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清姊,對不起……”結果是明玉小姑娘先來領罪。“我、我就想,臭大哥這些天管東又管西,還讓人盯着我,他知道我想上北冥十六峰……恰好財神廟有廟會,所以我就想……恰好可以掩護一下,所以就想說賴着你出去狂廟會,然後……恰好可以趁人多時偷溜……”
明玉偷瞄她一眼,低頭,像要把頭伸來讓她打個痛快似的。
“清姊,對不起嘛,我……我以後會乖,她不要惱我好不好?”絕對要擺哀兵姿態,她家的清姊吃軟不吃硬,她越軟越好捏,清姊越會捨不得。
夏曉清怔怔看她,淚水就這麼溢出眸眶,越落越多。
“清姊?!”明玉千算萬算,沒算到她家的清姊會哭給她看!
要是夏曉清肯念個幾句、罵個幾聲,又或者重重敲她幾記爆栗、打打她的手掌心,明玉還不會這麼痛、這樣難受,此時一見佳人垂淚,簡直讓她整個小心肝都揪作一團,痛到跟着掉眼淚。
“清姊別哭嘛……人家真的、真的不敢了,真的啦,我一定乖,不跟大哥鬧脾氣,不瞞你、騙你,你不要哭嘛……嗚嗚嗚……嗚哇啊啊——”
明玉大哭,跟着挨了過去,學澄心撲進夏曉清懷裏。
“嗚嗚哇啊啊——”結果,果兒也跟着撲上去,抱作一團。“小姐,您把澄心小小姐托給我,可我沒看好她……嗚嗚嗚……我也有錯,我也不對,對不起啊……小姐不要哭嘛……”
“如”字輩四個小丫鬟雖未撲過來,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幾個大小姑娘全哭了,夏曉清反倒止了淚,略透無奈嘆氣。
“你們都別哭,再哭,我頭又暈了……”
此話一出,哭聲收斂了些,明玉紅着臉,小粉拳揉着濕漉漉的眼睛。
夏曉清拉下她的手,該要責備幾句的,但見她可憐兮兮的知錯模樣,自是說不出什麼重話。
“你認不認罰?”捏捏那隻柔軟小手。
“認!”明玉想也未想,用力點頭,非常有認錯的誠意。
夏曉清禁不住微笑。“好,那罰你幫我浴洗擦背。”
“……咦?”這麼美妙?明玉張大濕眸。
這一方,曉清揉着小澄心的粉頰。“你也該罰,竟然跟着偷溜。”
澄心臉紅紅,兩手將她抱得更緊些,很有撒嬌兼耍賴的意味。
老天眷顧,有驚無險,幸好大伙兒都無事……
她身邊的人一切安好,而她還能回到這裏,擁她們入懷,確實要感謝老天爺。
“那……宮爺他……他還好嗎?”這次換夏曉清臉紅紅。
“夏姑娘,我家爺他其實還——”
“清姊清姊,大哥他好——慘——啊啊——”明玉飛快搶了如福丫頭的話。
“你知道有多慘嗎?嗚,清姊當然不知道。來來來,我來說給你聽!”
“……然後他當然很痛,但還得咬牙撐住,然後你頭也不回跑掉了,跑出去引開壞蛋,他傷心欲絕,帶淚含恨,恨自己為什麼不是武林高手,由此可見,習武一事有多麼重要……”
“……再然後,我就很大氣地要他去找你,他果然重色輕妹……呃,不,他就把我和澄心藏得更隱密些,奔去尋找你,然後他找到你,揍了夏崇寶那個渾蛋,之後咱們的人趕到,大哥就癱了……大夫說,大哥那條腿說不定要廢了,往後都不能走路,清姊,你說慘不慘……”
夜已深沉。
夏曉清在“罰”過明玉和澄心之後,發已梳開,身軀已浴洗過,果兒幫她備來一盅鹹粥,她也吃下大半。
果兒要她再歇息,只是都躺了那麼久,她哪能再睡……再有,明玉說的那些話完全揪緊她的心,尤其聽小姑娘最後道——
“清姊,大哥很擔心你呢,你一直睡不醒,人家澄心被那個很本事的劉大夫用藥熏了熏,眼睛就張開,用在你身上卻都無效……後來劉大夫說,你八成心無牽挂,心神驟弛,心平氣和又心滿意足,所以就放任自個兒一直睡……呵呵,大哥等了老半天都不見你醒,腿疼了也沒好好歇着,後來他被畲管事請去處理一些有的沒的,清姊就醒了呢……”
夜真的很深很深了,她不歇息,他也得歇下。
可是雙腿彷彿有自個兒的意志,在夜深人靜的此時,她披上薄衫,長發任由輕散,便這麼走出自己的院落,靜靜來到主院。
豈知甫跨進那扇月洞門,就險些撞上手拄烏木杖的他!
