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一

番外篇一

那一日的花海山坡——

北地之夏,夏風和爽,宮家馬車一路由臨海鹽場過來,經過開滿小花的坡地,眾人聽主爺吩咐,在此地暫作休息,於是賞花的賞花,漫步的漫步,閑聊的閑聊,奔跑的奔跑。

明玉跑了一陣,越跑越遠了,把臭大哥、清姊和丫鬟們全甩在後頭,無惑是臭大哥跟一位住在北冥十六峰上的老前輩“借”來的,聽說老前輩是無惑眾位師父中的一位,武功雖深不可測,無奈喜愛跟人打賭,她家奸險有餘的臭大哥就使了招以小博大,幫她們姊妹倆贏來一位不須付酬勞且很厲害的護衛。

但,無惑的使用之期僅三年。

而如今,他來“松遼宮家”早已滿三年了。

她也知他打算結束這裏的事,準備返回位在北冥十六峰的師門。

他這一走,是不是就再不回來?

每每想到這事,她就覺煩,好煩好煩好煩,這陣子她同他鬧,大事鬧,小事鬧,沒事也鬧,她確實是在無理取鬧,但他總八風吹不動,有時就只是用無奈目光瞧她,對她很沒轍。

這三年,她對他頤指氣使,常耍小姐脾氣,但他待她和小澄心卻十分盡職。

他教她武藝,給她做彈弓,幫她糊過風箏,替她擋過惡人的拳頭……她雖常罵他臭無惑,其實……其實在她心裏,他是一顆香餑餑。

她不想他離開。

瞧見遍野的小花小草,奔跑一陣,心裏原是開懷了些,此時煩惱再次襲上心頭,明亮小臉忽而一黯,她乾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澄心跑了來,歪着腦袋瓜兒,瞧瞧她雙腮微鼓的臉,本也想學小姊姊鼓起臉,但兩隻小黃蝶恰從眼前掠過,一高一低拍翅,她被吸引過去,又跟着小蝶跑開了。

高大青年走來,用自己身軀形成一方陰影,淡淡罩着賴在草地上的人兒,擋開偏暖的日照。

“你答應過,要把那套十八式小擒拿教到我會為止,我沒學會之前,你不可以離開松遼!”她抬起臉蛋,心裏急,卻用凶凶的表情瞪他。

青年有張黑面龐,五官卻生得頗俊秀,只除墨眉如劍,雅秀中帶勃勃英氣。

聽到小姑娘惡聲嚷嚷,他面無表情注視她,嗓聲持平道:“你早已學會。”

“我沒有!”她語氣更凶。

“你已學會。”他平靜駁她的話。“我見過你將那十八式小擒拿盡數使出,你躲起來練,早都練熟了,卻故意不教我知。”

胸房鼓噪又消停,消停又鼓噪,明玉小臉脹紅,恨恨看他。

“你……你、你偷窺人!”脾性一掀,什麼都能掀,就是要蠻,就是要不進理,即便無理也不饒人。“你偷窺人,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你、你……可惡!可惡——我討厭你、討厭你——”

被辱罵,無惑也不作怒,仍靜靜看她,道:“小姐討厭我,那也無妨,反正我即將離開,不會再礙着小姐的眼。”

被搶白一通,明玉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當真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熱潮衝上雙眸,她努力忍住,小手握得死緊,忽道:“好啦!那套小擒拿我是學會了,那、那五福財神爺的廟會呢?你還說要陪我去看當晚的煙火,你說話都不守信用,你就要走了,根本等不到廟會過後!”

這一次,無惑抿唇不語。

他不言不語,說到底,即是自覺錯在己身,因此無話可辯。

明玉眼淚突然撲簌簌地流,連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原以為討厭他,卻是一直依賴他,依賴成性,懵懂的心思於是不自覺間隨他而轉,如此轉啊轉的,才明白自己其實不願他離開,不願他從此消失在她生命里,不願兩人永遠再無交集。

“為什麼不說話?是你說話呀!明明已應了我的事,為什麼臨了卻變卦?為什麼?”質問時,她突然一躍而起,每問一句,雙手就推他一把,他沒想防禦,於是被她推得一退再退、節節敗退。

驀地,他扶住她險些摔倒的身子,抑鬱道:“我大師父催我回師門,我必須走,必須跟師兄弟們會合,然後一起回北冥十六峰,不好再拖延時日。”

“我不管!我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你應了我的事就必須辦到!你辦不到就是小人一枚,小人小人小人——你整個師門都是小人——”

驀地,她的雙臂被用力握住,他的臉抵着好近,熱息啼上她的臉頰。

“三年之約我盡守了,我不是小人,我的師父和師兄弟們也絕非小人!”

