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只有談起爹時,娘的那雙眼眸才會那樣閃亮,但那天談起宮家大爺時,娘的眼竟也閃閃泛光,蒼白的臉暈開紅暖,彷彿很中意、很中意他,又很歡喜、很歡喜自個兒的女兒能遇上他,以為這是一樁金玉良緣,不能錯過。
實在是一團混亂!
她的心亦亂啊……
下坡的路好走許多,不一會兒工夫已可望見河岸,他們今兒個租下的小篷船就泊在那兒,船老大坐在船尾似打着盹兒。
“小姐,等會兒咱們順道在『寶記』買些八珍糕吧,送人自用兩相宜呢!”
“也好。”夏曉清明白果兒的意思。今日出門,娘親那兒是托兩名在灶房做事的大娘幫忙照看,回去帶點糕餅相贈,再加上娘親也愛那些小食,恰好不錯。
走至河岸,大智欲喚醒那名船老大,一艘中型舫船在此時緩緩泊近。
“咦……小姐……像是宮大爺的船哩,啊——站在船首的是那個叫安丹的小廝啊!是宮大爺的船准沒錯!”果兒與安丹說過好幾回話,還算熟,自是舉袖朝那少年揮了揮。
安丹一瞥見岸上的一主二仆,尤其是那位小姐主子,臉上表情變化甚劇。
果兒拉拉小姐衣袖,略遲疑道:“……小姐他、他怎麼啦?見着您,感動得眼淚都快噴出來似的,像把您當成救命神仙了……喲喝!還真雙掌合十拜起來?!這演的是那一出?”
眼前這艘烏沉木舫舟是當時泊於碼頭區那一艘。
夏曉清瞅着它靠岸,心也跟着越跳越快,卻見安丹又一副求神拜佛的模樣。
她兀自迷惑……便在此時,舫舟上的樓型船艙內,一前一後走出一雙男女,女在前,男在後,那帶髮修行的鵝蛋臉姑娘神情寧祥,而尾隨在後的長袍男子亦是一貫的沉靜若水,就只是……靜得偏嚴峻了些。
莫怪今日沒能在“靜慈庵”里見到這位方姑娘。
夏曉清知道自個兒心態古怪,想見方瓏玥,想與她好好說些話,然捻眉沉吟,她之所以想與對方親近,不過是種刺探之舉,這一點又讓她自己深覺厭惡。
於是懷着這般矛盾心思上“靜慈庵”,她並未開口詢問庵中尼眾方瓏玥人在何處,卻不知人是被宮靜川接走。
瞧他們的模樣,似已開門見山、好好談過一場了。
而安丹……還求她什麼呢?
是求她厚着臉皮、壯着膽,再去管管宮大爺的事嗎?
這根本……從來不干她的事啊……
不知方寸間那股鈍痛從何而來,人家情場失意,她跟着心痛,成什麼事?
心裏苦笑,她眸光凝柔,看着舫舟上的一雙男女下了船。
“夏施主。”方瓏玥來到她面前,合手一拜,清麗素顏淡淡露笑。
夏曉清回以微笑,兩手同樣合十作禮。“瓏玥姑娘。”
方瓏玥直直望住她,淺噙笑意道:“往後莫再喚我瓏玥了,夏施主,我已決意出家,三日後,正慧師父將在『靜慈庵』的佛殿上為我剃度,屆時便是佛門中人,不好再用俗世之名。”
夏曉清背脊一陣麻顫,直竄天靈,霎時間竟無語。
該說什麼呢?又能說什麼?就如同宮靜川曾厲聲說過她的——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她下意識看向站在方瓏玥身後的他,他卻與她錯開視線——
那清俊眉目如此深靜,望一眼即已勾緊她的心,為何他心中想望的這名女子能八風吹不動,不去憐愛?
輕輕的一個悸顫,回過神,她再次回給方瓏玥一抹笑,其意幽微。
“我能來觀你剃度之禮嗎?”方瓏玥頷首笑意更深。“為我見證,如此甚好。”
最後,她與夏曉清又相互作禮,這才旋身往上坡的小土道走去。
宮靜川自始至終未置一詞,方瓏玥一走,他隨即跟上,就算方瓏玥開口要他別送了,他依然故我。
“小姐……”方才提到後頭的果兒悄悄挨上,拉她袖角。“咱們走吧?”
