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鄭氏的祖上是由北方遷居而來的,她本人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端莊大氣,身段高跳豐滿,在她眼裏,江南水鄉的女人都有失輕佻,有股狐媚子氣,最是讓她討厭的,偏偏大兒媳婦如此,這好不容易給二兒子找來的沖喜小妾竟然也是如此,真真讓她不喜。

鄭氏慢慢品了口茶水,才語氣淡漠地對蘇抹微道:「你很是不錯,剛進門就立了大功。靈犀,賞蘇姨奶奶一副金頭面。」

蘇抹微雖然是妾,但她原本是良家女子,又是正經坐轎子納進家門的,屬於妾室中的「貴妾」,是上了官府檔案,不能被夫家隨意買賣的,所以當得起「姨奶奶」這個稱呼。

貴族豪門講究很多,單是妾室就有「貴妾」、「賤妾」之分。貴妾就是像蘇抹微這種出身良家身世清白的女子,身分比較貴重。如果不是為了沖喜,蘇抹微甚至沒有資格做原家這種豪門的貴妾,以原齊之的身分,納貴妾一般也得是那些小官家庭出身的千金小姐。

至於賤妾的範圍就比較廣了,通常是丫鬟、奴婢做了主子的通房后再抬升為妾,因為原本的奴才身分,就算生了兒女,也算不上貴妾,主人家想賣照樣能賣,還有諸如歌舞伎、青樓贖買的女子,這樣的都屬於賤妾之列,可以隨意買賣,隨意送人。

聽到鄭氏的吩咐,站在鄭氏身後的大丫鬟靈犀聲音清脆地應了聲「是」,將早準備好的金頭面匣子打開亮了亮,讓蘇抹微看了看,隨後就交給了蘇抹微的貼身丫鬟喜桃。

鄭氏雖然對蘇抹微的出身和模樣瞧不上眼,出手卻還算大方,這套金頭面一共二十九件,包括了已婚婦人所能用的箍子、挑心、金蟬玉葉簪、頂簪、掩鬢等所有的頭面首飾,而且做工精緻,一看就不是凡品。

尤其是挑心部分,是此時貴族們頗為流行的佛像簪,以金為托座,雕琢成觀音蓮座,內中是一款小巧玲瓏的手持楊柳凈瓶的白玉觀音,觀音的形貌栩栩如生,單雕工就價值不菲,更何況一套二十九件的金頭面。

鄭氏出手之大方,讓蘇抹微有點誠惶誠恐了,連忙道:「伺候夫君是妾身的本分,實當不起如此重禮。」

鄭氏挑了挑嘴角,對她的謹慎與謙虛還算認可,便淡聲道:「與我兒子的命相比,這點小玩意兒值什麼?你既然進了原家大門就是原家人了,以後切莫被這些玩意兒晃花了眼,盡學那些不成器的眼皮子淺薄,上不了檯面,那就要被人笑話了。」

蘇抹微被訓得有些難受,臉上還要努力擠出笑意,她躬身屈膝謝了鄭氏的賞賜,不敢再說什麼,免得又被諷刺成「眼皮子淺薄」。

鄭氏又道:「二少爺剛剛蘇醒,身子還虛弱,你定要細心伺候,萬不可有半點馬虎。如果他再有個三長兩短,我要唯你是問。」

蘇抹微剛剛沉下去的心又提了上來,心裏直想說:二少爺的身體又與我何干?但嘴裏卻恭謹地應道:「是。」

不是她不識抬舉,而是她這「沖喜小妾」的身分實在來得突然,把她原來安穩的生活硬生生打亂,在別人眼裏她這個平民之女能嫁入豪門原家,是麻雀變鳳凰,是一步登天,是別人求也求不到的美事,可在她心裏,卻着實令她不快。

她也說不上有多愛原來的未婚夫,可是她喜歡原來平淡卻簡單安心的生活,不喜歡這豪門巨宅里的奢華與規矩,還有處處壓抑的日子。

更何況,由正妻變小妾,變成半個奴婢,更是讓她鬱悶,心裏是難免有點怨的。

現在是還好,她的頂頭「主子」只有夫君原齊之一個,她只要伺候好這個男人就好。

可是以後呢?