她是弄到他的逆鱗了,詆毀他師門確實不對,是她口無遮攔。她不對。

她的淚終於滾落,被他凶凶的模樣嚇着,哭得很委屈。

“……太過分……嗚嗚……好過分……明明是你失約在先,你還凶我?!”

她轉身跑開,溜到不遠處的小澄心見姊姊跑了,也撒開小腿跟着跑。

至於無惑,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沉着俊龐,默默跟在小姊妹倆身後。

真是太氣了,氣到不行,儘管已回到馬車停放之處附近,有許多眼睛瞧着他們,明玉仍舊隱忍不住,回頭就嗆。

“——實在太過分了!”

她陡地旋身繞過緊跟身後的小澄心走回他身前。

二話不說,她卯起一記直拳打中他肚腹——“啪”地一聲,她打得無比結實,哪知痛的卻是她。他腹肌練得既硬又綳,一拳直擊,幾要擊裂她的小手,登時痛得她眼淚又墜,哭慘兮兮。

“你騙我!你不守信用!你騙人——嗚嗚嗚——”

無惑看着她跑開,眉宇陰鬱,卻是無可奈何。

小澄心仍杵在他面前,那張白嫩嫩臉蛋布着迷惑,她蜷起小拳頭,再瞧瞧他的肚腹,似乎想着該不該學小姊姊也給他一記直拳。

“想打就打吧,打輕點,不然你手要疼的。”他認命道。

結果小澄心鬆開拳,朝他咧嘴一笑。

他只好也淡淡、淡淡地回以無奈的微笑,目送她跑開。

這一切實在混亂得很。

這三年,他僅是代師尊來償債,當然,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項磨礪,借“松遼宮家”之勢之權之威,親見商場與世間江湖人心的爾虞我詐。

只是無端端牽扯了一個宮家小姑娘,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都不知自己究竟犯哪門子胡塗?

就……算了吧。

他應當放開,也該到放開的時候。

他已將師門之債償還,自然得遵師尊們的意思回歸師門,怎可再逗留不走?

他走定了,卻想那蠻橫的小姑娘不再怨他、氣他。

他願自己不再掛懷,可以走得瀟洒。

希望啊……

希望一切皆能順遂心中所望,讓他放下她、放開莫名的牽挂……

那一日財神廟會的亂巷中——

臭大哥抱着她奔跑,不僅抱她,另一臂還摟着澄心,而清姊急急在前頭尋路。

壞蛋追在他們身後!

如果無惑還在……就不會出事了,不、不,其實都是她的錯,她偷溜,想出城找無惑,結果把澄心也誘來了,才讓夏崇寶母子有機可乘。

她把大家害慘了,嗚,都是她的錯!

果然,大哥的腿疾複發,腳下一拐險些摔倒。

“放我……放我下來……我可以……”她被下了迷藥,藥力正慢慢消退中,但依舊頭昏眼花。

勉強咬牙,明玉心想,自己應能挺住,大哥膝腿疼痛,她得靠自個兒站好。

結果是清姊找到一個位在窄巷巷底的小角落,跟大哥一起將她和昏迷的澄心藏在破敗翻倒的板車後頭。

她靠着冷冰冰的石牆,努力扯緊神智,她不要昏過去。

迷濛間,她瞥見清姊出其不意推倒大哥。

大哥很生氣又很擔心,他似是知道清姊想幹什麼,然後,她家的臭大哥就被吻了。更磨人心魂的是,清姊吻完就跑,連頭也沒回。

嗚嗚嗚,都是她的錯,她害清姊跑出去當透餌!

怎能這樣?清姊若真被抓走,那、那……那臭大哥怎麼辦?她再也不淘氣了,她會乖,不會再胡亂闖禍,清姊快回來啊……挪着手,費力地攀上大哥衣角,扯了扯。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險……對不起、對不起……”熱氣不斷在眸中打轉,她吸吸鼻子,努力將話說清楚。

“我把澄心交給你,我可以信你嗎?”

大哥沉肅鄭重的話一字字鑽進她耳中,她聽得清清楚楚,心音重重落下,讓她神智更清醒幾分。

“我要你跟澄心躲在這兒,你要一直陪着她,無論出什麼事,都不可以離開澄心。你做得到嗎?”