夏曉清,還看什麼?
走吧,回去吧,瞅着那雙男女的背影做什麼?當真放不下?
“姑娘——”安丹聲微揚,顯然是怕她真要撒手不理,轉身走人。他可憐兮兮道:“爺今兒個來來回回走了幾趟,腿腳怕要挨不住,他、他又不讓跟,姑娘啊……您就大發慈悲,小的知您膽大,夠氣魄,爺同您發脾氣也不曾使得太過分,重要的是,爺頂着一片火,您還敢出言說他幾句……所以……所以……您跟上去幫小的關照關照可好?”
夏曉清怔怔抬睫,發現舫舟上不只少年用請求眼光看她,那位總是負責行船事務的邢大叔默默從船尾一躍至前,深炯目光直盯她,像也無聲求着。
“喂,到底上不上船?如果要咱等,那得加租錢,咱不能白等啊!”被大智叫醒的船老大忙道。
咯咚!
一小塊白銀從邢叔手中擲出。精準落在船老大身前甲板上。
見錢眼開!船老大雙目不敢置信般陡瞠,閃亮無比。“等——咱等啊!”哇啊!一兩銀子!噢,老天,夠他一家老小整個月花用哩!
“喂!你們怎能這樣?這不是硬逼咱們家小姐嗎?小姐咱們回——”
“果兒,我跟過去瞧瞧。”夏曉清抽回被婢子拉住的袖,低聲道。“我瞧瞧而已,若確定無事,很快就回來,你……你和大智等我一會兒……”
“小姐啊——”果兒急嚷。
然,真無法放下了。
燒辣辣的情在心房流淌、翻滾,夏曉清知道自己已無法抑制,如蛾撲明火,如足墜深淵,如身陷沙流,如魂落六九。
她奔出,往坡上土道疾奔,青色裙據飄飄搖搖,因放不下,所以追逐而去。
至於河岸這邊——
安丹吃了果兒狠狠一記凌瞪。
邢叔又窩回去船尾打坐兼打盹兒。
大智迷惑地看看這兒又瞧瞧那兒,最後席地坐下。他肚餓了,探手進竹籃里摸出一顆大果子,張口就咬,憨憨等着小姐回來。
爬上桑林坡,土道盡頭便是“靜慈庵”。
宮靜川知道她跟在身後不遠處,維持着一小段距離,腳步淺淺,氣息掩隱,彷彿折回“靜慈庵”另有他因,與他無關。
他就由着她跟,然後一路將瓏玥送回庵中。
當那扇樸拙不工的庵側小門緩緩闔起,他又靜佇片刻,待一轉身,便見她白襦青衣盈盈立在幾步之外。
四目相接,她的眸心似湖,湖面澄明,能映照雲彩多變的姿態,映照紅塵人世的流轉,像也能映照他淡淡漠漠的心思。
他舉步欲走,步伐微滯,身形忽而不穩。
夏曉清再顧不得其他,直直迎去,把住他的肘。
“我扶你進庵里坐會兒。”說道,她暫放他的肘要去敲那扇側門,手驀地被反握,那隻大手穩穩按住她前臂,她感覺到他將重心偏移過來,接受她扶持。
“不必再去攪擾。”他搖搖頭。
或者他是費好大功夫才讓自己放開方瓏玥,此時再見,確實為難他。夏曉清暗想着,遂四下張望……有了!她指着前頭一棵根部高突的樹,軟聲勸道:“那……到那邊樹下坐會兒再走?”
