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為你做些什麼……就算無法讓你傾吐內心苦楚,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時候扶你一把。”
始終於腦中盤旋不墜的,是數天前友人於床畔的一席話。
取下了久未離身的面具,白冽予一襲便衫、有些慵懶地靠坐榻上,端麗容顏微側,神情間卻隱帶着一絲迷茫。
到達岳陽,也已是兩天前的事了。
那天……當他自沉沉睡眠中醒轉時,第一眼望見的,便是榻邊東方煜靠坐着打盹的身影。
而那時的他,最先想到的不時確認易容的完好與否,而是因對方仍守在旁邊的事實而鬆了口氣。
說來也好笑――斬釘截鐵說“不錯”的是他、選擇沉默以對的也是他……可卻又在做出了這些完全是給東方煜碰釘子的事後,還盼望着對方不會就此灰心放棄,繼續在自個兒身旁守候看顧。
也許……是因為他早算準了東方煜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才會對一個真正關心他的人做出那等事吧?
回想起自個兒當日鬧彆扭使性子的舉動,白冽予不禁暗暗苦笑。
雖已決定了不再對東方煜有所掩飾,可那樣輕易便給對方看得通透,卻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
該說東方煜不愧是碧風樓主呢?還是他受二人平時相處的情況影響、失了應有的判斷力……?雖是早該算進的事,可東方煜看透他內心的程度,卻超過了他最初的預期。
“我最近才發現……你越是提及了讓自個兒在意、越難受的事兒,態度便越是冷靜……甚至冷靜到即使得再次面對曾有的傷疤,也都毫不手軟地揭開來的地步。”
“為什麼總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難受的事,表現些情緒又有何妨――或者,便是對着我,也無法讓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嗎?”
彷彿於耳畔響起的話語,讓青年唇畔苦笑再添上了一絲無奈。
那一瞬間――當東方煜近乎懇求的字字句句入耳之時――他的心底,真的萌生了渴望依賴對方的想法。
而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念頭了。
這十年來,始終佔據於他心頭的,便是那刻骨銘心的仇,依舊伴之而生的罪惡感――對那些仍舊愛着他、照顧着他的親人們。
因為憎恨,因為愧疚,這十年間他從不容許自己有分毫懈怠與逸樂。他總是冷靜地自我鞭策着不斷前進,便如東方煜所言地,毫不容情。
唯有這樣,他才能轉移自己的心思,才能暫時減輕心頭那過深的愧疚與自責……就算是苛待也好,這,也是支撐他過了這十年的方式。
十年來,便是疲憊的時候、難受的時候,他也從沒依賴過什麼人……對於至親,心底存着的愧疚總是輕易地便消去了一瞬間升起的軟弱;而對着終算是“外人”的師父……他,也不可能真正撤下所有防備地倚靠、依賴着對方。
可對着東方煜時,那份渴望……卻輕易地越過了猶豫與迷惘的障壁,讓他險些便要撤下心頭維持了多年的防備。
還好,他一貫的冷靜和理智終究阻止了一切。
還……好……?
察覺了自己的想法,白冽予自嘲地輕笑出了聲。
幾分凄色罩染上幽眸。
既已決定了面對一切,便不該再維持着這種近乎龜縮的可笑防備,不是么?
練華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證明……若總一味逃避着、防備着,一旦被人揭開了傷疤,現在的他,又和十年前那個無力可回天的孩童有什麼兩樣?
