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柏景翔車禍身亡之後,整整經過四個半月,保險金才發放。

謝青雯看着手中的支票,纖指揉着太陽穴,試圖舒緩慢慢增強中的頭痛。

奇怪,電視電影裏面,人死了之後多麼簡單,主角配角身穿黑色亞曼尼--反正亞曼尼套裝本來就以黑色居多,簡直制服一般--凄美地在細雨中送走摯愛的人,落下幾滴淚;如果有英雄淚就更好了。

告別式結束,入土為安,一切結束。

誰也沒講過有這麼多多如牛毛的雜事得處理。

不到十年內,她先後送走了父親、母親以及未婚夫,光是拿死亡證明辦戶口遷出、醫院結帳、與葬儀社接洽、決定土葬或火葬、找墓地或靈骨塔……等等,就忙得她心力交瘁。

更不要說財物、存款、與保險公司交涉等等事宜了。因為是意外身亡,還要到交通裁決委員會、警局等處備案。本來以為警察可以找出肇事者的,結果,隨着時間過去,她的希望也漸漸破滅。

謝青雯手上這張將近一百萬的保險金支票,則是一個意外。

這麼多年,她完全不知道他曾經加入這個保險,還把受益人填上她的名字。

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錢交給柏家。畢竟失去了獨生子這個依靠,年紀大了又身體不好的柏家兩老,應該比她更需要這筆錢。

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柏家父母不願意收,他們拒絕了,還用極冷淡的口吻,要她以後別再來了。

「怎麼說,妳也沒名沒份的,我沒這福氣讓妳叫一聲媽,也不敢勞煩妳天天煮飯買菜的伺候我。」柏母已經很久沒有正面和她交談過了,這次倒是很直率,卻帶着冰一樣的語氣。

「可是……景翔已經不在……」她虛弱地說著,試圖挽回:「我想,放着你們,他也不會安心。反正我住得不遠……」

「妳最好快點找地方搬走。我們在這住了三四十年了,鄰居都這麼熟,妳明明沒有過門,還好像媳婦一樣進進出出,人家會說我們霸道、過分。」柏父面如寒霜,口氣比起自己妻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妳的錢我們不敢收,傳出去太難聽了。我們還沒窮到這種地步。」

「這不是我的錢,是景翔--」

他們不讓她多說,幾乎用攆的一般把她送出門。

她真的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拒絕這樣的關心與幫助呢?

隔了兩天,她一到晚餐時間,還是照着舊時習慣走路過去,卻發現柏家的大門深鎖,燈光全暗,根本沒人在。

鄰居機車行的學徒正在拆解零件,看到她在附近躑躅,便抬頭喊過來:「謝小姐,他們家的人不在啦!昨天就出門了!」

「他們要去哪裏,你知道嗎?」

「聽我老闆說,是要回去阿伯的老家住一陣子。聽說在宜蘭。也是應該啦,他們出去散散心也好。」學徒在很髒的布巾上擦手,站了起來。「妳有沒有鑰匙?聽說阿伯有寄在我們老闆這邊,我去幫妳找。」

「不,不用了。謝謝。」謝青雯呆望着那個二十齣頭的男生,好半晌,才想出另一個問題:「那,諾瑪呢?」

「妳說那個印佣?她也一起去了啊。」

雖然似乎合情合理,謝青雯在轉頭回去的路上,卻被一股油然而生的困惑給纏繞住。

還有,深深受傷的疼痛,也慢慢浮現。

不斷曲意承歡,做盡一切,卻得不到一點回饋。他們始終把她當外人,不給她好臉色,不屑與她多說。

他們對待印佣諾瑪,比對她要和顏悅色許多許多。

怎麼會這樣呢……

回到空蕩蕩的公寓,她繼續對着支票發愁。簡單到幾乎沒有任何佈置的房間裏,只有角落很擁擠地塞了一架舊鋼琴,旁邊組合式書櫃堆了幾乎滿出來的樂譜,點明了主人是學音樂的事實。

沒有白紗窗帘,沒有閃亮的平台式鋼琴,沒有銀鈴般的笑聲與音樂相互輝映……她卻安之若素。因為她的家境從來就不是那麼好,學音樂也不一定是富貴人家的高雅玩意兒。

她的父母都很努力工作、賺錢,在市場擺攤賣水果、糖果餅乾蜜餞等零食,天還沒亮就要出門批貨……她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幫忙煮早餐,送走雙親之後,先練一會兒琴,再準備上學。

