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越想,心口越是難受,透過迷濛雙眼,她看到停在大門外的另一輛馬車,車后帘子大敞,裏邊裝載好多吃的、用的……她想起前陣子上「靜慈庵」參拜,聽庵里的人說起,說他宮大爺經常讓人送去整車、整船的民生物資,而且每回都會添一筆為數不小的香油錢。
所以……
「……宮爺是要去『靜慈庵』嗎?」她嚅唇問出,以為聲音夠清夠明,卻不知像似無意義的呢喃。
尚未聽到應聲,她的下巴已被人輕扣,臉容被扳正過來。
「怎麼傷的?」
宮靜川端詳得相當、相當仔細,像是已將她那耳畔和腮畔的傷檢視得清清楚楚了,才決定挪正她的小臉質問。
「你家大爺和二爺……他們又出手了?」問話時,他語調極為平靜,靜到教人……毛骨悚然。
夏曉清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握住。
她不自覺攏起眉心,眼睫無力半垂着,掀唇欲語,想了想,再想了想,只覺腦中渾沌得很,結果只曉得說——
「宮爺……我……我今日狀況似乎不太好,我想……想……我可不可回——」話音未盡,眼前的人事物陡然糊掉,先是一片霧茫,然後是一整個闃黑,她像被一舉剪斷線繩的傀儡,身子驀地往底下溜。
「小姐——」大智吶聲叫喚,大步跨上石階。
幸好,他家小姐沒有跌疼,有人摟住小姐,沒讓小姐摔了。
「我、我……小姐她……你……唔……」原想將小姐抱過來,因出門前,果兒千叮嚀、萬交代,小姐要是身子不適了,他得負責扛她回去,然此時,一瞥見那位大爺的臉色,他求生本能催動,想上前又有些膽顫心驚。
內心掙扎再掙扎,大智終硬着頭皮道:「小姐……你、你把小姐還給我。」
—入懷才驚覺姑娘家的柔軟軀體渾身發燙,難怪說話中氣不足。而發著燒,自個兒都未察覺嗎?宮靜川面色鐵青,掃了大智一眼后,隨即將夏曉清橫抱在懷,轉身跨進門裏。
「爺,您的膝腿……」安丹緊張地挨過來,舉臂欲接過他懷裏的人。
宮靜川冷冷橫他一眼,少年立即聰明且迅速地放下雙手,並乖順道:「爺,咱請大夫去!小的騎術絕佳,包準速去速回!」說完,立馬沖往馬廄。
「你,跟我進來!」宮靜川朝傻愣愣的大智丟下話,也不管對方有無跟上,抱着姑娘,立刻往裏邊疾步。
至於左膝是否疼痛,在那當下,他竟是無感。
「怎麼回事?」
沉靜男嗓依舊透着教人毛骨悚然的味兒,再頑強的對手都會被逼得乖乖吐實,何況被他福問的人憨厚傻氣,很難扛得住這種無形壓迫。
於是,問什麼,答什麼,有什麼,說什麼。
「姨夫人……小姐的娘……果兒陪她在園子裏散步,主母夫人……是、是大爺和二爺的娘,她剛巧也來了……她就罵她,還、還罵小姐,還說……說要讓大爺、二爺趕她們母女倆出去……然後姨夫人一急,就發病了,然後就打起來……」吞吞口水,擰着眉,很努力想把事說明白。
「……小姐回來一看,很急地跑過來,還喊我……喊我幫忙,可她們滾在地上打,滿地亂滾,果兒也被掃倒,後來我把果兒拉開要去幫小姐……小姐那時整個人撲過去,好不容易才、才讓打成一團的兩人分開,可是主母夫人……她、她一脫身,反手就打了小姐一巴掌,然後……小姐一暈,就、就掉下去……」
「掉下去?」目光銳閃。
「池子!」很快補充。「……她們在池邊打架。」
靜了一會兒。「然後呢?」
「唔……然後……」搔搔頭。「我就跳進池裏拉小姐起來,還好小姐只是暈一下,沒真的暈過去,但池邊有整排的大小石子,小姐就被弄傷了……姨夫人見小姐落水,全身濕淋淋,臉上還有血,人跟着就清醒些了,再然後……然後……這兩、三天小姐一直守着姨夫人,很怕她又發病,又要認不得人……果兒很擔心,說小姐睡少少,吃也少少,果兒她……她不要小姐來的,但小姐說要守諾,而且姨夫人那兒也穩下來了,所以想了想,還是來了,所以……果兒在家守着人,我、我出門守小姐……」
結結巴巴說到這兒,憨臉突然出現無措表情,喃喃自語起來。「完了完了,果兒知道了會掐死我的,小姐被我守到發燒暈倒,她會掐死我的……不成不成,我、我得快些回去……我得把小姐帶回去……」
逼他吐實的男人面無表情,嗓聲淡然卻不容置疑道:「你可以回去,但你家小姐還得留下。」
夏曉清這一昏睡,足足睡上六個時辰才醒來。
懶懶掀睫,眸光迷濛,入眼之物盡陌生,僅知自個兒底下勢的、身上蓋的皆是上等絲綢被褥,枕間有薄薄紫檀氣味,甚是好聞,而且有些……
思緒甫動,腦子裏便刺疼刺疼,略攏眉心,她抬手按按額角,一見那一截衣袖,神情頓時大變。
她勉強推被坐起,散發輕瀉,驚覺身上所穿的並非自己的衣物。
她僅着中衣,有人臂她脫去衣裙,又幫她換上乾淨衣物。
下意識抓緊襟口,就着架上兩盞燭光,她倉皇環顧這間內房——房頗寬敞,還連接一個外廳……她……啊!她記起了,她一路顛得難受,然後……然後想回馬車上,請馬夫大哥送她回去……但,她沒能回去!
