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林羿翔衣衫不整地抱着方守正在床上醒了過來,時間已近,他得趕着上班。
「這該怎麼遮掩啊?」穿好衣服,打上領帶,脖子上散佈着星星點點的吻痕,有些位置還十階不湊巧地在領口上方,怎麼拉也遮不住,用圍巾也難遮掩。林羿翔煩惱地拉拉衣領,想起這裏是醫院,向巡房的護士小姐要了膚色的透氣膠帶,勉強交代過去。
「痛、痛痛……」一覺醒來,方守正全身酸痛,動也動不了。
「好好休息,晚上我會早點回來。」林羿翔和往常一樣在他額上輕吻,簡直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
「啊……翔!」看着衣着端整的林羿翔,方守正訥訥地開口。「我們……昨天晚上……好象有點激烈。」
「是非常激烈。」林羿翔點點頭。
「為什麼……這麼激烈?」方守正疑惑地摸摸頭,「我不記得了。」昨晚的刺激太強烈,發生前後的記憶變得很模糊,一時也想不起來。
「我也不記得了。」阿正忘了也好,不管阿正記不記得,總之他不會再放開阿正了。
「我們都不記得,一定是不重要的小事。」
「嗯。」林羿翔表示同意。
「為了不重要的事鬧了一個晚上,好象有點誇張?」方守正想了想,又說:「也不是那麼誇張啦!為小事分手的情侶多的是,何況只是鬧了一晚呢!」
「我得上班了。」林羿翔戀戀不捨地吻了他的唇,整理好心情,匆匆出門。
留下方守正自顧自的搔凌亂的頭髮,努力釐清混亂的思緒。
方守正撥了通電話給許愛琳,希望能和她見個面。「拜託,愛琳,這件事真的很急啊!」方守正的語氣帶着比以往更多的急切和哀求。
不知為何,只是經過一個晚上的時間,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比過去八年來改變得更多。
許愛琳沉思了一會兒才說:(我中午要和客戶約談合作項目,要是這個案子今天能結束,晚上我就和你約出來吃晚餐。)
「謝謝!」方守正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了!
(別高興得太早,談不成的話以後還有得忙的,就這樣了,拜拜。)許愛琳掛上電話。
「阿正和我很像,我們對女人都狠不下心來。」林羿翔優雅地嘆了口氣。
他只讓媒體公開部分事實,沒有全面封殺成天放話騷擾他的女明星,也稱得上是心慈手軟了。
「要是阿正早知道你本性如此惡劣的話,當年會不會答應和你交往?」楊祺鴻懷疑地瞥了林羿翔一眼。
說來也巧,調查報告出爐,女明星孩子的生父竟然是呂顏凱,一個到處借貸充闊、闖禍的花花公子。
林羿翔修理他們的手段也很直接,把足以證明兩人關係的物證送交大媒體,迫使他們在社會壓力下奉子成婚。
一個愛慕虛榮、習慣惹是生非的女人,和一個負債纍纍又自命風流的男人共組家庭,肯定有夠瞧的。
這還叫狠不下心啊?