只是明白歸明白,要想下定決心,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想起這些天同友人的相處,白冽予唇間已是一聲輕嘆逸出。
即使不久前才碰了個釘子,東方煜對他的態度也依然沒變――初到岳陽,便半強迫地要他好生休養,並另外為桑凈請了位大夫加以照看。
桑凈的病況既已穩定,無須再時刻照看的他遂接受了友人的好意,於府邸中靜下心老老實實地歇息了兩天。
這府邸便是東方煜先前提過的宅子,地處洞庭湖畔,景緻優美、環境清幽。院子雖不大,卻佈置得十分簡雅舒適,頗適於怡情養性。
這兩天來,白冽予除了運功調息和例行的練武外,便是窩在東方煜的書房中看看書、欣賞些字畫什麼的,半步也沒離開過這間屋子……倒是凌冱羽耐不住閑,同東方煜問了本地名勝后,便帶着鍋巴出外逛去了。
至於身為主人的東方煜么……或許是碧風樓方面有什麼需要處理的吧?每日總會出去個兩趟,直到用餐時間才帶了桌酒菜回來同他一道用膳――白冽予本想過親自下廚以表謝意,可見友人如此盡着“地主之誼”,自也只好作罷。這樣悠閑的“調養”下來……不知不覺間,竟也耗去了兩日之多。
離開那位於深山間的平靜村落,也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而今,時入三月,料峭春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足令百花盛綻的舒適暖意。
望着那自窗隙飄入的片片飛花,白冽予眸光轉柔、覆上面具正想到外頭走走,少女的足音卻於此時由遠而近,直至房前――
但聽敲門聲響,桑凈清脆的音聲隨之傳來:“李大哥,是我,桑凈。”
“……有事么?”
一個上前啟了房門,詢問的音調淡淡,神情淡漠而見不着一絲情感。
可早已習慣他如此表情的少女並未因此退卻。
迥異於前幾日病奄奄的樣子,清秀容顏之上紅霞微泛,水靈眸中滿是殷切期盼:“李大哥,我想去街上買些東西,不知你能否……?”
一問雖未完結,可目的卻是顯而易見的。
瞧她如此期盼,深知她病中之苦的白冽予自然不忍拒絕。加上他本就打算外出聯繫冷月堂密探,遂於稍作衡量后,一個頷首:“好。”
***
“柳爺,這是您外帶的酒菜。”
“謝了,小兒哥。”
由小二手中接下了打包完成的菜肴,東方煜禮貌地一聲謝后,便自轉身離開了醉仙樓。
時近正午,當空春陽下,早市雖已接近尾聲,大街之上卻是熙來攘往如舊。不少攤販都加緊着叫賣,希望能在收市前再多掙幾分錢。
作為洞庭湖畔最大城市,東庄西樓的勢力交接點之一,岳陽城的繁華自然可想而知……而這,正是東方煜刻意以“柳方宇”的名義在此置產的原因。
對總大江南北四處行走的柳方宇而言,那洞庭湖畔的宅子便是他的“家”。也因此,每每來到岳陽,他總會儘可能地多停留個幾天。
可比起名滿江湖的正道之星“柳方宇”,或是四大勢力之一、西樓碧風向來形跡隱密的“樓主”……眼下他如今左一袋水果、右一籃食盒的模樣,倒更像是個上街買菜的主婦――他雖相貌俊美、氣宇不凡,可神態間的溫厚爽朗卻讓他顯得極為可親,即使這樣大包小包地在市集上採買着,也不讓人感覺格格不入。
瞧着前方攤子仍有好些新鮮水果,東方煜也不管手上早已拎着大包小包,上前又是一番挑揀……又買了半斤水果后,才心滿意足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沿街前行的腳步未停,俊朗面容之上神色愉悅,卻又在憶及今早同大夫的談話之時、眸中轉添上几絲困惑。
當初之所以請特地城裏大夫為桑凈看看,不關是想讓友人放心歇息,也是希望能藉此穩下少女的病況――在他想來,就算李列天份再好,畢竟也只學了幾個月的醫,想治好桑凈十分勉強……可今日給大夫送上謝禮時,對方所說的話,卻讓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您的謝禮,老夫不能收。”
“那位姑娘之所以一染風寒便高燒不止,是因為她的身子本就有些病根潛伏。若非先前的那位大夫判斷精準、用藥到位,病況絕不可能這麼快就控制住。老夫不過是依着那位大夫的方針繼續用藥而已,不值得您如此重禮。”