“嗯。”她認真保證。

然後大哥面色和緩了些,離去前,他脫下外衫裹住她,還用好幾個竹筐迭在板車周邊,將她和澄心圍在一個陰暗隱密的小角落。

聽着大哥的腳步聲遠離,她才讓淚珠滾出眼眶。

哭了會兒,又很倔氣地抹掉所有眼淚。

她伸手探探澄心的額溫鼻息,然後將妹子的頭小心翼翼移到自己大腿上,再用大哥的長衫子將兩人裹住。

身子仍然沉重,她拉長呼吸吐吶,每一口氣都吸得飽飽,再緩緩深深吐出,硬是不讓眼皮垂下。

突然——

啊!有腳步聲!有人在窄巷外奔走!

那人像在追蹤似的,原是奔過去了,此刻又走回來。

不能出聲!大哥說,宮家的人會找到她和澄心,她不知外頭那人是敵是友,情勢不明,不能隨意出聲呼救。

喵嗚……

一隻野貓不知何時踱進窄巷,它驀地躍上板車,喵嗚喵嗚地叫。

明玉瞪大眼,那隻貓兒也直瞠着她,長尾放得低低的。

她趕貓也不是,不趕貓也不是,一時間沒了主意。

糟!那人似注意到窄巷內的異狀,腳步正往裏邊靠近!

她心臟急跳,緊張得手心冒汗,背脊一陣陣涼麻。

快想快想,她能做什麼?啊!至少得找件武器防身啊!

腦中靈光一閃,趕緊摸向靴側,摸到無惑替她做的那把軟木彈弓,周圍摸不到小石子,她拔掉頭上唯一的一根釵子,再用力拔掉釵上兩顆價值連城的南海玉珠。

那人將成堆的竹筐撥開,踢開板車——

貓兒被嚇着了,一下子跳遠,她也被嚇着,但持彈弓的手很穩,見黑影現身,二話不說已將一顆南海玉珠打出——

啪地一響!那人出手好快,竟以兩指接住那顆“暗器”!

她嚇壞了,還想打出第二顆珠子,眸光一定,下一瞬,眼淚跟着嘩啦啦湧出。

“無惑——嗚嗚嗚……嗚哇啊啊——”

“你怎麼回來了?”明玉揉揉微紅的眼睛,很靦腆地蹭到那個倚着廊柱而立的青年身邊。

此時,所有人都已回到宮家大宅。

她家的臭大哥及時救下清姊,畲管事調派的人手亦趕了來,她和小澄心則被早已離開松遼卻又復返的無惑所尋獲。

清姊昏睡,大夫把過脈,說是睡醒便好,沒什麼異狀。

澄心是醒了,但還有點昏昏沉沉,迷藥正慢慢消退中。至於她,也有一點點頭重腳輕啦,但丫鬟們準備了一大盆熱水讓她浴洗,浸飽熱水后,迷藥退得更快,現下她神智已穩,只想……很想很想……跟無惑說話。

“你不是跟你那些師兄弟會合,要回北冥十六峰了嗎?”

盤於胸前的雙臂放了下來,無惑站直身軀,眼神深邃。

“我回來看看你……還有澄心,晚些必須再趕回去。”

她咽咽口中津唾,低聲道:“你要離開的那天,我……我好生氣,氣到不想跟你說話,見都不想再見你,你就真的走了……”是她先不理人,現在卻覺委屈。

“你還很氣嗎?”無惑無奈問。

明玉咬咬唇,癟着嘴,原是點頭,之後又搖搖頭,她其實也不太明白,只曉得見到他就歡喜,但知道他仍非走不可,歡喜的心緒又陷落。

驀地,她想到什麼,麗眸一揚,定定看他。

“……你回來,是擔心我還在鬧脾氣,所以特意回來探看,是嗎?”

欸,她都知道自己之前是在鬧脾氣……無惑頭很疼,這樣莫名地牽腸掛肚,讓他頭更疼。

他麵皮忽而微熱。

在小姑娘那雙清亮水潤的麗眸注視下,他淡淡點了點頭,淡聲道:“還有,今日是財神廟的廟會。”

明玉懂了。他是回來陪她看煙火,因對她承諾過,所以千里迢迢趕回。

哪裏還生氣呢?她不跟他賭氣、不跟他鬧脾氣了。

她只是很想親近他啊!

