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臘月十九,天下各衙府統一封印,年假正式開始。

照慣例,各衙府主官都會在這公事暫告一段落的時刻,宴請同僚歡飲暢聚,酬謝大家一年來的辛勞。

之後,除了輪值的人手必須得留下來之外,府里所有人都返鄉或回家過年了,直到正月二十開印前才會陸續回來。

這樣輕鬆的節慶氣氛里,薛師爺卻是早早離開,不見人影,連知府大人出面擺請的歲酒都不見他留下來喝。

此刻府里有着少見的安靜,搭配上前兩天開始下的薄雪,顯得有些蕭索。

「他還沒成親,也沒有家人,會上哪兒去?」站在書房外的長廊上,凌旭遙望鋪上薄薄白雪的樹枝假山,忍不住嘀咕。

「大人,薛師爺會不會上山去找隨風姑娘她們的麻煩啊?」齊時憂心地問。

凌旭搖搖頭。「應該不至於。山上有她師父師娘看着,薛承先不會輕舉妄動才是,因為他沒有勝算。」

「可是……」齊時遲疑片刻,才又說:「可是大人,現下要過年了,誰都想跟家人團聚,應雨姑娘若真如薛師爺所說,是他妹妹的話,師爺他……」

凌旭聽了,側眼看看齊時,若有所思。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只是,他還有別的考量。

「大人,說到這個。」雖然四下無人,空蕩蕩的,齊時還是壓低了聲音:「要過年了,您今年還是打算……就這樣過了?」

「哪年不是這樣過?」凌旭不耐煩,撇過頭。

「不是,小的意思是……大人您知道的嘛,那個……」

虎背熊腰的大漢吞吞吐吐了起來,直令凌旭更加火冒三丈。

「你嘴裏含滷蛋啊?有話快說!幹什麼扭扭捏捏,姑娘都比你大方!」

齊時知道說了之後主子一定會發脾氣,不過他還是得說。唉!他月俸才多少銀子,還真是不好賺……

只見他清清喉嚨,正經八百的說:「年關已屆,是家家戶戶團圓時刻。大人,您何必一個人待在這兒,要不要上京去看看?至少回王府……」

凌旭冷笑,沒罵人,也沒發火,繼續瞇眼望着小園,不開腔。

「大人,小的不是要多嘴,只是……」

「夠了。」凌旭馬上阻止這個忠僕,要不然若讓他再說下去,說到太陽下山都說不完。「我自有打算。你去準備準備,我先上景郕山一趟,回來之後,明早就出發。」

「明早出發?去哪裏?」齊時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傻傻問。

凌旭橫他一眼。「你不是啰啰嗦嗦的說要回京里看看嗎?」

「您要回京?真的?!」齊時好象被雷打到一樣,大吃一驚。「那我得去備車、準備通關公文、備盤纏……那府里交給誰?要去幾天?上哪些地方……大人您還上山幹什麼?明天就要出發……」

「你愈來愈像娘兒們了,啰嗦得要死!」凌旭搖頭走人。「我上山幹什麼,不用你管,別跟着我!」

齊時當下才領悟,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大人要出遠門,當然得先上山跟隨風姑娘說說話,報備一下嘛,這還用問!

凌旭確實是上山報備去了,只不過,是去找驚雷夫婦。

冬日暗得早,才申時,天色就已經晦暗。

凌旭一路策騎進山,來到無名廟前,馬蹄踢起混合薄雪的泥濘,在官道上留下一行深刻孤獨足印。

廟前下馬,凌旭扯住嘶聲長鳴的馬兒,立在廟旁,安靜等待。

不消半晌,果見電光一閃,驚雷伴着妻子從山林深處現身。

「凌大人,有何貴幹?」驚雷嗓音轟隆隆,震得人耳微微發疼。馬兒受不住,又嘶鳴起來。

凌旭慢條斯理的取出先準備好的布條,團成個球塞進馬兒耳朵,然後才開口:「兩位,凌某這次來,有兩事相商。因為攸關景郕山的安危,所以特來與兩位商量。」

「有話請快說。」一向不是很友善的師娘冷冷催促。

「本府中的薛承先師爺,可能意圖對景郕山風水不利,請兩位要提高警覺。另外,還請特別注意令徒應雨。薛承先認定應雨是他自小失散的妹妹。年關已屆,沒人知道他會不會試圖帶走應雨,還請兩位留神。」