“您的意思是……”
“老夫雖不知您因何換了大夫,可原來的大夫醫術極為高超,若能繼續由他診治,必能完全除去那位姑娘的病根。”
那王大夫的湘北一帶的名醫。能由他口中得到“醫術極為高超“這樣的讚詞,李列的醫術之好,自是顯而易見的了。
可這點,卻由不得東方煜不生疑了。
不管李列再怎麼有天份,也不可能只靠短短三兩個月便由一竅不通變為神醫……也就是說,早在受石大夫指點之前,李列便已對醫道有所涉獵……差別,只在於是否精通而已。
而他之所以刻意瞞着,多半是因為無法完全信任自己的緣故吧。
思及至此,東方煜唇角苦笑揚起,神情間已然帶上了一絲不舍。
友人無法完全信任自己的事實固然令人挫折,可更讓他在意的,卻是造成友人如此防備的理由。
到底是什麼原因……令得他如此……
中斷了思緒的,是隨風而至的、細小卻十分熟悉的低幽音色。
東方煜因而回神,而在瞥見了前方不遠處、那個本應在家中歇着的身影之時,微微一震。
即使隔着重重人群,親人淡然出塵的身姿也依舊散發著眩惑人心的光采……只一瞥,便牢牢吸引住了他所有目光、以至心神。望着那始終牽繫着自個兒思緒的青年,東方煜一個踏足便欲上前喚他――可緊接着入眼的一幕,卻讓他本已踏出的步子瞬間靜止。
便帶着“李列”一貫的冷漠神情,青年由攤販手中接過珠釵、有些生澀地為身旁的桑凈――東方煜還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簪上了髮際。
動作雖生澀得近乎笨拙,卻又溫柔得讓人心亂。
而此情、此景,讓瞧着的東方煜當場呆住。
他雖早察覺了桑凈對列有意,卻從沒想過……這二人,會是兩情相悅的。
畢竟……一直以來,能讓李列另眼相待、表露出內心真正情感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而對桑凈這個聰慧女子,青年雖表現了相當的尊重,卻始終仍維持着那樣冷漠難親的表情。
根本……就不像對桑凈有所謂的男女之情。
可眼前的情景,卻讓他不得不面對這個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原來,列……也是對桑姑娘有意的。便在他因着友人的另眼相待而沾沾自喜之時,他二人,早已悄悄走到了一起。
伴隨着過於清晰的認知浮現,東方煜呼吸當下已是一窒。說不清、分不明的情緒雜然上涌,而摻着幾分莫名的苦澀,於胸口擴散蔓延了開。
他低下有,看了看兩手滿滿的酒菜與果饌。
不知道時也就罷了……如今既已知了他二人情感,便不該在他們氣氛正好的時候回去、阻礙兩人培養情感吧?
按下了心頭莫名加深了的鬱結和苦澀,東方煜於心底暗暗苦笑后,強迫自己拉回了本膠着於青年身上的目光。
反正自個兒也好久沒“放鬆”一番了,不如便趁着這個時候……
當下心思既定,懷着一絲怎麼也散不去的鬱郁,他一個旋身改往花街所在的方向行去――
無巧不巧地,如此一幕,就這麼映入了正好回過頭來的青年眸中。
***
向晚時分,華燈初上。書房內,白冽予一襲便衫如舊,狀似悠閑地斜倚窗檯邊,遠眺那洞庭湖上燈火點點。
便在這洞庭湖上,兩個月後,就是同天方一會的日子了。
回想着今日得到的幾項情報,青年面上神情淡然無改,遠望湖面的眸中卻已添上了一抹難測。
同天方合作之事進行得相當順利,對方來使的身份也一如預期……若無意外,等會議上商談過細節后,雙方便能正式結盟。
要想將青龍和天方一網打盡,自然得先掩其耳目。如能將天方的情報來源完全控制在手中,則誘殺青龍、潰滅天方,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相較之下,眼前較讓他在意的,是漠清閣方面的動靜。
如今,李列“復出”的消息,甚至誅殺練華容一事都已在江湖上傳了開……以清風的能耐,要想把握他的行蹤不過是――可時至今日,漠清閣方面都仍未針對“李列”而有所行動。
是因為東方煜么?因為有名震天下的“柳方宇”跟着,漠清閣不願於此時冒險下手,所以才毫無動靜。
不……應該不時這樣。
不關是對“李列復出”一事的應對……這些日子來,漠清閣的行動都低調異常,也難怪天方會認為這是個超越對方的好時機。
可,為什麼?