“今兒個我……我……都是因為我,害大家出事,我得留在家裏守着清姊和澄心,今多要錯過廟會的煙火了……”

他點點頭,嘴角輕勾。

“那你……你明年再來陪我看煙火。”儘管不鬧脾氣了,她依舊是有些囂張、有些嬌蠻的宮家大小姐。心裏想要他來,卻不用詢問口氣,好似她這麼說,他就得按着她所說的做到。

無惑沒立刻響應。倘是承諾了,就必得辦到,他不想她最後大失所望。

“我不能確——”

“你來!我會等你,一直等!”她搶他的話,急急道。

凝視那張緊張又帶期待的臉蛋,他內心除了嘆氣還是嘆氣。這三年來的相處,他太明白她的性子,真拗起來,實教人吃不消,她說要一直等,他當真會等上一整天……噢,不止,財神廟會持續熱鬧三日,這三天晚上皆會施放煙火,倘是他不來,她會連着等上三天,直到最後煙火放盡為止。

“你來。”她再道,仰着臉,眸光眨也不眨,眸心湛湛。

“嗯。”最後仍妥協了。他想,就明年今日而已,陪她看一次煙火,她不鬧脾氣,他也不會再牽挂不放。

不牽挂,這樣才好。

這一年財神廟會的暗巷中——

芳齡十七的明玉大姑娘追着一個見到她就拔腿狂奔的十二、三歲小鬼頭。

城東綵衣街一帶的地,這些多被她家的臭大哥收整得七七八八,據那位大哥所言,是因當年在此地亂巷內逃奔時,曾暗暗發了重誓,待逃出生天,一定要把害他迷路的亂巷全都打通。

只是臭大哥已很儘力落實當多的誓言,亂七八糟的巷子確實重新整弄過,但即便如此,巷子說到底,它還是巷子,別人要跑給她追,她還得追。

“周大柱,你還跑,給我站住!”嬌斥聲響亮亮。

今日財神廟會,是她宮明玉的“大好日子”,外邊大街與通街小巷熱鬧非凡,她卻得闖進暗巷中,只為“追捕”—名小鬼!

“你還跑?”

“你別追,咱就不跑!”身手利落的小鬼忙着逃,還不忘回她一句。

“我不追,你早跑遠了!周大嬸說你成天不見人影兒,連義塾也不去,你他爹的跟誰混了?”模樣嬌妍美麗,不表示說話斯文。“周大嬸很擔心你啊!你就她一個親娘,她也就你一個親人,不學好,還讓她操煩啊!”

連說這麼多話,她胸中之氣微泄,步伐頓時滯了滯。

不過跑在前頭的小鬼八成被她戳中痛處,竟也跟着慢下腳步。

明玉見狀再提一口氣,一下子便衝到他身邊,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男孩子志在四方,要闖也是闖四方,你成天在城裏遛達,書也不讀,藝也不覺,算什麼英雄好漢?周大柱,你就這麼一點料嗎?”

男孩仍一臉倔強,卻也沒試圖掙開她的手,只悶聲道:“我……我娘還好嗎?”想想這次溜出來,也有一個多月沒回去了。

“還好的話,就不會在我家灶房裏邊幹活邊掉淚了!”見他沒意思要逃,明玉放開他的手,改而雙臂盤在胸前。

“唔……”羞慚低頭。

“你為何不上義塾?那兒的文先生說你書讀得很好,文章作得也很好,你娘還盼着你將來當大官呢!當然啦,我也盼着呀,義塾是宮家所辦,你當大官了,咱們全家上下也跟着沾你的光,你不想讓咱們沾這個光呀?”

“……我……他們笑我娘,笑她以前曾在『醉月樓』……我不想上義塾。”

明玉一下子明白了。

她是有聽過一些話,說周大嬸以前年輕時候曾在青樓里賣笑,後來才從良跟了周大爹,周大爹是宮家鹽場裏的班頭之一,幾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孤兒寡母。

一弄明白,她就火爆了,忽地出手掐住大柱的兩耳,衝著孩子齜牙咧嘴。

“人家笑你娘親,你他祖爺爺的不會護着她,還讓她操心,你對嗎你?!你娘她哪一點對不住你?你害她傷心也就算了,還害本小姐看她傷心!她以往做的飯菜多好吃啊,現下她一邊掉淚一邊煮食,你害我難以下咽你知不知道?本小姐這個月生生瘦了一圈,你他祖爺爺的再不給我回家去,下次再讓我逮到,我不捧得你小屁開花就不姓官!”太激動,被口水小嗆一下,尾音跟着一溜。

“……”

“你說什麼?!”