驚雷二人盯着氣定神閑的凌旭,待他說完,擰起一雙濃眉,更形兇惡的驚雷便問:「是不是再一次的奪權惡鬥?醜話先說在前頭,不管是哪一派、要保要壞此地風水,無論是誰,我們都不會手下留情!」

「我知道,兩位不用懷疑。」凌旭哂笑,對他的威嚇毫不在乎。

「那你還有什麼事?」師娘一雙美目戒備地盯着他。

「凌某明日要上京一趟,來回大約五天。」凌旭說到這兒,停了一下,一雙俊眸在兩人臉上繞了一繞。「這幾天裏,還請兩位照看成天府,凌某銘感五內。」

驚雷一揚手。「互相照看是幾百年來的慣例,要不是外來人試圖介入、干擾操縱此地瑞氣,又怎會造成如此對立?凌大人不用多心,這請託是多餘的。」

「是,凌某知道。」凌旭被搶白一頓,依然不動如山,他微笑。「所以,這不是我要請求的事情,」

「你到底要請求什麼?」

凌旭拋出石破天驚的請求:「請讓我帶隨風姑娘同行。」

隨風一直到人坐在馬車裏、上路都好久了,還是一臉的不開心。

「妳要不高興到什麼時候?」

馬車另一邊舒舒服服坐着凌旭,他甚至伸長了長腿擱在對面座椅上,寬敞馬車內被他這樣一伸展,空間當場小了不少,因此隨風只能靠在角落,趴在車窗上。

臉蛋被寒風吹得紅咚咚的,但她根本不在乎,只一徑的望着窗外,不肯看身旁的人。

「我已經說過了,要妳幫點忙,我問過了妳師父師娘,他們也准了。至多五天就送妳回來,還不行?」凌旭試圖跟她講理。

「你問了師父師娘,又沒問我!」姑娘氣鼓鼓地說。「應雨聽說我要出遠門,哭個不停!你是土匪啊?硬把人帶走,又不讓我師妹跟!」

「這事兒用不上她。何況妳不也說了,她還在練功,要快點把法力練回來,怎能中斷亂跑?」凌旭濃眉一挑。「我可是問過妳了,妳要怪我也怪得有點道理。」

這不說還好,愈說隨風愈氣!

「你那樣叫問我?!」隨風終於肯正眼看他了,不過是怒眼相看。「你只是把人家拉出來,然後說,『隨我上京一趟吧。』這算哪門子問法!還把我關在這馬車裏,關了一天!」

「上京當然得坐馬車,我們又不像妳能騰雲駕霧,兩下子就飛到京城。」

隨風恨得牙痒痒。「那好!我可以騰雲駕霧去前面等你們,京城見!」

凌旭搖搖頭。「不成,妳又不認得路,況且京里人膽子比較小,萬一看姑娘妳飛來飛去的,心裏一書怕,把妳抓起來整治,怎麼辦?」

說來說去都是他有理!

「妳發脾氣不開心呢,也是一路;好好跟我說笑聊天呢,也是一路。妳這麼聰明,要不要選一條讓大家都比較愉快的路?」

凌旭的動之以理沒有產生作用,隨風還是硬頸子,擺明了就是不高興,死都不肯多跟他說話;一路就是瞪窗外、瞪兩旁的楊樹,瞪出了成天府後漸漸不同的景色……

瞪啊瞪……眼睛都瞪累了……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是因為馬車終於停了。一片黑暗中,她一時之間還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最奇怪的是,她蜷縮在馬車座椅上,身上蓋着厚厚大氅,頭枕着溫暖的……

嚇!她為什麼會枕在他膝上?!