難道是因為雷傑的死,讓實力大損的漠清閣決定暫時韜光養晦一陣?
又或者,他們是刻意裝出實力大損、韜光養晦的模樣,藉此誘使天方等敵對勢力有所行動,再將之一網打盡?
思及至此,白冽予眸光微凝,神色瞬間已是一沉。
不論漠清閣突然轉為低調的理由為何,有一件事是絕對可以肯定的――這份低調的背後,定然有所圖謀。
至於圖謀什麼、所圖謀的對象又是誰,就是問題所在了……他有預感:同漠清閣間輸贏的關鍵,便在於此。
看來,明日得再抽空跑一趟市集,好吩咐二十八探多加留心此事了。
心下如此決意方現,早先在市集上意外見着的一幕,便隨之浮上了腦海――
那時,他藉由買珠釵贈與桑凈的動作,暗地裏由裝成小販的冷月堂密探處取得了最新的情報。可便在他藏了紙條,為桑凈簪上珠釵之時,兩道過於強烈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當他警覺地抬頭之時,入眼的,卻是東方煜提着些水果、點心什麼的往醉芳樓方向行去的身影。便是白冽予這等自來與青樓無緣的人,也明白這究竟代表了什麼。
東方煜既然去了醉芳樓,這午膳便也不能指望他了……有此認知的白冽予遂同桑凈在外頭找間鋪子用完午餐或,才踏上了回程的路。
桑凈的身子仍有些虛弱,一回宅子便入房歇息去了。而他,則在東方煜的書房裏待了整個下午,將剛獲得的情報整理了下,並一如往常地翻了翻友人書房內的各式藏書。
而像這樣靠坐窗檯邊遠望湖面,也有半個時辰了。
隨着日落月升,點點燈火漸起……他靜靜望着那逐漸逼近的夜幕,唇間已是一陣低嘆輕逸。
瞧眼下如此天色,東方煜再不回來,他便得親自下廚打理晚膳了。
多半是沉浸於溫柔鄉中、樂不思蜀了吧――腦海中友人軟玉溫香在抱的情景浮現,讓白冽予面具之下的容顏不禁一陣微燙。
想來也是。正所謂食色性也,若非他滿心只惦念着報仇、無意兒女情長的話,眼下想必也有一、兩個紅顏知己了。何況“柳方宇”本就同那醉芳樓的頭牌相好,兩人久久未見,多溫存一陣也是理所當然的。
思及至此,有些認命地一嘆后,白冽予下了窗檯正欲離開書房,過於熟悉的足音卻於此時傳入耳中。
東方煜?
屬於友人的足音令青年面上訝色微現,才要上前一探,原自緊閉着的房門卻已由外而啟。那同樣熟悉的俊朗面容,亦隨之入了眼帘。
“你回來了。”
望着半天沒見的友人,帶着些招呼意味的一句脫口,語調淡淡,卻不可免地滲入了一絲訝異。
察覺了青年話中隱帶的情緒,東方煜唇角苦笑揚起,有些自嘲地:
“你似乎不大樂見於此。”
“不……只是有些驚訝而已。本以為你會在醉芳樓待到晚上的。”
“醉――你知道了?”