楊祺鴻不以為然地賞了他一個白眼。
「你說得對,阿正沒有義務等我,我也沒有權力要求他等我,八年的空白根本無法彌補。」林羿翔把楊祺鴻放在他辦公桌上,最新一期的八周刊推到一邊去。
封面上的合成照片主角換了人,女明星身旁的男子不再是雷帝歐斯的亞太地區新任總裁,而是家道中落的敗家子呂彥凱,兩人的表情都十分頹喪。
「太好了,你終於想通了!」楊祺鴻雀躍地說,發亮的眼睛沒注意到林羿翔頸上的那些膚色膠帶。
「放他自由,也讓自己自由吧!」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離開他。」心結已解,林羿翔顯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臉上露出難得的開朗微笑。
楊祺鴻愕住了,「對不起,請再重複一遍。」
「阿正放不開我,我也放不開他,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還有別的解決方式嗎?」林羿翔以食指輕敲桌面。「我要和他在一起,再也不留下任何空白和遺憾。」
「他、他有女朋友的……」驚愕之餘,楊祺鴻的臉部肌肉開始抽搐。
「他早晚會和那個女孩子分手,我相信他。」
「你、你們都是男人……」
「有阻礙的戀情談起來才有意思。」
「我、我喜歡你……」楊祺鴻急得語無倫次。
「我也很喜歡你,不過是朋友的那種喜歡,我相信你也是。」
「我沒說不是!你真的打算破壞他的人生、破壞他的家庭嗎?別以為他沒結婚就百無禁忌,他的親人朋友一定會反對到底……」
「我會堅持到底,和阿正一起堅持下去。」
「該死!翔,你當初是怎麼和我說的?你只想回來探望阿正,讓他過得更幸福,絕對不會打擾他的生活。」楊祺鴻氣急敗壞地說,「看看現在,你做的是什麼?你不是回來探望他,你根本是回來掠奪他的!」
「掠奪?我喜歡這個詞,這八年來,他毫無生活可言;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能過得幸福!」
「我的天!」楊祺鴻以掌覆額,頭痛不已。
他也曾經陷于禁忌戀情,和家庭發生激烈衝突,直到雨過天青,因此他很清楚個中痛苦,更不希望任何人再遭受到那種椎心刺骨的折磨;何況是像翔這樣的好友。
「楊。」林羿翔從座位上站起,似乎要離開了,「我感謝你的關心,也以相同的誠意響應,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小威也到台灣來了!」
「啊?」楊祺鴻瞪大眼睛,「什麼時候的事?」
叩叩!敲門聲適時響起。
「現在。」林羿翔促狹地點點頭。
「天啊!你怎麼不早說?」楊祺鴻緊張地摸摸自己的領帶,「我應該用古奇的香水,頭髮上個禮拜就該理了,領帶和西裝的款式根本不搭……」
看着林羿翔拿了長外套走到門邊,手指就要觸摸到門把上,楊祺鴻連忙大喊:「翔,別開門,我、我還沒準備好……」
「戀愛可是完全依循直覺的行動。」林羿翔推開門把。
一個金髮碧眼、高大英俊的外國男子就站在門外,和林羿翔錯身而過。
「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男子遞給他一張花店的名片。「先寄放在這家店裏,不太好找,我費了一番工夫。」
「謝謝,你要的人就在裏面,要不要鎖門?」林羿翔回頭看了楊祺鴻一眼,那眼神讓人全身發冷。
「當然。」金髮男子笑開了臉。
「我和大地公司的業務經理約在『琥珀宮』談生意,午餐過後就會回來,在那之前,楊,請把會議報表準備好。」林羿翔臨走前還不忘交代公事。
「翔!」楊祺鴻忿忿不平地大叫,「我一定要想辦法讓你也在阿正面前出糗!」
辦公室的大門慢慢合了起來,室外陽光普照。
***
許愛琳終於通知方守正碰面時間與地點:晚間六點,琥珀宮。
方守正向醫完請了假預備外出,他站在穿衣鏡前面打理自己,正式的西裝和皮鞋,鞋面閃閃發亮,發線整整齊齊,不知道是胖了還是高了,長褲有點緊。
「我是個男人,我和翔上過床了,我要對他負起責任,我要和翔在一起,和現任女友分手,我才能理直氣壯地對他說:我喜歡你。」
方守正一面整裝,一面努力對自己做心理建設。
準時趕到琥珀宮,許愛琳已經等在那裏了。
把菜單拿在手上,方守正緊張得全身發抖,感覺上好象回到當年的佛羅倫斯。琥珀宮的費用以吃人不吐骨頭形容還嫌太過含蓄。
「嗯、嗯……這個……我要……」方守正一面尋找價碼最便宜的餐點,一面暗自慶幸自己出門前有把皮鞋擦得雪亮,這樣一來可以典當到比較高的價錢。
「不用那麼麻煩了,兩份蘋果薄荷小羊排套餐,晚點再上。」愛琳把方守正手上的菜單抽回,連同自己桌上的一併交給服務生,對方守正一笑,「我請客。」
服務生鞠躬而去。
方守正留意了一下,琥珀宮服務人員的素質比起佛羅倫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嗯……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我們交往也有五六年了,是該考慮某些事情的時候了……」方守正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們之間一向是許愛琳做主,不管誰付帳。
事到臨頭,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氣勢又一點一點地萎縮下去。
啊啊啊!怎麼越說越像求婚的台詞呀?