猛然彈坐起來,她臉蛋兒全燒紅了,幸好在暗裏不會被發現。

還來不及多說,一路負責駕車的齊時已經在敲馬車門。他壓低聲音說:「大人,已經到城門外了,王爺派來的人在等,請下來吧。」

凌旭應了一聲,扶着隨風下車。果然,黑暗中,雄偉城門矗立在前,極目所極,儘是京城外牆,似乎無窮無盡地綿延下去。

眼前則是一輛豪華馬車,駿馬兩匹,車從一人,旁邊亭亭立着一名黑衣女子;女子手上提着燈籠,照亮了四周。

寅時快過了,城門已經大開。天色正要蒙蒙亮。昨夜顯然下過雪,他們踩在新凈雪地上,傳出沙沙聲響,拖出凌亂的腳印。

「十一爺,一路辛苦了。」黑衣女子點了點頭當作招呼,轉身讓他們上車。

「還勞煩鳳護衛親自出來接,辛苦妳了。」凌旭也不多說,只微點頭回禮。

「齊副將也請進車裏,我來駕車就行了。」鳳護衛依然用着舊時齊時的職稱。在寒風中,只披着件羽毛大氅,毫不怕冷的樣子。她與車夫坐上前座。

這輛車比他們從成天府坐來的,要大上整整一倍。座椅都是織錦絲緞鋪就,窗上掛着厚厚精綉暖簾,還鋪着地氈,一進去,寒風俱被擋在外面,十分溫暖。

好奇地打量了下考究非凡的車廂,隨風偷偷問凌旭:「這是誰的車啊?我們上哪裏去?」

凌旭溫言回答:「去看我一個兄長,到他家住兩天。」

「喔。」隨風不放心,又追問:「兩天之後,就讓我回山上了嗎?」

凌旭微笑,點點頭,忍不住惡習難改地調侃她:「說不準妳喜歡這兒,玩得不想回去,那可就不是我的錯了。」

隨風板起小臉,橫他一眼。「你胡扯,我才不會!」

進城之後,車程不算長,隨風卻已覺得像被關在一個華麗的籠子裏,因她想往外看看都不行。凌旭用很嚴肅的語氣告訴她,不可隨便掀開暖簾。

他的態度讓隨風有些警惕。皇城的氣氛,似乎與成天府衙有很大的差別。

她沒猜錯。

直到一行人到了恂親王府,那兒更是戒備森嚴、侍衛眾多。他們盡量不引人注目,在鳳護衛的打點下,很快從側門進了後園。

「妳在這裏,千萬別發脾氣、別使法力,安安靜靜的,行么?」凌旭在他們被帶進小跨院安置時,突然握住隨風的手,在她耳邊低聲說。「有事都聽鳳護衛的,妳別衝動。很要緊,妳記住了。」