“意外瞧見而已。”
“……是么。”
瞧他沒什麼特別反應,東方煜訥訥應了過,心緒卻不知怎麼地一陣慌亂。
――便如早先於醉芳樓同他那紅顏知己相會、纏綿時,那潛藏於情慾、歡愉之下、心中隱隱存着的不安……甚至愧意。
對那個……始終佔據着心頭一角的青年。
正是因為對青年的惦念,讓他終是打消了過夜的念頭,一如先前地買了晚膳匆匆趕回――他本還想好了應對的理由,卻不料青年早已瞧見了一切。
心頭的慌亂,悄然轉化為某種名為心虛的情緒……好一陣沉默后,他才有些尷尬地開了口:“桑姑娘呢?”
問是這麼問了,胸口卻因這個問題莫名地一陣窒悶。東方煜雖對自己的反應暗感不解,可未暇細思,低幽語音便已接着傳來:“她身子有些疲憊,正在房中歇着。”
“這樣啊……冱羽也還沒回來,不如咱倆先用膳吧?”
“嗯……”
“抱歉,打擾了你和桑姑娘獨處的時光。”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道歉,讓聽着的白冽予當下便是一個微怔――但還沒等他理解過來,身後友人便已越過身畔、逕自朝飯廳的方向去了。
好半晌,明白東方煜誤會什麼的白冽予才有些無奈地一聲嘆息,提步跟了上去。
***
給在房中歇着的桑凈送完晚膳后,白冽予出了屋子,神情淡冷間已自添上了些許無奈。
即使清楚東方煜對他和桑凈間的關係有了些奇妙的誤會,可晚膳罷,一陣思量后,他卻終仍是選擇了不予解釋。
在他想來,這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小小誤會,若出言解釋,便勢必得編造謊言掩蓋自個兒同冷月堂聯繫的事實……與其繼續堆積出更多謊言,他還寧願什麼也不做。
桑凈和他本就是清白的,時間一久,誤會自然便能澄清化解――何況晚膳間東方煜於此隻字未提,看來是不甚在意的。既然如此,他也無須多加費心,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
比起這個,早先晚膳時、遲歸的凌冱羽早已飢腸轆轆,一聲告罪后,把劍一擱便自用起晚膳來了……東方煜畢竟是見多識廣之人,早先沒特別留心時便罷,此時細細一瞧,自然認出了凌冱羽的“碧落”。這把名震天下的劍,理所當然地勾起了他的興趣。
“這把劍,想必就是聶前輩昔年倚之縱橫天下的愛劍‘碧落’吧?”
“嗯……下山前師父就已經把他交給我了。”
聽他問起自己的劍,凌冱羽咽下了口中的菜後點頭應道,“柳大哥請儘管看看吧――說實在,我也對柳大哥的兵器極為好奇呢!”
白冽予本在一旁默默用着膳,此時聽得如此一句,心下便覺有些不妙――可眼下如此態度,若同凌冱羽傳音,卻難保不會為東方煜所察覺、進而挑起他的疑心……
一番思量后的結論是靜觀其變。也在同時,友人響應的沉厚語音已然傳來:“既是如此,咱們便交環着看看吧。”
同為愛劍之人,東方煜對少年的心思自然相當清楚,故話聲方了,便已毫不猶豫地取來了自個兒的日魂,將之遞給了凌冱羽。
瞧他二人換了配劍,便是他白冽予,此刻也不禁有些緊張了起來――東方煜的“日魂”是另外配的鞘,若不拔劍觀看,自然看不出和他的“月魄”有何相似之處……可一旦拔了劍,對月魄極為熟悉的師弟只怕……
心下如此念頭方過,彷彿是證實着他的預期般、身旁便已傳來了少年的一聲驚呼:“月魄?”
如此二字,讓聽着的東方煜立時一震。
察覺了友人的反應,早有預感的白冽予不禁於心底一陣暗嘆――畢竟是他思慮未夠周詳,沒事先同師弟提過這一點。只是無論怎麼憂心,事已至此,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凌冱羽此時亦已察覺了手中長劍和師兄愛劍的不同。一向機靈的他自知闖禍,忙故作訝異地看了看劍身所刻的篆文:“咦……這把劍叫日魂?”