不行,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打退堂鼓。
方守正強迫自己抬起頭,燈光下的許愛琳顯得幹練而美麗,他看着她的眼睛說:「我……」
才說出第一個字,許愛琳就抬起手來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等等,我先說。」她打斷他。「今天是個很特別日子,我談成了雷帝歐斯的案子,公司發了筆獎金,又拔擢我陞官。」她的聲音簡潔流暢,充分表現出明快的風格。
「恭喜,我就知道妳一定行的!」方守正由衷地讚歎。
「中午我和客戶約在這家餐廳談生意,他得很英俊,待人親切,一點也不傲慢,重要的是,他很快就通過我的提案。」
「嗯?」方守正茫然地注視着許愛琳,「他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嗎?」
「沒有。」許愛琳搖搖頭。「可是他讓我下定決心了,阿正,我們分手吧!」
「什麼?」方守正張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攏,舌頭又開始打結了。「那是我剛剛想說的……」
「你別那麼激動啊!」根本沒注意他在說什麼,又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阿正,你是個很好的男人,你溫和、穩定、踏實,雖然有點時運不濟。」她平靜笑了笑,「你一定會找到最適合你的工作、公司和新的戀人。」
「我完全不了解……」
「我只想讓你知道,六年來我過得很幸福,我們不會整天吵架、互相干涉,你總是讓我作決定、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從不擔心你對我暴力相向,那不是你的本性。」許愛琳頓了頓,又說:「可正我的心裏總是不滿足,你好象缺了一個齒輪,而這個齒輪卻不是我。」
方守正的心臟猛然抽動一下。
「我說不出來你到底哪裏少了一個,可是我知道你是不完整的,分手的念頭不時困擾着我,直到今天中午,我和那位客戶見了面──別誤會,我沒有喜歡上他;只是我終於知道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是什麼樣子:高雅,氣質出眾,還有內斂和溫柔。相形之下你只是個男孩子,我不是因為他才提出分手的,他只是在我最迷惑的時刻出現,讓我下定決心而已。」
「那是說,我們分手了嗎?」方守正眨眨眼,悶着聲音問道。
「毫無挽留的餘地。」許愛琳點點頭。
「我們……還是朋友嗎?」方守正不免有些遲疑。
「是的。」許愛琳拿了帳單起身準備離去。「這裏的餐點相當精緻美味,好好享受吧!我先走了,另外一份你可以帶回去當宵夜。」
「愛琳。」方守正如釋重負,深深吐出一口長氣,「我也希望你能找到理想的新戀情。」
許愛琳瀟洒地朝他揮揮手,為兩人六年來的交往關係正式畫下句點。
方守正靜靜地坐在原地,足足有十來分鐘的時間沒有移動分毫,心情全無波動。
「我被甩了!」
「我被拋棄了!」
「我自由了!」
方守正有點自嘲地喃喃自語。
低頭思索片刻,方守正拿起手機撥號,「翔,是我,我人在琥珀宮裏,本來和朋友約好吃飯,她有事先走了,晚餐錢也已經事先付清了,你能來嗎?好,我等你。」
許愛琳在方守正視線不及的地方迅速轉了個彎,躲進女廁所里,用面紙細細擦了擦眼角。
下班前花了兩三個小時所畫的妝,不能就這麼被幾滴不爭氣的眼淚給毀了!
