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深吸了口氣,掀唇欲語,最後卻僅是點了一下頭。
寧穩的心又感受到陣陣悸動,在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自處的方法之後。
她無法接話。不知該響應什麼。想避開他別具深意的注視。他卻喚——
“曉清……”
“嗯?”神魂只好繼續跌進那雙深潭般的眼裏。
“你來到『松遼宮家』做事,做得很好、很快活的,是嗎?”
話題跳好快。她一怔,微微牽唇。“在鹽場大倉做事,大伙兒待我很好,我喜歡做那些事,喜歡那裏的所有人。”
還好是“所有人”,而無特定之人。宮靜川暗暗吁出一口氣。
“那麼,你也知道明玉和澄心很喜愛你的,是嗎?”
“嗯……”本能地頷首。“我也很喜愛她們啊……”
“那麼,你定也知道我很中意你的,是嗎?”
他驀然丟出這一問,夏曉清氣息頓了頓,眸心隱隱泛光。
她很氣自己,氣惱自己定力如此不足。
明知他口中所說的“中意”,指的是她的才幹,她雙耳、雙腮仍要發熱,心房依舊無可救藥地怦怦亂跳,仍然這樣大縱難靜。
下意識攥緊手指,竟才驚覺一手仍被他握在溫掌里。
她又想撤,可這一次他不讓,適當的施力沒握疼她,卻也不讓她逃,而她再執意掙扎的話,只會出醜。
她一嘆,認了,就由着他握住,允許自己稍稍貪戀一下這種肌膚相親的刺麻感……有些可悲,卻無法抵拒,便如飲酒解渴,只會愈飲愈渴。
她閉閉眸,用力穩下顫慄的身軀,穩住顫抖的心,然後輕應一聲當作回答。
那張好看的俊龐露出淺笑,跟着又淡淡斂容,他表情變得鄭重,彷彿……似乎……也有一絲絲古怪的緊繃。她看不明白。
他繼而道:“曉清,我以前曾說,這輩子除了理好家業、帶大明玉和澄心,儘力彌補當多留下的遺憾,餘外之事,我已不多想……我突然間頓悟,原來困在那個局裏的只有我,找不到出路,眼被自己蒙蔽,雙耳不聽旁人的話,連心也盲了,別人明明尋到自個兒想走也走得快活之道,卻因我的一廂情願與自以為是,硬要揪着對方回歸我所認為的『正途』……”
略頓,他靜瞅她好半晌,薄唇又揚。
“就如瓏玥,她執意入佛門,也在其中獲得心靈平靜的法門,我卻覺她在逃避,逃開自個兒的人生,逃開那些困境,但……我終於明白了,執拗的其實是我,放不開的也只是我……”他又稍停,目光深深淡淡、明明幽幽,矛盾得上塌胡塗,卻有如許、如許的溫柔。
“曉清……”
她像似看痴了這樣的他,根本無法應聲,只怔怔然聽他又道——
“……所以我想過了,把之前不多想的事,很仔細想過了。”俊逸的男性面龐籠着一股奇異神色。“我想,是該成親,娶一房媳婦兒。”
他後頭說的話,夏曉清剛開始沒能理解,就張着水霧般眸子怔望他。
然後,他的話一字字滲進她腦海中,每個字皆教她反覆思索。他說……說……
“宮爺想成親了?”她問得小心翼翼。
“是。”
芳唇微嚅,沒擠出聲音,她抿抿唇再試。“……那、那瓏玥姑娘……願意了嗎?”
“願意什麼?”揚起單邊劍眉。
“她願意還俗了嗎?”
宮靜川一怔,下一瞬,兩道利眉齊揚。
“她沒有!她現下過得很舒心自在!而我求親的對象也不是她!再者,我適才說過,我與瓏玥是親人,你說你明白的,不是嗎?”
“不是瓏玥姑娘,那……那……”還會有誰呢?她腦中很詭異地閃過一張絕艷的美人臉。“……秋大爺?”
“更不可能是那傢伙!”他臉色瞬間陰黑,聲音從齒縫迸出。
混——不!不是她的錯!千錯萬錯都在他!