“不錯……你方才所提的‘月魄’,是同這把‘日魂’互為表裏的另一把劍。”頓了頓,“你見過月魄?”
也難怪東方煜會有此一問――月魄如今理當在白毅傑手中,若凌冱羽曾經見過,自有些耐人尋味了。
後者雖仍搞不清這些個錯綜複雜的江湖形勢、關係,卻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壞了師兄的事兒……他畢竟是心思敏捷、聰明靈慧之輩,心念電轉間已是半真半假的一番解釋脫口:“我只是聽師父提過而已。師父說他曾見過一把名為‘月魄’的絕世好劍,我瞧着柳大哥這把‘日魂’同師父所描述的外觀極為相似,所以才……”
他這番話把原因全推到了聶揚身上,倒將自個兒撇了個一乾二淨。
不過此言倒也在理――若是大名鼎鼎的“黃泉劍”聶揚,同白毅傑稍微有點交情也不時不可能――故東方煜聽了也未再多想,低頭仔細欣賞“碧落”一番后,便同少年換回了劍。
如此一折,雖不至於冷汗涔涔,卻仍是讓一旁聽着的白冽予小小心驚了一會兒。即便是早已用完膳的此刻,回想起來,都仍有些緊張。
幸得凌冱羽十分機靈,一下便反應了過來;而聽着的東方煜對人自來又無甚防心。若換作他,便是聽了如此解釋,也不會就此撤下疑心的。畢竟,如能技巧探問,光靠着那“月魄”二字,便可順藤摸瓜地套出不少事來……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打前方傳來的一聲喚。
聞聲,白冽予幽眸輕抬,而在瞧着友人獨身佇立於小園之中的身影時,唇角淺揚:“是我擾了柳兄雅興?”
“不……方才聽冱羽說你去給桑姑娘送飯,所以在這裏等着。”
道出了自個兒於院中候着的原因,東方煜壓下了胸口蠢動着的煩躁與鬱悶溫朗一笑:“到涼亭里坐坐?”
“……嗯。”
於對方平靜的外表下察覺了一絲異樣,白冽予心頭幾分擔憂升起,遂順其所言簡單一應、提步入了涼亭。
暮春時節,夜風中寒意已去,只剩得令人舒爽的陣陣清涼。清冷半月下,涼亭四畔繁花盛綻,雖是夜色正濃,卻也別有一番情致。
瞧着眼前如此美景,青年唇畔淡笑淺勾,當下已自側首,望向了方於身旁坐下的友人。
“柳兄既特意於此等候,想必是有什麼要事了?”
“這……也不算是要事吧。只是有些事兒……想跟你道個歉。”
看着眼前比以往來得熟悉許多的笑容,東方煜雖已不至於發獃失神,卻仍難免有些手足無措――尤其,在憶起中午上醉芳樓的情景給青年見着之時。
莫名的心虛與焦躁再次升起。他甩了甩頭正欲揮開這種種惱人的情緒,友人隱帶着幾分憂心的面容卻於此時湊上了前:“柳兄?”
突然湊近的容顏讓猝不及防的東方煜心頭一跳,便連呼吸亦隱隱有了几絲紊亂……本自存着的焦躁未褪,某種蠢動便已悄然而生。
“今、今天中午的事十分抱歉……”
不希望對方發現自己的反常,東方煜無措間已然匆忙開了口:“本是該買午膳回來給你的,卻……”
“好色本是人之常情。柳兄同那紅顏知己久久未見,自不應為如此瑣事耽擱――倒是這幾日來如此叨擾,實讓柳兄費心了。”
“咱們是朋友,這點小事又何需在意?能瞧着你氣色恢復如前,我便十分高興了。”
見李列並不在意中午的事,東方煜帶笑響應着,卻又在鬆了口氣的同時隱隱感到了幾分失落。
自個兒過於異樣的反應讓他不解,可友人便在眼前的此刻,卻顯然不時弄清此事的好時機。反正該說的也都說了,不如便暫此別過、別再打擾對方了吧?