走出琥珀宮,在玻璃旋轉門前遇上中午的客戶,就是那位讓她下定決心分手的男人。
他朝她禮貌地微笑。許愛琳一眼就瞥見他手上抱着一束潔白的荷花,是要送給女友的吧……真有點羨慕那個女人。
「你好!」她也客客氣氣地回了禮。
兩人朝着反方向走去,擦肩而過。
天空是亮麗的銀黑色。
漫步在紅磚行人路上,許愛琳一連深呼吸了好幾次,平穩心跳。
一名年輕男子迎面擦撞過來,兩人跌成一團,許愛琳的鞋跟斷了一隻。
「怎麼回事嘛!」許愛琳忍不住埋怨。
「對不起!」男子誠懇地道歉,把她扶到行人專用椅上稍坐,「請務必讓我賠償你的高跟鞋,我的餐廳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要不要先過去休息一下,等鞋店送貨?」
許愛琳抬頭看着他,遲疑着不知道該不該接受男人的歉意。
他遞給她一張名片,典雅的淺綠色珍珠紙上書寫着勁直的草書:湘君。
男人的臉上漾着親切的笑容。
許愛琳撥撥頭髮,回復俐落的髮型,點頭同意了。
他顯得很高興,一路上兩人相談甚歡。
男人對許愛琳提起他經營的『湘君』的緣起和理念:「我喜歡東方文化、歷史、文學、玄學、飲食和……」
這是另一段愛情故事了。
***
和方守正會合后,林羿翔叫來服務生低頭吩咐幾句,服務生便找來經理幫他們換到包廂里。
包廂的設置比大廳典雅多了,隱密性也很好,兩張真皮沙發隔着古董桌相對,鵝黃色的燈光由上方均勻地灑落包廂內。
「琥珀宮的主人是我的好友,他是德國人。」林羿翔把花束放在方守正膝上。「白色荷花就是請他幫我從國外帶回來的。」
「謝謝!真漂亮。」方守正把花放在鼻下嗅聞。
「八年前我錯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離開前的那個問題,我想聽到你的答覆。」林羿翔徐緩地說。「這是我家的鑰匙,你隨時可以搬過來,我們一起生活,空房間還有很多,要是你不喜歡,不同床也沒有關係。」
方守正細緻的臉蛋一下子漲得通紅。
「這算是……同居嗎?」
林羿翔微笑着搖搖頭。「求婚。」
「我……我是男人。」方守正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
「沒關係,我也是。」
「我們不能結婚,這在法律和社會認定上是沒有效力的;我們也不能生小孩……」
「我們不需要其它的認定,只需要彼此的。至於小孩,我並不喜歡。」微一沈吟,林羿翔又加上一句:「當然,如果你喜歡,我會忍耐的,我們可以領養。」
「我只是找你過來陪我一起吃飯的。」方守正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乎是聽不見。
「以後的每一餐,我們都一起吃。」
「我……」方守正還想推託,卻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適合的借口。
「答應我嗎?」林羿翔輕柔地撫摸他的臉頰。
「我相信你明白,我總是那麼猶豫不決、那麼優柔寡斷,所以我的回答是、請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方守正一手撫着林羿翔摸在他臉頰上的手,一手把鑰匙握在掌心裏,「我想到你那裏去慢慢考慮。」
林羿翔笑了,「你有一生的時間考慮。我會永遠等你。」
方守正出院后,參加了雷帝歐斯的業務員招考。
不知道是考古題真的有幫助或是其它理由,他順利考進雷帝歐斯公司,成為一名基層業務員。
「要是你告訴我,我早就幫你安排好了。」錄取通知寄到家裏時,林羿翔有點驚訝地說。
「做人還是踏實一點的好。」方守正窩在客廳沙發上伸伸懶腰,他身上穿着橘黃色睡衣和毛絨絨的加菲貓拖鞋,看上去就像一隻懶洋洋的小貓。「最近我又開始長高了。」
「是嗎?我怎麼看不出來?」林羿翔把他抱在腿上仔細端詳。
「有啊!我長高了兩公分。」方守正對林羿翔做出一個勝利的手勢,吻住了他的嘴唇。
遲到了八年的回復,終於有了幸福的答案。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