望着近在咫尺的秀美臉容,宮靜川唯有暗嘆。她眸光如泓,眉色幽幽,玉頰透粉,唇色卻淡淡淺淺,人如幽谷一枝梅,透香迷離。
他深深呼吸吐吶,抑住不斷高升的緊繃心緒,道:“倘是你願意,我想向你求親。”
當眼前男人說他想成親,夏曉清隱約覺得有股冷意不斷從骨子裏滲出。
來到他身邊,靜靜過日子,她的情愛不需驚擾誰,可以去關懷他、仰慕他、暗戀他,可以在內心對自己坦坦然……但,他想成親了,往後他身邊會有一名女子,堂而皇之與他為伴,光憑想像已如此難受,屆時,她又該如何自處?她是不是應該……或者應該……等等!他說了什麼?!
“曉清,我想向你求親。”他收攏握住她柔荑的五指。
夏曉清腦中一片空白,就是……空白,什麼都不想,也無法想,空茫一片。
她不曉得這段空白持續多久,直到感受了他五指的掌握,她陡地一震,本能地想掙開他的手。
“曉清——”那拒絕的姿態太明顯,宮靜川不敢再緊抓她不放,但一鬆手,她卻像受到莫大驚嚇般退開,讓他心裏猶如吊著十五桶水,七上八下。
“你不願意?”他立在原處不動,眼神深刻銳利。
她抿唇不語,模樣倔強且迷惑,不點頭亦不搖頭,眸中卻升起水霧。
“為何不願意?”他沉聲再問,五官綳綳的,有些執拗神氣,彷彿已打定主意,沒問個水落石出絕不可能放人似的。
“宮爺,我其實……已不去想婚配之事。”她十根蔥指悄悄絞握,揚睫面對他的逼視。
“所以你才決意把雙心玉給了大智,要他拿去跟果兒求親,因你不嫁人了,留着那塊定情玉佩亦是無用,是嗎?”
聞言,夏曉清雙眸微圓,待得那塊羊脂雙心玉從他懷中變出來、攤在他厚實掌心上時,她微圓的眼睛瞠得更大。
“你、你你……”瞪着玉,又去瞪他。
“拿回去。不準再隨便贈人。”他語氣繃緊,走近她一步,目光一瞬也不瞬。
“那是我要給大智跟果兒的……他們倆如今好在一塊兒,我好歹要給他們一些東西,但從夏家出來,我什麼也沒帶,身邊唯一值錢的就這塊玉……那是我要給他們的,你、你怎麼可以……”她胸房起伏微劇。
“放心,我沒有強搶。”至少不是很惡霸的那一種搶法。“我跟大智說,我要向你求親,他就讓給我了。既然你不收回,這玉就算我的了,算你送我的。”道完,還真把雙心玉塞回懷裏收妥。
夏曉清臉蛋一陣白、一陣青又一陣霞紅。
他又道:“至於大智那兒,你也無須擔心,他和果兒之事倘若能成,我絕對會送上一份大大賀禮。”
被大手扯住的姑娘不想乖乖站住,她急着想離開樹蔭底下、離開這座山坡,她甚至使勁欲甩脫那隻糾纏的闊袖,結果,腳下被突出的樹根一絆,緊跟身側的男人連忙擁她入懷,她卻本能地掙紮起來,兩人腳下皆不穩,雙雙滾倒在地。
如此甚好!
宮靜川雖當了墊背,但當得甘心情願,他樓着懷裏人兒一個翻身,將她困住。
“你、你……讓我起身!”曉清又窘又惱、又驚又急。他們這麼一跌,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瞧見了,而他還要繼續糾纏?!
“把話說清楚了!”
“你到底想聽什麼?”
她氣到忘記他是爺,自以為手勁很重地捶了他肩頭一下。
這一記捶打對宮靜川來說自然毫無殺傷力,卻讓他挑了眉,眼神變深。
清雅且柔軟的女性香氣鑽進他鼻間,每回她來到身側為他推拿膝腿時,他總能嗅到這抹身香。
以往對感情之事未及開竅,心中浮動,體熱升高,只曉得屏除對她的古怪念想,然此時此際,她緋紅的臉這樣近,唇如花瓣,氣息細細,他禁不住俯下臉龐……但……欸,不行,她掉淚了。
當真一提到“成親”、“喜愛”等等字眼,總要把她惹哭!