雖然如此,她記得,家中總是充滿歡樂。

她的父親會在她說要換小提琴琴弓或鋼琴需要調音時,故意愁眉苦臉說:「雯哪,光換琴弓就要一萬多,妳以後沒有嫁妝了,就只能帶着琴去嫁。」

「爸爸,」她也會故意嘆口氣,年輕可愛的臉蛋上裝出落寞表情,「我們班同學像董娘娘,她的琴弓一支就八萬塊,她那種才能當嫁妝啦。」

「人家是娘娘嘛,妳只是小丫鬟。」母親在旁邊踩裁縫機,幫人修改衣服,這也是他們家另一項收入來源。「不過丫鬟也沒什麼不好,我們也沒要求妳什麼。就好好考個師範音樂系,出來教書、家教,找個好人嫁了,就高高興興、萬事如意。娘娘要配皇上的,妳就免了吧。」

天啊,她多麼想念他們!雖然不寬裕,卻很開朗的父母。

蝕心的孤寂又排山倒海而來。她最最討厭這種時候,一定要找點事情做、找個人講話,才能排解那可怕的感覺。

彷佛溺水的人,總要找塊浮木一樣。

她坐在床沿,拿起手機端詳着。看到有未接來電,便想也沒想地回撥了。

「青雯,妳好嗎?」對方馬上叫出她的名字,聲音斯文而愉悅,「我正想到妳呢。最近……好一點了嗎?有沒有比較有精神了?」

伊呂學長總是這樣,溫和、得體,像個大哥哥似地關心她。這幾年來,幾乎成了柏景翔之外,她最信任的男人了。

柏景翔在大學時四處留情、幾乎忘了她時,在柏景翔到外島服役、兩人幾乎不能見面時,都是梁伊呂鼓勵她,要她對柏景翔有信心。

在柏家完全不肯接受她之際,有多年交情的梁伊呂,還數度出面去勸柏家的父母,要他們對謝青雯好一點。

甚至,是他勸柏景翔向謝青雯求婚的。據說他是這樣講的:「柏景翔,你這一輩子不會再遇到比青雯更乖,更體貼的女孩子了。」

雖然在柏景翔車禍之後,她疏遠了梁伊呂--記憶太痛苦,她希望能遠離充滿共同回憶的人。至少一段時間也好,讓自己恢復。

不過,在決定要重新回頭尋找關於柏景翔的種種之際,她決定,不能再這樣逃避下去。

親切依舊,溫文儒雅也依舊,只是,比以前忙了許多,時間也少了;他現在是光鮮得意的梁律師,渾身上下、舉手投足,都充滿社會精英的氣息,令人無法輕易移開目光。

「伊呂學長,你找我?」謝青雯對着手機說。「我剛剛……出門了,沒有帶手機,所以……」

「哦,沒關係。」梁伊呂溫柔地說:「只是有一陣子沒見到妳了,想關心一下,看妳最近好不好。」

他總是沒有忘記她。

「我還好,謝謝學長。」

「這麼沒精神怎麼可以呢?來,學長請妳吃飯。」梁伊呂輕笑着,不等她回應,便把時間地點告訴她,然後加了句:「不見不散。妳也該出來走走了,對妳有幫助的。」

她只是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謝青雯覺得,和梁伊呂吃飯,是一件很疲倦的事。

先是等他等了半小時--因為梁大律師很忙,臨時有案子進來;進了餐廳以後,更被那華麗的裝潢、看起來貴得要命的環境給震懾。

他又有着超乎常人的斯文與優雅,那種氣質是渾然天成的,所以,讓謝青雯覺得壓力超大。她很怕自己喝湯會出聲,或不小心讓餐具敲擊到碗盤之類的,貽笑大力,

梁伊呂倒是不介意,始終掛着溫和微笑,白凈俊秀的臉上,都是關切神色,殷勤詢問着她的近況、有沒有什麼需要、是不是缺錢。

「我還好,教琴的收入還算夠用。」

「妳還在繼續照顧柏景翔的父母嗎?每天過去煮飯?」梁伊呂問。

「沒、沒有每天啊,最近都沒有……」她難堪而心虛地辯駁着,挪移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這也是一個機會,讓妳擺脫根本不是妳的負擔。」梁伊呂懇切地說:「妳還年輕,何況柏家也不歡迎妳……青雯,妳的付出根本沒有價值,還是算了吧。」

她聽了,彷佛芒刺在背。

而且這讓她覺得格格不入的高級餐廳里,來往的都是名流精英,偶爾有人過來和梁伊呂打招呼,打斷他們的對話,還好奇地打量她。謝青雯更是坐立不安了。

「妳也該好好為自己打算了。」優雅地拿起餐巾擦嘴,梁伊呂結束用餐。他還伸手過去輕握了一下謝青雯的手。「我看到妳在校友通訊上登的徵求啟事。那陣子我真的很忙,沒時間跟妳聯絡。真該打電話跟妳聊聊的。怎麼樣?有沒有得到什麼特別的資訊?」