語氣非常認真,絲毫沒有平時的調侃玩笑之意。

隨風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那張清俊的書生臉上,神色極是嚴肅。

「我知道。」她點點頭。「可是,到底要我來幹什麼呀?」

「我回頭再慢慢告訴妳。」

說完,凌旭和齊時便離開了。隨風被帶到一個廂房內安置。

廂房、小廳都佈置得簡單大方,卻處處透着華貴之氣,和公家府衙內一切樸實的光景有天壤之別。鳳護衛話很少,卻寸步不離地陪着隨風。

隨風換了衣服、洗了臉,卸去了一身趕路而來的風塵僕僕。面對一桌精緻點心,她卻不怎麼開心。

「我可以出去走走么?」捱了好幾個時辰,一向坐不住的她忍不住要求。

鳳護衛閑坐一旁翻書,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那我在這裏要幹什麼?」隨風問。

鳳護衛一雙翦水妙目靜望着隨風。

她人如其名,像一股自由自在的風,靈動飄逸,像是要在山林原野間從容來去的,不需要、也不喜歡被小心翼翼捧着、護着,與這周遭奢華豪麗的環境並不協調。

在這屋內,鳳護衛安然若素,隨風卻對錦衣華食沒有興趣。她一雙澄澈大眼看着鳳護衛,那裏面的懇求之意讓鳳護衛嘆了一口氣。

怪不得一向眼高於頂、很難討好的十一爺……

「好吧,我陪妳出去外面的園子裏走走,但妳不得走出這小園,行么?」

聽說可以出去,隨風當然點頭如搗蒜,什麼都答應下來。

兩人即刻出門。晶瑩雪白的世界讓隨風好奇得東看西看,樂不可支。她在覆滿白雪的奇石邊流連,蹲下去摸摸結冰的池水,還研究了半天枝啞都結了一層冰的梅樹林。

「這麼冷,還開花!」她很開心地對鳳護衛說:「而且很香!」

看隨風一點都不怕冷,逛得很高興的樣子,所以鳳護衛便任她待在外面天寒地凍的天氣里。

廊上,幾個大男人已經走過來。剛站定,高大瀟洒的恂王爺便調侃凌旭:「你帶來的人真不怕冷,可憐我家鳳兒要捨命陪君子。」

「你家鳳兒?還沒過門就算你家人了?」凌旭嗤之以鼻,立刻反擊。

「所以……就是她?」恂王爺聲調轉為嚴肅,沉聲問。

「是。」

眼看隨風愈走愈遠,往林子裏去,凌旭出聲喚她。

隨風開開心心的跑了過來,大眼睛閃閃發亮,拉住他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報告:「這兒園子好大!你看過沒有?池子裏都結冰了,好象可以上去走!還有那花,這麼冷的天還開,好厲害!」

凌旭任着她興匆匆地講完了,才微笑着問:「這麼好,那妳留下來?」

隨風聽了,眨眨眼,毫不考慮便答:「才不要!可是我能不能再來?我想帶應雨來玩。她一定會喜歡!」

旁邊始終沒出聲的英偉男子一聽她這麼說,忍不住哈哈大笑,側立一旁的齊時也抓抓頭,有點無奈。

凌旭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介意,表情高深莫測。

他們一直待在這跨院裏,晚膳之後,移到小書房。說是小,卻已是成天府衙書房的數倍大了。青綠點金,燈火通明,處處講究。

在書房,恂王爺點起一盞油燈,擱在窗口,然後說:「來吧,給我看看妳的神力。」

隨風先看了凌旭一眼,凌旭對她點點頭。「妳就試給他看看,沒關係的。」

她縴手一揚……

房裏靜得連根針掉下去都聽得見。坐着的恂王爺、凌旭,以及站在門邊的齊時、鳳護衛都盯着隨風,隨風卻是一臉詫異,睜大一雙妙目,不敢置信。

使力了幾次,那窗邊的油燈依然毫無動靜,燈火穩穩,一絲風都沒有。

沒有反應!

臉色褪成慘白,她緊咬住自己的下唇,死盯着那盞絲毫不動的油燈。

溫暖的大掌按住她微微顫抖、緊握成拳的手。

「別怕,是這鬼地方不好,出去就沒事了。」凌旭沉穩對她說,好象一點也不驚訝似的。

恂王爺又是扯起嘴角,嘲諷笑說:「我這兒雙殿四門,九樓百十八間,居然給你說成了鬼地方?光憑這句話,就可以砍你的頭。」

「啰嗦。」凌旭冷斥一句,理也不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面前人兒身上。他耐着性子解釋:「王府里從擺設到房屋的方位、走向都是經過精心設計,妳的法力是被鎮住了,不是不見,妳不用這麼緊張。」

隨風抬起驚惶的眼眸,困惑地問:「可是官府里也是,為什麼進你府衙就沒事,在這裏就變成這樣?」

此言一出,眾人不得不佩服。她年紀看起來不大,在驚詫中卻毫不慌亂,還能立刻指出疑點。

恂王爺點頭。「問得好。官府里該是正氣盈楣,加上有薛承先打點,照理說應該更難施展才對。」

「我們大人一早就把府里的鎮妖鏡、驅魔符都拿掉了。鎮在堂上的寶劍,也用布遮住。」齊時插嘴,深怕被恂王爺責備護主無功。「只剩薛師爺的房間沒能處理,所以隨風姑娘進不了師爺房間,要進府里卻一點問題也沒。」

