站了好一會才攔到出租車,車子駛上大橋,也是照例開得緩慢,她一路瞌睡着,直到司機說到了才驚醒。
她父母家住江對面一個很大的老國企宿舍區里,這個國企由於政策、管理等各種原因,早已經停產,工人下崗,大勢去矣。可是當年的規模實在驚人,宿舍區位於江南這邊很好的位置,和所有的老宿舍一樣缺乏規劃,樓間距狹小,各個不同年代的房子並存,既有五十年代仿蘇聯建築風格的走廊黑暗的三層樓紅磚房,也有上世紀九十年代建起來的方方正正毫無特色可言的標準磚混結構一梯兩戶七層樓房。
葉知秋的父母都已經提前辦了所謂內退,每月工資加起來不到2ooo元,哪怕在這個消費不高的內地城市,也算一個窘迫的數字,更何況醫藥費用報銷很成問題。大概從四年前起,葉知秋就承擔了養家的一部分擔子,賺的第一筆錢正好給父母湊起來解決了住房的產權。
她的收入在本地她這個年齡來說,應該算是很不錯了。她也習慣了出租車出入節省時間跟體力,但肯定不敢叫車子直接開進宿舍區,給父母看到,一通不節約的數落是免不了的。
可是她沒走上幾步,迎面碰上的人讓她懊悔自己下車太早,真不如回家聽數落比較合算一些。
站在她面前的是范安民的媽媽,拎了大大的市購物袋,顯然才買東西回來。她看到葉知秋,馬上走過來,一副準備深談的樣子。
這是個萬人大廠,范安民和她同是本廠職工子弟,他們的父母以前是同事。她沒辦法和前男友分手即成陌路,除了共同買的房子糾葛在一起有待分割以外,雙方的父母眼下還是鄰居。
葉知秋看着這個一度差點被她叫媽媽的女人,很是愁,只能勉強一笑:“阿姨您好。”一邊不停步地向里走着。
范媽媽緊緊跟上她的腳步:“小葉,最近很忙吧。”
她只“嗯”了一聲,可是知道就算不“嗯”這一聲,也擋不住對方的交談**,突然想起如果不讓她說個夠,恐怕又會跑去自己家騷擾自己的父母,馬上止住了腳步,正色看着她:“您有什麼事嗎?”
范媽媽也連忙煞住身體站定,有點尷尬地看着她:“小葉,以前我一直拿你當親生女兒看待……”
葉知秋和氣地笑:“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那阿姨就直說了,安民打算四月份結婚,雖然說女方家境很好,但我們家安民很好強,不願意事事靠她家,不然以後恐怕也難做人。我和你父母都是同事,大家的家底都有數。當初你們合資買房,基本我們家就掏空了所有積蓄來支持你們……”她拉拉雜雜地說著,葉知秋不想再聽下去了。
“阿姨,范安民沒告訴您嗎?我打算出錢把他那一部分產權買下來,過年以後就去辦具體手續,應該不會耽誤他的婚期。”
“這麼說你有錢了?唉,安民一直說你買房裝修把錢花光了,叫我不要提這事,我們一說,他就心煩拔腿要走,你也知道,他是個念舊的孩子,總覺得對不住你。其實年輕人沒結婚分分合合都是正常的,這一點你就比他洒脫得多。江邊那個房子,現在應該漲了不少吧。”
葉知秋靜靜看着她,直看到她目光躲閃了一下才說:“前幾天我和范安民已經就這事達成了協議,我自認我的提議是很公平的,具體您可以回去問他。如果你們商量后覺得不妥,請讓他直接再來跟我談,他有反悔的權利,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不希望以後再跟您來談這件事,更不希望您再去和我父母談這件事。”
“如果你們能商量好那就是最好了,我還得回去做年飯。小葉,有空還是去我家玩。阿姨一直很喜歡你的。”
她提着袋子匆匆走了,葉知秋哭笑不得,搖一下頭,朝自己家走去。
老宿舍區儘管雜亂無章,可是有一點很不錯,從一開始所有空地都種了樹,大部分是法國梧桐。幾十年下來,這些樹已經高大挺拔,到了夏天綠蔭如蓋,遮天蔽日,十分涼爽怡人。現在正是隆冬,光禿禿的枝丫伸展着,也在很大程度上掩飾了亂搭亂蓋的不美觀。
葉知秋家住六樓,算是一套半新不舊,朝向、格局還不錯的小兩房一廳,比那些共用廚衛、光線陰暗的老宿舍樓條件要好得多。
爸爸媽媽看她回來都很開心,他們心疼女兒在外面打拚得辛苦,更心疼她的情變,只一味做了滿滿大桌的好吃的,眉開眼笑讓她吃。
葉知秋樂得放量大吃,她在外面成日除了盒飯就是應酬,實在沒什麼營養可言,此時桌上全是她愛吃的菜,外加一罐濃香四溢的雞湯。除了要不停接電話短訊以外,倒算是很放鬆了。