她搖搖頭。「沒有什麼特別的。大家對景翔的印象都不深了,尤其到大學以後,更是這樣。」

「大學以後,和他最接近的,就是我和妳了。」梁伊呂略偏頭,有點困惑。「會有什麼事情是妳、我不知道的嗎?我想可能性很小吧,」

有,一定有。

就像那個「外遇」,黃美涓。她不就完完全全被蒙在鼓裏嗎?

「學長,你認識一個叫黃美涓的女人嗎?」她低頭把玩着刺繡精美的麻質餐巾,低聲問。

梁伊呂聞言,想了片刻之後,回答:「黃美涓?這名字很普通。我該認識嗎?」

「聽說……她和景翔……以前很熟。」她刻意省略了交往,同居、戀愛、在一起等等敏感字眼,卻略不去心中的鬱悶。

「妳也知道,景翔個性海派外向,跟誰都處得來,朋友也多,妳不用聽了誰隨便說說,就想這麼多。」梁伊呂推推自己貴氣十足的細銀框眼鏡,追問:「是誰說的呢?以前的同學?」

「以法學長說的。」謝青雯有些煩惱地托着下巴,悶悶回答。

「顧以法?」雙眉略鎖,不過,他的嘴角撇了撇。「他這人老愛走旁門左道,當初大學不考,跑去考警大;畢業之後,卻服務沒幾年就離開警界了,聽說現在專門和三教九流的人往來,此人不可信,青雯,妳不用太在意他說的話。」

不知為何,謝青雯可以感受得到,梁伊呂在講起顧以法時,難以抑遏的一絲不屑與鄙夷。

「何況,妳聽那些久未聯絡的人說的話,根本不準嘛。」他反問:「妳為什麼會想在高中的校友通訊上刊登啟事呢?高中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何必去找那些不熟、沒聯絡的人?」

謝青雯很快回答:「因為像學長你說的,大學以後,景翔個性雖然海派,但是真正深交的,只有你和我而已。我若還想知道別的,只好找以前的朋友來問。」

那張優雅俊秀的臉孔突然僵了僵,似乎很驚訝謝青雯沒有他想像的那麼蠢、乖巧,居然會用他的話反堵他。

用過餐后,謝青雯婉拒了他要送她的提議,獨自步行回家。

一路上,她都一直在想着顧以法。

顧以法從來不曾讓她等待,也從來不會用像對待小動物一樣的態度哄着她、用不經意的微笑掩飾自己的漫不經心。

顧以法總是很認真地聽進她的話,雖然外表總是懶洋洋的,那雙眼眸卻很篤定--而且,從來沒有批評過她的任何作為。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事實上,和顧以法,她從來沒有想過「配不配」這個問題。

而今天在功成名就的昔日同學梁伊呂口中,顧以法卻好像是個不值得一提的失敗者。這讓她很不舒服。

在眾人的眼中,她不也是嗎?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現在還成了孤兒,唯一交過的男友根本有了外過多年;最慘的是,她連質問他的機會都沒有。

「謝小姐,走路低着頭,小心撞到樹或電線杆。」

「喝!」

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經快到公寓附近時,一個安靜的嗓音在她身邊突然響起,把她嚇了一大跳,險些真的去撞旁邊的路燈柱子。

神出鬼沒。不知道跟了她多久的顧以法又出現了。他握住她的手臂,穩住。「抱歉,又嚇到妳了。」

「沒錯!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被嚇得險些破膽,謝青雯一時剋制不住,開始罵人:「幹嘛這樣鬼鬼祟祟的?!全台北只剩我一個人了嗎?為什麼你永遠都知道我在哪裏!」

顧以法聳聳肩,做個「我也是不得已」的表情。

「對不起,我太大聲了。」謝青雯隨即冷靜下來,道歉。她一面按住心跳得好快好快的胸口。

「沒關係。」他簡單回答。隨即,慵懶神色一斂,他問了一個沒頭沒腦、卻很認真的問題:「妳多快可以離開住處?」

「啊?」她沒聽懂。「什麼意思?」

「收拾一下必需品,十分鐘,夠不夠?」他走在她身旁,照例落後大約一步,低聲問:「盥洗用具那些都不用帶,換洗衣服一兩套就夠了,我是想到妳可能要拿琴譜什麼的,要不然,其實可以什麼都不收就走。」