宮靜川扶住她的肘,四目相接,她眸心如星,迷離卻也閃亮,他嗅到女兒家身上獨屬的柔軟馨香,那讓他心間顫動,幾欲嘆息。
“聽說你已轉醒——”他開口。
“聽說你腿傷了——”她也開口。
“我正想過去看你。”他說完。
“我就想過來瞧瞧。”她也說完。
夏曉清臉熱,心口更熱,見他發未成束,簡單罩着一件寬衫,衣帶系得鬆鬆垮垮,那模樣似準備上榻歇息,臨了卻又改變主意一般。
“宮爺的腿……”寧穩心神,她擔憂問。
“很疼呢。”語氣竟與明玉裝可憐時有幾分相像。但宮靜川沒裝,他確實很疼,只是他堂堂宮家主爺,肉體上的疼痛,以往咬牙也就忍了,然而現下,在這姑娘面前,他不想忍。
“那你還站着?快進去歇下啊!”夏曉清挨近,扶持他。
“好。”他大爺很樂竟讓她扶,大大方方便把部分重量往她身上壓。
進了未點燭火的寢房,她在一室幽微中扶他走到榻前。
她收好他的烏木杖,還幫他將脫下鞋履的傷腿抬至榻上。
她聞到藥味,心一擰,不禁幽聲道:“明玉說……劉大夫說……宮爺的腿傷得很嚴重,往後有可能不能走路……”
宮靜川眉峰微動。
他記得劉大夫是說,他腿傷狀似嚴重,其實是筋與肌發炎腫熱,皆賴平時保養得當,才會在大動作既跑又竄之後,未再傷及膝骨與關節,不然的話,怕是想再站起都困難重重。
這個明玉,他說要罰她,還沒想出該怎麼罰,她倒先來討好了……唔……好吧,算是小小幫了他。
他低應了聲,伸手去握她的手,在那隻秀荑本能想抽撤時,淡淡問:“倘是我不能走路,再也站不起來,你還肯喜愛我嗎?”
夏曉清玉頰暈開兩片霞紅,幸好房中無燭火,沒將她羞郝欲死的模樣照清。
心發軟,也就乖乖由着他握住小手。“……我、我會待在宮爺身邊,不管你變得如何,我是……就是一直在你身畔。”
下一瞬天旋地轉,她腰身一緊,來不及驚呼人已被拖上榻。
待定神,她發現自己平躺在里側,而他正側卧,屈起一臂撐着頭,近近望她。
白光閃動,她知道他露齒笑了,咧嘴笑時,他右頰的渦兒會露出來迷惑人……啊!不不——這不是她現下該想之事!
“宮爺,你、你你……我還穿着鞋……”
“要我幫你把鞋脫下嗎?”
“不要!”她急搖頭,青絲似扇面鋪散,搖出幽幽薄香。“……我只是過來看看你,跟你說會兒話,我、我沒要做什麼的。”
“我也沒要做什麼,就說說話而已,躺着說比坐着或站着舒服多了,不是嗎?”他又笑,這次是眼睛閃了閃,徐聲道:“白日時,我應周知府之遨前去拜訪,談了點捐資助餉之事,會面結束后,本想直接回鹽場,但咱們家好歹供着一尊五福財神爺在大廟裏,畲管事雖把祭拜的事物辦得妥妥噹噹,我好歹也是宮家主爺,所以就想過去財神廟那邊上灶香、拜個拜……結果一去到那兒,找到畲管事,才知你們也來攤廟會,而且某個小姑娘還偷溜了,鬧得一塌糊塗。”
他身體並未碰觸她,甚至連她的手也放開了,真要說的話,也只有他那頭垂髮與她的髮絲輕迭在一塊兒,然光是如此,夏曉清一顆心都快跳出喉嚨,發燙的耳幾可聽到熱血竄流之聲。
她像躺棺材般躺得直挺挺,也不太敢用力呼吸,因小小所在儘是他的紫檀香。
說說話……是,她、她是來跟他說說話的,而他們此時確實在說話。
“明玉她……你不要太責備她。她已經知錯了,而且這次算是有驚無險,再者說穿了,起因仍是我,他們是來找我的,卻連累你們……”越說越落寞。
他慢慢哼了聲。“什麼你們、我們?慈母多敗兒,什麼錯都往身上攬,往後你要當了娘,只顧着扮白臉,管教孩兒之責怕是要落在孩兒爹親身上了。”
嗄?!