「原來如此。」恂王爺撫着線條剛硬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凌旭。

她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厲害、法力無邊,都是在他的縱容下,才能來去自如。

知道了這樣的真相,隨風的手雖然一直被溫厚大掌包覆,卻漸漸冰冷,還微微發抖,久久不停。

隨風被安置在鳳護衛的內房。這套間連着一個小廳,有格門相隔。

她很安靜地任憑擺佈,悶悶地在錦被綉枕的床上睡了,好象換了個人似的,一點也不像之前在成天府時,那跳蕩霸道、什麼都不怕的姑娘。

如果是法力被作法除去,還可以憤怒生氣。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能力,居然那麼微弱、那麼無用,這樣的認知讓她非常震驚。

她蜷在被子裏,輾轉反側。床楊被褥都精緻溫暖,照理該是很好睡的,而她也真是累了,困意漸漸襲來,卻一直沒辦法完全睡着。

所以,她還是聽見了外間的說話聲。

夜已經深了,大概過了子時,為什麼其它人都還沒休息呢?

說話聲壓低了,好象在爭執什麼。隨風的聽力本就優於常人,現在四下又極安靜,加上凌旭的聲音她認得,此刻忍不住握緊從不離身的小石鈴,凝神靜聽。

「……已經證明給你看過了,你還不放心什麼?」凌旭聽起來相當不悅。「何況,你也親眼見到,她不是會害人的模樣。」

「人是人,妖是妖,你以常度去判斷非人之物,恐非明智之舉。」另一個沈穩優雅的男聲,該就是那渾身散發著不易親近氣息的恂王爺。

「是人是妖還不一定。何況,不管是什麼,我都不在乎。」凌旭不耐地說:「你巴巴的叫我上京來,要講的就是這些廢話嗎?我可以回去沒?」

隨風聽了,卻是全身一僵!

是人是妖還不一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恂王爺似乎有些動怒,略揚起聲調:「你不信邪,那是你的事。可是多少要想到身旁人,別這樣一意孤行!就算我說的是廢話,難道你不用顧慮到你娘?雖然她不能親自來看你,可是……」

「別說這些!」凌旭低喝一聲。

外間安靜了片刻,隨風卻是心頭怦怦猛跳,幾乎透不過氣。

雜亂紛擾的思緒洶湧而來,她已經無法集中精神。外間人談話的內容,她聽不清楚了。埋首在溫暖又散發淡淡幽香的被褥中,她只覺得頭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接近。隨風立刻閉眼調息,裝作睡着的樣子。

「真的可以嗎?」是鳳護衛淡然、卻帶點憂慮的聲音,不知道何時她也來了。

「她通常睡得很沉,連叫都叫不醒。」稍遠處的凌旭回答,嗓音有些壓抑的煩跺。「閑話少說,反正快點就是了。」

腳步聲來到床前。隨風繼續裝睡,閉着眼睛,她感覺到有燭火慢慢靠近。

有人掀開帳簾,一陣有些熟悉的溫暖氣息傳來。有點像甜食混着檀香,總之,不是年輕女子身上的香氣。

溫暖的手輕輕握住她的,隨風一震,裝作被驚擾的樣子,翻過身去。

握着她的手不像凌旭那樣寬厚有力,也不是師娘或小師妹那種軟嫩光滑的手,而是帶着點粗糙、有點鬆軟了,卻很慈祥溫和……

背過身,隨風覺得有人在她身後輕輕拉松她的衣領,一陣涼意沿着脊背而下。

然後,那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鳳護衛很快上前來,拉起錦被,密密蓋住隨風,然後極輕聲地說:「好了,走吧。」

陌生人似乎正掩着嘴,呼吸很紊亂,還抽着鼻子,愈走愈遠。然後,在外間的等候的凌旭和恂王爺也一起離開了。

隨風睜開眼睛。

黑暗中,她瞪着床際垂下的帳子,一整夜,都沒辦法入睡。

回成天府的路上,隨風很安靜。

不罵人了,也不跟人鬥嘴,問她話也只是懶洋洋答兩句;大部份時候,縮在車廂的座位上,大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

凌旭知道她愛看外面,因此出了城換回自己的馬車后,就幫她把窗帘掛了起來。一路上風景不殊,白雪皚皚,蒼茫蕭索,其實沒什麼好看的。隨風卻看得很入神似的。

「外面有這麼好看嗎?」凌旭忍不住湊過來她身旁,也探頭往外看。

溫熱氣息一接近,隨風一躲,往後縮了縮。

她竟是在閃避!