「走去哪裏?」謝青雯非常困惑,腳步也停了,她轉身想看顧以法。

顧以法沒讓她停下來,有力的大手按在她背後,輕輕推着。「繼續走,先不要問問題,也不要露出慌張的神情。」

她咬住下唇,依他的指示做了。

心裏有着千百個疑問,比如最簡單的--為什麼?還有,不住自己家,要去住哪裏呢?她可沒有太多錢投宿旅館。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直到十五分鐘后,他們已經坐上顧以法的跟監專用車時,她緊抱着自己的小提琴盒,試圖安撫緊張慌亂的心情。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麼突然?」質問的嗓音微微顫抖。

穩定開着車的顧以法轉頭,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妳可能被盯上了。」他言簡意賅地說。

漫無目的地開着車在台北市繞兩個小時,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到了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已經過了午夜,謝青雯累得眼睛都快閉上了。

當她看到那熟悉的街道--她幾個月前才來過--時,簡直差點暈倒。「這不是你的辦公室嗎?直接開過來只要半小時,為什麼……」

「以防萬一。」顧以法把車開到後方隱密的入口,進了地下車庫后,一直深鎖的濃眉這才放鬆了一點。

他幫她提起袋子,領頭上樓。那個碎花拼布、已經年代久遠的手制提袋在他麥色肌膚、堅毅的大手裏,看起來很下協調。

「我今天要在這裏睡覺嗎?」尾隨進了佔據樓層一隅的辦公室,謝青雯張望一下,眼睛盯住接待區的小小沙發。

「不是今天而已,妳得在這裏住一陣子。」

「可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看着沙發。「我要練琴,怎麼辦?小提琴我帶來了。不過鋼琴……我總不能打包扛上肩,到處帶着走吧。」

「不用一直看,妳不是睡那裏。」他走到通往他小辦公室的門邊,然後,手一壓,看似落地櫥櫃的隱形門就打開了。

「這……」

裏面是簡單的小套房,有沙發床、一張小桌子和椅子,旁邊還有非常迷你、但功能齊全的浴室。簡簡單單、乾乾淨淨,唯一比較特殊的,是桌上的電腦、各式儀器,以及床頭造型古樸的音響。

床邊地上,還有一大迭CD。

顧以法先走進去,撿起散落床上的一套黑色運動服,頭也不回地說:「柜子裏有乾淨的床單,等一下就換。妳先在這裏住幾天,練琴的話,我會幫妳聯絡。」

「聯絡?」她已經目瞪口呆,愣愣地反問。

「嗯,我明天打電話問董郁琦,她家有琴,還不止一台,應該不會有問題。」

謝青雯突然覺得一股酸意悄悄冒上來,在胃裏翻湧。

「你和董郁琦……一直有聯絡?」

他回頭,無言地看她一眼。

「我、我不知道你們有交情。她……她現在好嗎?應該不錯,我有時候會在音樂雜誌上看到她的專訪。還有,之前出的演奏專輯也賣得很好,我音樂班裏很多家長都指名要買。」

她在緊張。因為她說話的聲調略略揚高,速度也變快了。

而且,她一直抱着小提琴不放,好像溺水者抱住浮木一樣。

「雯子,把琴放下。」顧以法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接過她的琴,卻得努力好幾次,才總算把琴盒從她手裏硬扯過來。

把琴放好之後,顧以法伸手。「來。」

她的手顫抖着,指尖冰涼。被溫暖有力的大手包握住,她才領悟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而且,很冷。

「我有點冷。」她下意識地說。

然後,她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中。

「不用怕。不會有事的。」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際響起。她感受到溫熱胸膛微微的、穩定的心跳,一雙精悍的手臂把她圈在懷中,很溫暖,很安全。

她只僵了一秒,就放鬆了,絲毫不帶情慾的擁抱,讓她像是回到了家一樣。

從父母過世之後,她已經沒有家了。

雖然她一直試圖要抓住所有可能性,比如和柏景翔租屋同住、對他父母曲意承歡……在在都是希望,她能夠趕快得到另一個庇護所,重新被家的溫暖包圍住。

事實證明,那些都失敗了。

但是此刻,在小小的、陌生的斗室中,她卻嘗到了渴望已久的暖意與安全感。

她很快恢復正常,在氣氛轉變得太曖昧之前,掙脫那個令人依戀的溫暖懷抱。

「對不起,我只是有點累,現在沒事了。學長,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說我被盯上了?到底怎麼回事?」

顧以法讓她掙脫,只是輕握她的手肘,讓她在床沿坐下,自己則是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在她面前,壓低身,盯住她烏黑的眼眸。