等以後原齊之的正妻娶進門,她的地位就會更低了,不僅要伺候自家男人,還要伺候自家男人的妻子——天理何在?

進門第一天的早上,蘇抹微對原家來說是立了大功,得到了諸多賞賜,可是她卻沒有半點開心。

面對諸多的主子,行禮行到腰酸腿疼,她終於意識到娘親所說的「小妾根本不算人」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她覺得前途一片黯淡,想想以後自己要過的日子,再想想萬一以後自己有了孩子,孩子要過的日子,此時明明是炎夏,卻讓她有點手腳發涼。

只有那隻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大手,固執而堅定地傳遞給她一些暖意。

等紛紛亂亂的探視者離去,原齊之才開始吃遲來的早餐。

他昏睡太久,胃腸疲弱,廚子便只為他準備了山藥枸杞養生粥,能健脾益胃,迅速恢復體力。

蘇抹微本是要站着伺候原齊之進餐的,但是原齊之揮手讓她坐下,說:「一起吃吧!外人不在的時候,我這裏不需要那麼多規矩。」

蘇抹微應了一聲,乖乖地坐到原齊之身邊,喜蓮立即幫她盛了一碗粥,蘇抹微又吃了四個燒賣,兩個蘿蔔絲餡餅。

雖然燒賣和餡餅都做得小巧,但是與一般貴族女子那小雞啄食一樣的胃口,蘇抹微堪稱「很能吃」了

蘇抹微發現不僅身邊伺候的丫鬟在偷看她,就連原齊之都忍不住掃了她一眼,似乎在好奇她纖細玲瓏的身體怎麼有這麼好的胃口?

蘇抹微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慢慢地把湯勺放回已經空了的碗裏,想了想才說道:「在家裏我都要幫父親做豆腐,每天都很忙,所以……很容易餓的。」

她以為原齊之或許會看不起她這種出身,沒想到他只是點了點頭,「我們上戰場之前也吃得很多,死也不能餓着。」

蘇抹微愣了愣,隨即忍不住偷笑。

或許,這位二少爺並不會太難伺候?

吃完早餐,上午已經過了一半,上早朝的蘇家父子,即原齊之的父親原北顧與他的長兄原修之都已經下朝回家,在得知原齊之蘇醒的消息,也迅速趕過來探望他。

這次是原家的男丁們紛紛來探望,蘇抹微本想迴避,但是卻被原齊之伸手拉住,對她說:「總是要見過家人的。」

其實嚴格遵照禮儀的話,蘇抹微這樣的小妾是沒有資格直接面見公公、大伯、小叔子們的,她應該由原齊之的正妻領着才行。

但是現在情況特殊,原齊之還沒有娶正妻,而蘇抹微也不是普通的妾,她是立下大功的沖喜之人,所以單獨面見公公、大伯等人也勉強說得過去。

在蘇抹微這種小百姓的想像中,大官都是很威嚴、很可怕的人物,沒想到原北顧、原修之都一副翩翩書生樣,斯文有禮,五官清俊,表情和煦,言談溫和,竟然讓她感覺相當舒服,並沒有太多壓迫感。

倒是鄭氏夫人這些后奼女人氣勢相當逼人。

蘇抹微有點感慨,果然真正有權勢、有才能的人其實都相當謙和吧,只有依靠他們的那些附庸才會狐假虎威、虛張聲勢,比如她的婆婆鄭氏夫人……蘇抹微為自己心底大不敬的念頭暗自心虛了一下下。

與原家男人們的會面,蘇抹微只留下一個最深刻的印象:一家子美男!