晚上她也不看春晚,關掉手機洗了澡倒頭便睡。本市才對春節期間煙花鞭炮燃放有條件開禁,可是宿舍區密集的爆竹聲一點也沒吵醒她。她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起來洗漱一下吃了飯,居然又跑回床上繼續睡。
父母理解不來這樣長的睡法,坐在客廳里相對愁,覺得女兒一定是受不了和范安民的分手,所以不想出門見人。
也難怪他們有這樣的想法,葉知秋在去年深秋面無表情告訴他們她和范安民分了手時,他們的震驚來得遠比葉知秋知道範安民移情別戀時要大。
“哪有這樣兒戲的,房子都一起買了,又花了那麼多錢裝修,基本上這邊的同事熟人都知道你們要結婚了,現在怎麼收場?”當了一輩子機械工程師的父親氣得手直哆嗦。
葉知秋默然不語。
母親知道女兒的小小倔強,放軟聲音哄她:“秋秋,這種事不能賭氣呀,兩個人要過一生,就得相互容忍體諒,不能一點小事就說分手,很傷感情的。”
“范安民喜歡上了別的女孩子,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爸爸媽媽想開一點吧,這種事出在結婚前比較好,別人要問起來,直接說我們合不來分手就完了。”葉知秋只能很合情合理地說。
“你說得輕巧,說分手就分手,那房子怎麼辦?裝修的錢基本上全是你付的,難道可以分成兩半?”父親一向脾氣急躁,哪裏受得了女兒這樣的若無其事。
“我想辦法吧,您別操這個心了。明天還得上班呢,我先過去了。”
她上班遠,早幾年就開始在江北那邊租房子住,父母也隱約知道後來她在和范安民同居,當時只想兩人感情這麼好,房子也合買了,只差商量具體婚期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管,可是怎麼想得到會突然這樣。
接下來女兒忙於工作,照例一周最多回家一次,回來也閉口不談此事,她的消瘦憔悴父母看在眼裏,不忍心再去逼她。
可是隔不了多久,范媽媽找上了門,很是委婉地談起房子的分割,話里話外的意思無非以下幾點:沒結婚分手是正常的,年輕人有自己的選擇也是正常的,不要想着用房子困住彼此,他家出的那十多萬對他們不是一個小數字,早點分清楚比較好一些,也免得耽誤兩個孩子的終身大事。
可憐葉知秋的父母都是工廠的技術人員,哪裏有面對這種場面的經驗,居然被范媽媽說得面紅耳赤,倒好象自己的女兒吊著人家不放,做了很大的虧心事。送走范媽媽,爸爸馬上給葉知秋打電話,劈頭蓋臉了一通火,勒令她儘快把房子處理掉,別害得父母丟人現眼,在這邊難以做人。
葉知秋接這通電話時正在鄰省一個大商場監督賣場改造,她只氣得手足冰涼,一口氣堵得胸口痛,眼前黑,搖搖晃晃走到安全樓梯那就地坐下,一時覺得萬念俱灰。
過一會電話又響,一看還是家裏號碼,她幾乎不想接了,可是再一想,恐怕父母在家裏也氣得夠嗆,說起來也算是自己無能,連累了二老受氣,哪裏還有資格賭氣呢?只能接聽,這次是媽媽打過來的,她心疼女兒,已經和葉爸爸大吵了一通,此時忙着來安慰葉知秋:“你別把你爸的話放心裏,他是氣糊塗了,差多少錢,我們來湊,還給他,和他們家一了百了,這樣刻薄的女人,沒做成你婆婆也算你走運了。”
葉知秋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哪怕在和范安民談到絕望時,她也忍住沒有落淚,幾個月的鬱積此時在這個異地冰冷的樓梯間一齊迸了出來,她只哭得聲噎氣短,母親那電話那頭也跟着哭,一邊哭一邊罵他父親:“要是秋秋有個什麼,我就和你拼了,哪有你這樣當爹的,這樣逼自己的女兒。”
最後還是葉知秋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啞着嗓子安慰媽媽:“我沒事的,媽,你別跟爸爸吵了,我過兩天回來就一定把這件事解決好,不會再跟他們家拉扯不清的。”
她去洗手間洗臉,紅腫着眼睛回去繼續做事,先只當頭疼是情緒激動的原因,可是晚上回酒店就開始燒,只能再自己掙扎着去醫院檢查輸液。看着吊瓶呆的工夫,依然不停接到電話,先是曾誠打來問她裝修進展,她才記起居然沒做例行的彙報,只好道歉。
“怎麼你的聲音這麼沙啞,不舒服嗎?”