“是姓『宮』,不是姓『官』……”好歹他也是個會讀書的。

“你——”氣到臉色發紅。

突然,十幾道黑影從兩邊通巷中走出來。

“大柱子,有人為難你嗎?”像是當頭頭的粗壯少年慢聲問。待走近瞧清明玉模樣,眾人不禁互看了看,眼神曖昧。

“周大柱,這個妞兒不錯呀!嘿嘿……”

“剛巧哥哥們閑得發慌,有個妞兒來陪着玩玩挺好,大柱子,做得不錯!”

“她、她……不行的!你們……不可以……明玉姊,快走!”大柱拉着明玉起腳就想跑,三名高個兒少年已擋了他們去路。

明玉要是怕了,她也就不是官明——呃,不,她也就不是宮明玉了!

扯開大柱的手,她雙手插腰環顧眾人,這三、四年來,她在武藝上下過功夫的,今兒個瞧這場子,不包準能贏,但要打得兩敗俱傷也非難事。

提氣於胸,正要挑個最強的開打,偏偏瞧見他!

那抹高大黑影來得無聲無息,待一群少年發現時,那男人已離他們甚近。

明玉瞧啊瞧着,胸中那股氣就跟着泄了,笑得滿臉春花嬌綻。

“誰?!”帶頭的少年猛然回頭,驚聲問。

男人靜佇原地,淡淡道:“滾。”

要是這樣好打發就好。

一群小混混隨即圍上他——呃……是說,也沒有不好打發啦,因為只聽啪啪啪又啪啪啪連響,十幾個混混全被打趴,哀天喊地地叫疼,這是眨眼間的事,而且出手的男人只用單掌,另一手還負於身後。

“還不快滾!”明玉跳出來撿現成便宜,耀武揚威得很。

幾個人摀頰的緩頰、抱肚子的抱肚子,一下子全都跑光。

“你也快回去!”明玉對傻了似的大柱說話,扯扯他的大耳,把他扯回魂。“明兒個我再去義塾找你,咱們還得好好再談。聽見沒有?”

“唔……嗯……”大柱兩眼猶亮晶晶望着如天神般乍臨的高大男人。

“還不走?”再次嬌斥。

“啊!走了走了……”大柱終於跑開。

呼——好不容易把事稍稍搞定。明玉兩手拍了拍,轉身面對男人,忽而有些靦腆,臉紅紅喃了聲。“無惑,你來多久了?”

“來很久了。”語氣似透無奈。

“啊?”

“從你在綵衣街上開始追剛才那孩子時,我就來了。”然後他一路跟蹤,跟着她進巷內,聽她嬌聲大罵,直到適才那群潑皮言語輕薄,甚至真要碰她了,他才出面。

明玉一想也知,他定是因那些人要對她動手了,他才趕忙跳出來護衛。他本來就當了她三年的護衛啊!

她沒再說話,就衝著他笑,就是想笑,沒法擋的。

巷內雖暗,但無妨他的眼力,依然將那張嬌顏瞧得一清二楚,紅紅頰面,發亮的水眸……他突然撇開眼。

“那群小混混是怎麼回事?”

提到這個,明玉柳眉一蹙。“我也還沒查清楚,不過倒是得想想法子,要不周家的大柱子再跟他們混作一氣,遲早要出事的。”

無惑眉峰微乎其微地攏起。他就怕她說這種話,既要查清楚,肯定犯險又犯難,倘又遇到方才那種場面……他無奈嘆氣了。看來,他還得把這件事擺平,才能放心地再次離開松遼。

說不牽挂最好。結果,依然牽挂。

他十八歲與她相識,護衛她三年,在她十三歲時除下貼身護衛之職,而後又過四年,這四年,每年此地財神廟廟會,他皆會來到松遼與她相見。

她說要等他。要他來。他第一年對她守諾,陪當時十四歲的她看煙火。

他以為這樣就結束,她卻對他說,要他明年再來,她還等他。

他大可置之不理,從此兩清,但時候一到,他當時又恰在松遼附近辦事,心念浮生不能消,再次前來赴約。

於是就這樣,每年她都說等他,他當下不應聲,打定主意不來,最後卻都管不住自個兒雙腿。

“你別又擅自行動,再不聽勸,遲早也要出事。”而他不可能時時刻刻盯她。

明玉被叨念,也不作怒,仍一臉喜孜孜的。“每次出事,你都來救我不就好了嗎?”