尤其……桑姑娘也快用完膳了,再這麼耽擱着,就怕會阻撓了他二人私下相處的機會……
心下決意既定,東方煜隱下了胸口莫名的苦澀正欲開口暫別,可望着那張近在眼前的、過於平凡的容顏,本已微張的雙唇,卻怎麼也吐不出道別的話……
“柳兄?”
隨着那微待關切的低幽語音傳來,原自壓抑着的情緒已然再難按捺。東方煜一個張臂將他緊緊擁入了懷中。
“柳兄……”
同樣的一喚,卻已添上了幾分困惑,因為這稍嫌突然的動作。
只是他雖覺不解,卻仍是柔順地承下了對方緊得幾要讓人窒息的擁抱。
因為他從這樣的擁抱中,感覺到了先前一直隱藏在友人爽朗笑容之下的、那絲若有似無的焦躁與鬱悶。
雖不知道東方煜因何煩躁若此,可如能幫上他的忙,便是給這麼緊抱着,也不時什麼大不了的事。
況且……雖說這擁抱是太緊了些,可他,並不討厭這種環繞着周身的溫暖。
“抱歉,……列……再一下就好……”
但聽此時,熟悉的沉厚音色於耳畔響起,卻少有地添染上了幾分迷惘:“再一下,我就……”
“不必在意。”
脫口的四字雖然簡單,卻因着他有些迷惘的音調而帶上了少有的、過於深切的溫柔。
而在略一猶豫后,雙臂一抬、輕輕回抱住了對方。
察覺到那雙輕攀上背脊的手,以及那簡單四字中所帶有的溫柔,本已亂成一團的東方煜因而一震……鬱悶煩躁什麼的瞬間全給拋在了腦後。原自緊摟着的雙臂略松,他帶着幾分壓抑與雀躍地望向了懷中青年:“列……”
不光是眼神,便連表情、語調,都染上了與先前迥異的欣悅――原因無他:眼下佔據了他所有心思的,便是面前這張雖仍一派平靜,卻已隱帶上一絲無措的容顏。
白冽予早先的舉動本就有些出於衝動,此時見友人如此雀躍,心下尷尬之餘,一句“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險些便要衝口而出。只是雙唇淺張后,脫口的,卻終只是過於平淡的一句:
“算是回禮吧……若覺困擾,我便立即松――”
“我怎麼會困擾呢?”
聽出了他平淡語調下暗藏的無措與彆扭,東方煜心下雀躍更甚,面帶喜色的一句罷,便像是想證明什麼似的、再次緊抱住了懷中的青年――
卻又在下一刻,雙臂釋然般地一松。
察覺他已然鬆手,本自暗暗發窘的白冽予這也才收回了雙臂。面具掩下了端麗容顏之上所泛起的薄紅,幽眸直凝向方才仍有些異樣的友人……而隨之入眼的,是與先前完全迥異的、完全發自心底的溫柔笑容。
那是個……便連他白冽予,都曾一瞬間瞧得呆了的迷人笑意。
“謝謝你,列!雖沒想到會讓你這樣安慰我,可我真的很高興。”
“……你我既是朋友,又有什麼好謝的?”
“說的也是……咱們是朋友嘛。”
聽他這麼說,東方煜笑意無改這麼應了過,本以平靜的胸口卻已再一次閃過了某種越漸強烈的心揪。
“桑姑娘想必已經用完了膳。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耽擱你二人私下相處的時光了。”
“桑姑娘?這與她――”
友人突如其來的一句讓聽着的青年當場一愣。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旁的友人卻已逕自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涼亭。
望着東方煜隱沒於房門后的身影,白冽予突然深刻地體會到他本以為無傷大雅的“小小誤會”其實一點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