“沒事,剛才吃得太辣,不適應。”她馬上有條理地彙報了這邊的工作進度,曾誠囑咐她注意身體。
才掛不久,又有電話進來,這次居然是范安民打來的。
“秋秋,對不起,我剛回家,才知道我媽去過你家,我說過她了,你別為這事生氣。”
“范安民,殺人也不過頭點地,我們只是分個手而已,我也答應了籌錢,你們用得着這樣嗎?”
“秋秋,我說了,這肯定不是我的意思,你現在在哪,我過來給你解釋。”
“不用再解釋,我們早沒什麼好說的了。不管是去賣房也好賣身也好,我回來就跟你把這房子了結掉,你或者你家裏人要敢再去我家騷擾我父母,就別怪我把事情做絕,到時候大家都下不了台。”
“我們的房子只是合同房,哪那麼好賣,我都說了這房子由你處置,我不會再去的。至於我媽媽,我來說服她,保證不會再去打擾叔叔阿姨,我真的很抱歉,我馬上去你家道歉。”
“你不要多此一舉,范安民,我明明白白跟你講,你和你的家人都再不許踏進我家半步,不然有什麼後果你自己去想。”
葉知秋不等他再說什麼,掛了電話,叫護士來拔了針,冒着冬天的寒風,打車回了酒店,馬上給之前三番兩次接觸她的信和老闆娘劉玉蘋打了電話,同意了她的條件,答應一回來就辦辭職手續過去上班。
她回去以後,用最快的度打好了辭職報告,做工作交接,到信和履新,然後開始馬不停蹄地出差,中間的間隙只夠時間將濱江花園的房子換了鎖掛網上出租,同時給范安民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這段時間實在脫不開身,但是年前一定會將這件事情徹底解決掉。
范安民遲疑一下,問:“你打算怎麼辦,賣房子嗎?”
她大笑:“不,我心疼我裝修花的錢和心血,會考慮找個男人搬進去住着享受一段時間再說賣不賣。”
“秋秋,你別跟我賭氣,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錢的事真的不用急,我會想到辦法的。你不要做傻事。”
“有時候做傻事有做傻事的快感呀,沒辦法。”她帶着點惡意說,“好了,不說了,請不要再去那套房子,我們回來再聯繫。”
就算做傻事真有快感,她也沒有做傻事的時間。放下手機她微微苦笑,高強度的工作已經把她的全副身心佔據得滿滿的了。
她抽時間回家告訴父母兩件事:她已經換了工作,最近會很忙;那件事不用再提,她肯定會解決好。
父親被她母親一通作以後,意識到女兒難受只會更強於他們,心裏十分愧疚,悶了好一會才說:“你媽把存摺的錢全轉活期了,你要用隨時拿。要不把我們住的房子賣掉,應該夠了,這裏是集資房,不用交稅。”
葉知秋倒笑了:“說什麼呢爸爸,哪至於要弄到你們賣房,我手頭已經有錢了,忙過這一陣就去辦手續,這事就算過去了。”
真的過去了嗎?此時媽媽走到女兒卧室那,探頭看她睡得一動不動,只好搖頭嘆氣。爸爸遲疑着說:“要不待會你勸下她,和同學出去玩玩。”
“算了,秋秋自己有分寸的,我們就別再給她添不自在了,你看看這孩子,瘦成什麼樣了。”
葉知秋並不知道父母的擔心,她狠狠補眠,直睡到再也睡不着了才爬起身,覺得自己可算是找補回了這段時間的嚴重睡眠不足,打開手機,準備重回人世接着拚命。
果然一開機,電話短訊就鋪天蓋地來了,除了節日問候的短訊以外,都是銷售經理彙報銷售情況,外地經銷商要求補貨、換貨。很多事情其實應該是一個銷售助理就能處理好的,可是到了信和,全變成她要親力親為的工作了,她一邊應付着,一邊想,過完年就得跟劉玉蘋開口,把助理配備到位,不然自己累死也是白饒了。
父母看她講電話講得表情百變,精神十足,才算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