這話是怎麼繞的?她頭好像又有點暈了……
費勁寧定,她重整旗鼓嚅出話。
“宮爺是如何跟上來的?那時人好多好多,城東的小巷又亂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你怎能找到那處破敗小院?”
“畲管事把當時手邊的人都派出去找尋明玉,我知道此事時,身邊僅有安丹和一名護衛,我讓安丹趕回府里調派人手,然後自己也進人群是尋找。”頓了頓,他目光微爍。“……我看到你,出聲喚你,但當時四周擠滿人,你並未回頭,而是急急往前直鑽,我只好努力緊跟過去。”
她一想,咬咬唇瓣道:“我那時以為瞧見明玉了……那小姑娘穿着明玉的衣褲,故意引我追去……”
他靜了片刻,那張俊誰面龐在暗中顯得有些無情。
“我跟在你後頭,原以為跟上了,一深進城東巷中,卻已不見你蹤影。我想,你應是進了某戶人家的後門,既是如此,唯有一戶一戶去找。”
她似瞪似嗔瞥了他一眼。
“宮爺要我逃時,我都瞧見了,那條巷內好幾戶人家的後門全被撞破,想來都是宮爺的手筆,這下了少不了要賠那幾戶人家修繕門扉的費用。”
“能尋到你,尋到明玉和澄心,賠再多錢我也歡喜。”
她雙頰又竄一波火熱,覺得他目中深處瀲灧幽光,無情的、有情的、多情的……越看越不明白,卻能牢牢吸引她的眸光。
“……我嫡母李夫人如何了?”她悄悄絞緊手。
“她被找到時,人倒在血泊中,已氣絕身亡。”
她瞠圓眼睛。“怎麼會……”
“猜想應是夏崇寶失手所致。他急着追咱們,而李氏本以為寶貝兒子落在我手中,乍見他安然無虞,或者扯住他不想他跑走……”他眉扭了扭。“總之一個想追,一個想留住人,許是拉扯間出了事,李氏的致命傷在後腦勺,一頭撞上石牆,頭破血流,死未瞑目。”
夏曉清有些發怔,好半晌才嘆出一口氣。
她潤潤唇又問:“那麼,那位夏家二爺呢?我看到……我記得有血,他一直吼叫,血從指縫滲出,流了他滿臉滿手……”
—只溫暖大掌緩緩覆上她的手,包裹她微顫的經指。
“我弄傷他的眼,我必須那樣做。”在那當下,一出手就必須是殺招,不能有絲毫婦人之仁。
“我知道……我明白的。”她僵直的卧姿不知何時放軟了些,只是手又被他握住,身子不自覺一顫。
他輕挲她的指,似給予安撫慰藉,略啞道:“我將夏崇寶交給縣衙,李氏的戶首也請『松遼宮家』所助辦的義莊派人處理了。”他沒說的是,夏家二爺一進縣衙,要出來那是絕無可能了。他宮靜川原就不是個吃素的,之前在慶陽替他們留了點後路,結果鬧出這一場,這一次,他不會心慈手軟。
只是他不說,並不表示他榻上這個姑娘感受不到。
她微抖的手反握了他,然後側身面對他,那眸底有細碎的水光。
她沒說話。
似想言語,卻覺言語多餘,所以僅靜靜看他,然後合睫,將淚挽留在眼裏。
宮靜川長聲嘆息,終於俯下臉去擷取她唇上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