瞧瞧原家這一家子,不僅有權有勢,有才又有財,還個個貌似潘安,老天爺也太不公平,太偏愛這家人了。

見過禮之後,蘇抹微還是先行迴避去了。原北顧帶着幾個小兒子離開后,原齊之與兄長原修之便進入他的書房談話。

兩人坐下后,書房伺候的小廝奉上茶水,又迅速退了出去,把門關嚴,在外守護着,以免被人打擾或偷聽。

原修之再次打量了弟弟一番,確認他已經清醒無恙,才微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原本認為『沖喜』之說很是無稽的,家裏也是病急亂投醫,卻沒想祖母和母親還堅持對了,你當真醒了過來,蘇家姑娘大功一件。」

原齊之比原修之還高半個頭,也顯得強悍許多,五官也更深刻凌厲,身上有戰場廝殺出來所特有的威嚴肅殺的氣勢,但是他對長兄很是尊敬,聞言笑了笑,道:

「我也說不清怎麼回事,昏迷時並未失去所有感覺,只是似醒未醒,一直沉淪在噩夢裏,一片血海……」

說著說著,他不由得皺了皺眉——十萬將士,最後只逃出八千人,這樣的廝殺,足以讓戰場淪為修羅地獄,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將兵紛紛被殺,而自己卻只能廝殺逃命,那種窩囊勁簡直讓他繁悶成傷,即使昏迷的夢中也一直掙扎不已,他一直在殺、殺、殺,卻總也殺不完敵人,總也逃脫不了那個修羅地獄。

他覺得難受,覺得憤怒,也覺得疲憊不堪,就在血海要把他淹沒,讓他快要窒息時,他的身體忽然感受到了一絲清涼,耳邊恍惚聽到一個輕柔又委屈的小小的聲音在說:「我想要個疼我愛我、會說會笑、會睜開眼睛看我的夫君……嗚嗚……玉帝、王母娘娘……如來佛祖、觀音大士……無論誰都好,請讓夫君醒過來吧……我會給你們燒一輩子香的……嗚……我不想做寡婦……嗚……我討厭貴族少爺……嗚嗚……」

什麼夫君啊?什麼寡婦啊?貴族少爺招誰惹誰了?你憑什麼討厭啊?

原齊之的思緒不知為何一下子就從修羅血海轉移到了這個女人絮絮叨叨的小問題中,後面又聽到小女人控訴他家憑藉權勢仗勢欺人、強搶民女、壞人姻緣,讓她由妻變成妾、由良民變成半個奴婢,最後這羅羅唆唆的小女人還擅自給他判了刑:實在可惡、罪不可恕、要用一輩子疼愛我償還。

原齊之先是聽得額頭青筋直跳,隨後又覺得好笑,如果這個小女人所說屬實,那麼原家確實是仗勢欺人了,他也願意負責,只是這小女人也夠強悍樂觀,雖然在哭泣,但並不脆弱絕望。

她雖然埋怨原家欺負人,但在無力抗衡之下,便轉而期盼夫君康健,期盼自己能夠得到疼愛,能夠生活得安泰順遂。

人最可貴的品德就是逆境中的生命力。

很多人會在逆境中沉淪,會隨波逐流,只有極少數會在逆境中尋找一線生機,會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加鮮亮、更加美好。

就好比在戰場上,無論戰況多惡劣,都要堅持,都要尋找突破與反敗為勝的契機,這才是為將者必備的素質。

原齊之原本沉淪在血海中的狂亂思緒慢慢平靜下來,也漸漸清醒理智了,他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已經從前線戰場被送回到了京城,正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而他懷裏,正睡着一位嬌嫩少女。閉眼是修羅垃獄,睜眼卻見美人如花。一念死,一念生。一念慘烈,一念靜美。

少女在他懷裏蹭了蹭,好像小動物一樣,尋找到舒適的姿勢,又沉沉睡著了。

原齊之的心剎那柔軟、剎那悸動了。

她對於他來說,本是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出身如何,不知道她芳齡幾何,可是在他清醒的剎那,他覺得自己一直沉淪在血海中苦苦掙扎的心得到了救贖,得到了平靜和安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就這樣動心了。

原修之見弟弟走神了,不由得一笑。

他知道這種感覺,遇到一個讓自己心動的女人,對於他們這種出身,本身條件又好的男人來說,實在是件很難得的事。

尤其他這個弟弟,自幼就迷戀武藝,痴迷兵法,就愛帶領一幫小子玩打仗的遊戲,對秉性柔弱的女孩子向來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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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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