無惑雙目又調回來瞪她。

她笑聲清脆,肩眸嬌妍,突然跑過來一把拉住他粗獷大掌,拉着就跑。

“走啊!我請你吃米線、喝百腐花、吃蒙地烤肉、喝甜糯酒!”

廟會裏什麼都有得買,有得吃又有得喝,她要和他大吃一頓。

吃得飽飽,從酒坊離開時,明玉還沽了兩壺甜糯酒。

來到每多固定賞煙火的地方,明玉臉紅紅挨過去抱住無惑的腰,讓他帶着她飛上城中最高樓的屋瓦上。

其實以她如今的輕身功夫,應該能自行竄上,但有得靠就靠,無惑靠起來這樣舒服溫暖,她也靠得理所當然。

並肩坐在人家的屋檐上,一人一壺甜酒,這酒順喉好喝,後勁稍強,但無惑喝再多怕也難醉,以內力逼出酒氣對他來說輕而易舉,而明玉臉膚早已紅撲撲,雙眸猶如浸在水裏,迷迷濛蒙閃着碎光,彎彎像兩道發亮的月牙兒。

財神廟外鑼聲大響,提醒百姓們再過不久就要施放煙火。

“澄心如何了?”居高臨下,望着不遠處綵衣街一帶的燦亮燈火和如織的遊人,無惑淡淡起了個話頭。

明玉清鈴鈴又笑。“我家香大嫂又給臭大哥生了個胖娃兒,以往澄心黏着我,後來清姊嫁進宮家,生了一隻男娃娃,澄心就去黏妹兒,現下清姊再生一個女娃兒,澄心如今是男妹兒也黏,女娃兒黏得更緊,一直跟他們倆玩。”

無惑略頷首,喝口甜酒,靜了會兒又問:“宮爺如何?”

“呵呵,還能如何?清姊生男又生女,他有妻有兒又有女,嘴都快笑咧到耳根了。”她搔搔臉,捧着酒也啜了口。“你沒見過我那兩個侄兒侄女,可愛極了,大的逗起來真好玩,小的是女孩兒,粉嫩嫩,是生來被疼的。”驀地握拳。“我決定了,往後自個兒也要生個粉雕玉琢的娃兒來揚眉吐氣一番!”

他舉起酒欲這。

她卻道:“無惑,這事你得幫我。”

“咳!咳咳、咳咳咳……”竟是內息一岔,酒汁倒嗆。

“怎這麼不小心?”她笑嘆騰出一隻手拍着他的背。

酒似乎喝得有些多,她執壺的那手沒拿穩,還裝着坐壺甜糯酒的酒壺咕咚咕咚滾下去,她輕呼一聲,本能要去撈,身子忽地往前栽。

無惑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單臂已撈住她的腰。

她順勢往他懷裏一倒,被他抱個滿懷。

然後她發現他似乎想推起她,讓她自個兒坐好……那哪可以?她有得靠就靠,絕對靠他靠到底,唔……溫暖熟悉的氣味,結實精壯的胸懷,強而有力的臂膀,她喜歡……喜歡賴在他懷裏。

想着,她藕臂忽而攀住他強壯的頸項。

“明——”無惑沒把話說出,唇已被另一張綿軟嫩唇封堵。

此時此地,他不能推開她,一推,她要掉下去的。

他心臟狂跳不已,儘管那抵過來的唇兒沒有進逼,他已嘗到她唇上的甜香。

明玉緩緩掀開眼睫,發現他沒有閉目,兩人四片唇相貼,她在他嘴上微笑,他一雙深目卻猶然瞠着。

比耐住似的,她還是貼着他,近近對他眨眸,眼裏藏情,彎彎若笑。

然後,她頑皮張嘴,輕咬他略豐的下唇一下,小舌舔過他。

糟她強吻的男人猛地一震!

他目背視她的那兩道:目光修轉深濃她的甜吻如水滌淋他的心魄讓他連氣息都漫漫幽幽柔軟無比。

終於,他像被馴服的獸,徐徐、乖乖地合上雙目,唇微張,納進她的舌。

他收攏雙臂,抱住這抹軟玉溫香,讓她貼在他左胸的地方。

砰——啪啦啪啦啪啦——

不遠處,今年廟會的第一朵煙花竄升,在夜空中爆開。

煙花燦爛,是夜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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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凜佳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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