“嗯。”他也不逞能,挨近她,慢慢走到樹下。
待他一坐定,左腿伸直拉松肌筋,夏曉清竟斂裙蹲跪在他腳邊,頭也沒抬地開始對他“毛手毛腳”。
她指壓他膝側與膝后的穴位,然後沿着小腿往後,在腿肚和足三里穴上不斷捏揉、深按,再捏揉再或輕或重地順理肌筋。
宮靜川眉角略挑,深深看着眼前“埋頭苦幹”的姑娘。
她表情認真,輕斂的眉眸有些執拗,彷彿那些糾結的血筋跟她有仇,不全部弄開不成,於是又揉又掐又按又壓,她白額上微汗,劉海輕撩。
“你怎會這些手法?”他低聲問。
“我娘筋骨不太好,我跟一位老師傅學過幾手,常幫娘這樣推揉,我——呃!”本順順回答,話音卻一止,她驀然抬頭,臉已紅成一片。“抱歉……我、我問都沒問就這麼做……”她撩他袍襬,隔着薄薄襦褲碰他、捏他、掐他,欸,只差沒脫他靴襪!
宮靜川凝視她半晌,薄唇微啟。“多謝。”
她重新拉好他的衣袍,臉仍溫燙,也不答話,僅搖了搖頭。
“你頰上的傷全好了。”他淡淡道,不自覺探指碰她的臉,撫觸那片焦褐擦傷在結痂脫落後所生出的新膚。“嗯……確實好了。”親自確認后,他沉靜結論。
“嗯,得謝謝宮爺之前所贈的膏藥……”
他不再言語,夏曉清被盯得臉更熱、心加倍熱,深吸了口氣,問:“我去喚大智和安丹過來幫忙,讓他們背負宮爺回岸邊吧?”
她起身,人未走,也未等到他答話,青袖卻被他不重不輕揪住。
“宮爺?”他是何竟思?不要別人過來相幫嗎?但這樣折騰自己有什麼好?他面上平靜,心裏難受,她瞧着……也很不好帶啊……
“瓏明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
突如其來一句,他說得輕淺,卻將夏曉清腦中亂竄的思緒霎時間全部轟散。
她怔怔看他,怔怔、愣愣地看他。
……瞧得出啊,能瞧出他與那一路往修行道上走的姑娘關係匪淺,未料及牽扯如此之深,更覺驚訝的是,他竟會對她主動提及。
宮靜川心想,也許全因她那雙澄明的眼眸,看着他時是那樣認真,有時太過深進,不經他允可就觸及他藏於心底的事,她總是看着、聽着、感受着,於是許多時候,他內心漫流的東西似能流向她,然後從她望着他時的五官神態中得到響應。所以此時此際,她在身邊,離他這樣近,一些話很自然便說出口。
他抬起頭,發現姑娘家的秀顏背着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着道:“瓏玥的爹曾救過我雙親一命,對我宮家有大恩,後來兩家的情誼漸深,當時方夫人傳出喜訊,我娘便作主幫我認了這一門親,說道,倘是個女孩兒,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來的宮家主母。”
“……指腹為婚?”夏曉清吶吶言語。
“是啊,指腹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躊躇一小會兒,到底抵拒不了他丟出的話題,夏曉清乖乖又縮下來,與他並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樹瘤上。
她沉靜等着,宮靜川又道——
“方家後來出了意外,一把火幾將家業燒盡,瓏玥的爹娘雙雙葬生火窟,只余她這根獨苗,我娘遂把當時年僅五歲的她帶回『松遼宮家』照顧。當時我娘身體尚好,爹尚未納程姨娘進門,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裏就我與二弟兩個男孩,小瓏玥一進宮家,着實受寵。”
她輕“咦”一聲。“宮爺還有一個弟弟?”
他沉默了一會兒。
“他叫宮羽飛,僅小我兩歲。雖然我與他是打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兄弟,但無論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頓,微微笑,這回的笑輕透暖意。“他生得一張娃娃臉,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對深深酒渦,性情則爽朗豪氣,很得人喜愛,當然也很得姑娘家喜愛……”
聽到後面一句,夏曉清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心擰着。
她張唇,又抿住,氣息略濃。
身旁男人察覺到她的異樣,再次側目瞧她,眼神竟帶笑、帶促狹,似等着她大膽提問,抑或替他說出心裏欲說之話。
她內心一嘆,終問出——
“眾人皆喜愛宮二爺,那麼,瓏明姑娘也是喜愛他的吧?”
宮靜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與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樹下閑聊,聊的壞是自己以往那些難堪之事……只能說眼前這姑娘實在太“糟糕”,輕易能把人的底細給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