凌旭眼神閃了閃,困惑地伸手,一面說:「妳冷不冷?一路都在吹風。」

修長手指才剛碰上她被寒風吹得冰涼的臉頰,隨風驚跳起來,退到已經不能再退,縮在角落,帶點敵意地瞪住凌旭。

認識她以來,凌旭還是首次看她這般抗拒的模樣,彷佛陌生人一般。

「妳是怎麼了?」凌旭耐着性子問。「一路這樣陰陽怪氣的,我哪兒惹妳了?」

隨風咬咬牙。「你說要我上京來,是要幫你一點忙。我幫了你什麼?」

「喔,妳說這事啊。」

凌旭一聽便恍然。他答應要給她解釋的,確實該說一說了沒錯,難怪姑娘不高興。「妳遇到的那個王爺是我堂兄。這人腦袋也跟石頭一樣,老覺得妳會對我不利,我只好帶妳來給他看看,證明不會有事。」

「你有的是辦法。你以前也說過,就算把我們幾個全部綁在一起,也不見得動得了你的府衙,不是嗎?」隨風低聲說:「那又何必怕我一個小小的妖怪呢?」

凌旭一愣,沒想到她記性這麼好,以前他隨口說的話都記得。

他隨即笑了笑。「是也沒錯。只不過他老擔心,以後我跟妳如果……」

說到這裏,突然突兀地停了。

「我跟你如果怎樣?」隨風見他沒有說下去的意思,忍不住追問。

沒想到凌旭耳根一紅,轉頭逃避那直率晶亮的眼眸注視,有點狼狽。

「沒什麼。」他咕噥。

換作平時,隨風不發點脾氣硬逼他講完,那才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不過今天隨風只是嗯了一聲,不追問也不多說,又安靜了下來。

「妳師父師娘會保護妳,怕妳吃虧;我的親人對我也會有差不多的想法。」凌旭還是簡單地解釋了:「我讓他們安心之後,他們就不會擔憂太多,也不會找妳的麻煩了。」

隨風還是靜靜的望着他。

「妳別生氣。我沒先說清楚是因為伯妳不開心,到那兒一鬧,就不好收拾了。」他伸手輕輕撫着她的長發,溫聲道:「現在都沒事了。謝謝妳幫我的忙。」

「就是這樣而已嗎?」隨風把下巴擱在屈起的膝上,淡淡地問。

凌旭真的詫異了。

看慣她精靈直爽的模樣,今天還真是反常。這些日子來的相處,兩人好不容易走得近些了,現在好象突然又拉遠了距離。

隨風絕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氣姑娘,會這樣,一定有原因。

「妳想家了?」凌旭想了想,只想到這種可能性。他大掌按了按她纖秀的肩,低聲哄她:「沒關係,再幾個時辰就到了,我會安安全全送妳回師父師娘身邊。」

「嗯。」隨風抬眼,美目定定的望住他。「你沒有什麼別的要說了么?」

「沒有。妳想問什麼?」

她想問很多問題。

那個半夜來到她床邊的婦人是誰?

為什麼要來看她的背?

他為什麼要瞞着她,什麼都不講清楚、說明白?

自己為什麼這麼難受,為什麼非要知道一切、沒辦法容忍他的一點點欺瞞?

「別這樣悶悶不樂。妳瞧,妳的法力不是回來了嗎?」凌旭繼續哄着她:「剛剛飄進車裏的雪花,都給妳吹出去了,還真方便呢。」

隨風不搭理,只是掉頭看着窗外,沒精打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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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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