他沉沉嘆了口氣,咬牙忍下那亂七八糟兼群魔亂舞的悸動,扶她坐了起來。
“曉清,別哭了……欸,你一直掉眼淚,別人瞧見,會以為我把你欺負得多慘,別哭了……”他取手巾替她擦淚。
“你就是欺負人……嗚……還有這條素巾明明是我的……嗚……那晚在小灶房給你……給你擦臉凈手用的,也不還來……”吸吸鼻子,揪着他壓上她濕頰的巾子,揚起淚眸瞪人。
豈知,將她惹哭的男人竟耍賴般咧嘴一笑——
“因為是你的,所以才私藏不還啊!”
夏曉清一聽臉蛋更紅,雙頰幾如霞燒,沉默不語。
宮靜川又嘆氣,屈起一指輕划她顎下,揭掉一滴未被巾子拭去的淚珠。
“曉清……”他的嗓聲沙啞低柔。“你說你喜愛明玉和澄心,她們倆如今也離不開你。你很能適應北方的生活,在鹽場做事也得心應手。然後是我性子偏沉、無趣,你說你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你聽了我以往的那些事,你卻說,我在你心裏,依舊是好的……”—頓。“倘是如此,你喜愛明玉、澄心,喜愛北地生活,喜愛我,為何不允我的求親?”
她心音促急,幾不敢看他。
“你不能這樣……我、我已不再去想婚配的事……”她被他攪得頭暈腦脹,說來說去只有這個理由。
“那你可以再繼續去想嗎?”
“啊?”
她發怔的紅紅淚顏很有荏弱之味,他心弦一動,卻不敢一下子親近過去,只能輕撫那張臉,替她將幾縷青絲撩至耳後。
“……我不知道。”她垂下頸項,感覺他的指滑過她發燙的耳殼,那讓她一顆心不禁起了哆嗦,身子不由自主一扭。
“曉清,答應我你會好好再想過。”語氣堅定。“你答應我?”
面對他的軟硬兼施,夏曉清簡直難以招架,只覺他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太過分了!”小姑娘家的清脆嗓音揉進滿滿火氣,似也帶着哭音,在不遠處響起。
夏曉清驀地揚睫。
這一抬頭,她都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就地掩埋!
她和宮大爺跌坐在坡棱上的草地,野花、野莫儘管茂密,高度卻不足以將他們身影掩盡,於是她哭、她怒、她瞪人等等的舉措,以及宮大爺賴在她身邊,抓着她說個不停的模樣,全都落進一干護衛、馬夫、丫鬟和小廝眼裏,大伙兒四散在坡地上,或坐或站,瞧得津津有味,都不知瞧了多久……
噢,等等!剛才那聲怒叫是明玉的聲音啊!
小姑娘怎麼了?
明玉此時是從坡地的另一側沖回來,身後跟着小澄心,走在最後的則是無惑。
小姑娘剛才明明是開心地衝下馬車玩,現下卻臭着一張小臉回來,而她這把燒騰騰的怒火很顯然是針對跟在她身後的高大青年。
氣到不行,頰上掛小淚,她突然止步,小澄心險些撞上小姊姊的背。
明玉陡地轉回身,繞過澄心走到無惑面前,忽然就是一記直拳,直直打在無惑肚腹上。
結果是出手打人的人叫痛。她哀喊了聲,眼淚跟着再滾一波,邊哭邊罵。
“你騙我!你不守信用!你騙人——嗚嗚嗚——”
挨打的青年面無表情,眼神微垂,那姿態似有些莫可奈何,但他沒有其他動作,僅定定看着氣到哭的小姑娘,然後再看她哭着跑掉,看那小身影沖回停在坡下的馬車。
所有人皆驚住,注意力一下子從主爺與姑娘這頭,轉移到明玉與無惑身上,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
這一方,宮靜川搖頭嘆氣。
他起身隨意一拂衣衫,然後朝仍怔坐在草地上的曉清伸出手。
“回去吧。”
厚實好看的大掌攤在眼前,夏曉清這次沒有乖乖去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