「妳先回答我,知道柏景翔有別的女人這件事多久了?」

她先是微微一震,隨即冷靜回答:「就是你告訴我時知道的。大約三個月前吧,為什麼?」

顧以法不說話了,繼續盯着她,眼神很篤定。

「怎麼了?」她被那樣的眼神,無形的壓迫感逼得轉開視線。「有什麼下對?」

「妳沒有說實話。」顧以法安靜開口。「妳一說謊,耳朵就會燒紅。從高中就是這樣。雯子,不要騙我,」

她迅速伸手壓住自己的耳朵,也就是所謂的欲蓋彌彰。「我……我……我沒……沒有……」

「說。」

原來顧以法要起酷來,也是滿驚人的,跟平常懶洋洋的調調大異其趣。

謝青雯被逼得沒辦法,咬牙了好半晌,臉蛋都脹紅了,這才吐露實情:「大概……他……退伍之後沒多久吧。我以為……我以為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

「天底下沒有永遠守得住的秘密。」顧以法點點頭。「妳是怎麼知道的?」

她苦笑一下。「只能說景翔實在是個粗心的人。他的帳單幾乎都是我去繳的,結果,讓我看見他的手機帳單。我問了他,然後……」

話聲嘎然而止,換來顧以法困惑的注視。

「然後呢?他承認了嗎?」

該怎麼說呢,她的質問換來柏景翔狂暴的憤怒;而情緒直接、年輕氣盛的他,在狂怒中,甚至動了手。

那是他惱羞成怒后的結果。是她逼得太緊,他不是有意的。事後,負傷的謝青雯不斷這樣安慰自己。

讀出她的遲疑與沉默,顧以法的臉色更沉冷了。「雯子,妳說實話。柏景翔惱羞成怒了嗎?,

那麼好面子,曾經活在耀眼光芒下的他,在人生際遇不順遂之際,會用怎樣的態度面對曾經崇拜自己的親密女友?

答案並不是那麼難預料。

「那你又是怎麼猜到的?」謝青雯不願回答,反問。「我自認沒有露出什麼破綻,為什麼你會說我早就知道這件事?」

「妳以為沒有破綻?」顧以法笑笑,眼眸卻毫無笑意。「雯子,妳知道我看過多少外遇事件嗎?妳的破綻在於,從頭到尾,妳都沒有試圖說服我,妳和柏景翔以前感情多好、這件事多麼不可能。這個反應太不尋常了,所以一定不是初次聽聞。妳已經知道很久了。」

這幾句話,重重地敲進了她心裏。

再也無法維持堅強的表象,她低下頭,嘴唇毫無辦法地顫抖,雙眼盯住自己擱在膝上、緊緊扭握在一起的手。

盯着盯着,慢慢的,模糊了。

一顆豆大的淚珠突然滑落,掉在她交握的手上。

「他不愛我……他從來……都不愛我。」她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他只是個性太好,沒辦法看我一個人孤伶伶的……我媽那時又剛過世……所以他才……想照顧我吧……伊呂學長又催他跟我求婚……」

他對她,一直都只是學長對學妹、明星對崇拜者那樣的感情。

只是憐憫。連求婚,都是別人催促的。

承認事實是多麼難堪、多麼痛苦!她這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是年少時愚蠢迷戀的代價,

然而在那個時候,有誰知道--未來是怎樣的?

又有誰能預料,命運將會怎樣對待他們?

顧以法長長地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算了,妳先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他用自己的衣袖輕輕印去地臉上的淚痕。

「你、你還沒說,到底誰、誰盯上我……」

「我知道。」他溫和但堅持地把旁邊的提袋勾過來,交給她。「去換衣服。妳先睡一覺,等妳睡醒再說。」

「可是……」

「去。」

她乖乖去了,換了充當睡衣的運動服出來后,燈光已經調暗,床單換過了,背景甚至還有輕柔的古典音樂。

她一聽,便辨識出是她喜愛的孟德爾頌。

幽暗燈光中,他的輪廓還是那麼好看,抱着床單正要出去,顧以法的嗓音低沉:「快唾吧,先別想了。」

「你……你要去哪裏?」她握緊手中剛換的衣物,忍不住問。

「我就在門外。」讀出她無言的恐懼,顧以法耐心解釋:「外面沙發上。不用怕,這裏很安全,有什麼事情,我會叫醒妳。」

她在他的保證中默默點頭,拖着疲憊的身軀躺上床。雖然一切都陌生,雖然未來充滿難解的謎……睡意還是在一分鐘之內淹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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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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