咿呀——
外廳的門被小心翼翼推開,發出輕微聲響。
一顆、兩顆——兩顆小小腦袋瓜探進,聽到內房榻上傳出動靜,小小身子跟着躍了進來。
「清姊清姊,你醒了呀!」明玉歡喜嚷嚷,一下子衝到榻旁,小澄心也快步跑過來,學小姊姊一屁股蹭上榻面,然後眨巴眼睛直瞅她。
兩名婢子跟着小姊妹後頭進房,一個端來乾淨的臉盆水,另一個手裏端着一隻大托盤,托盤上擺着一盅食物和一碗黑乎乎的葯汁。
「你們……這是……」夏曉清又眨眨眸。
明玉扭眉道:「清姊啊,你身子不適,發了燒都沒感覺嗎?你昏倒了呢!」—頓。「不過還好,大哥有接住你囑!然後我和澄心有幫如意、如福一起替清姊擦身、換衣,然後請來的那位老大夫還算有兩把刷子,他把葯磨成粉,再灸進清姊頭穴里,再然後你又出好多汗,咱們四個再一次幫你擦身、換衣……清姊別擔憂,把你脫光光時,大哥他都沒看見!」
夏曉清腦門仍沉,聽到明玉後面說的,她怔住無語。
一旁剛將托盤擱在桌上的如意丫鬟忍住笑,清清喉嚨道:「小姐啊,百姑娘終於醒來,老大夫叮囑過,得喝些鮮粥暖暖胃,然後就得喝葯,您別一直纏着夏姑娘說話,讓如意先把粥餵給姑娘喝啊!」
另一名丫鬟如福僅勾唇笑着,沒說話,打了一條濕巾子過來要服侍。
「不用的,我、我自個兒來……」夏曉清木吶地道了聲謝,接過巾子,又怔怔看着眼前四人。
突然,澄心伸手摸她的臉。
夏曉清心神一震,微微刺麻感在那隻小手碰觸她時產生,瞬間,終記起臉上帶傷。莫怪啊,小姊妹和兩丫鬟會盯着她看,她的傷顏嚇着她們了吧?
她一手抓住澄心的稚荑,輕扯嘴角。「沒事的,不太疼了。」
明玉低嚷:「清姊,你別這樣好欺負啊!往後有誰再欺你,你來跟我說,我替你出氣!倘是我打不過,還有無惑助拳,倘是無惑也打不過,還有……還有臭大哥可以靠。他腦子好使,准能整得對方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哭爹又喊娘!啊、啊——不如這樣,咱過去跟你住,貼身保護你,一切穩穩噹噹,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僅是想待在城裏玩耍,天天瞧熱鬧。」
突然插進來答話的是徐慢微冷的男嗓,伴隨話語,一道修長高大的身影已拄着手杖跨進外廳,走入內房。
臭大哥一現身,明玉就成小老鼠了。
嗯……應該說,宮靜川陡一現身,房裏的人差不多全成小老鼠,尤其是榻上病號,不願在此時對上他,偏無處可躲,一時間真有被逼入死角的感覺。
明玉這時撇撇嘴,小聲自辯:「唔……哪裏玩耍,人家是在打抱不平……」
宮靜川沒理會她含在嘴是的咕噥,瞥了眼桌上,問:「葯怎麼還沒喝?」
「爺,夏姑娘剛醒,胃空空的,得先喝點粥才好。」如意忙答。
「那就喂她喝。」他徐聲吩咐。
下了命令,他竟也不走,選了張離床榻略遠的紅木圈椅坐下。
接下來整整一刻鐘,他抿唇不語靜靜看,就盯着婢子服侍榻上病號。
夏曉清見如意、如福一臉戒慎恐懼模樣,心先軟了一大半,她們端來的粥散出甜甜米香和枸杞人蔘雞的香氣,舀了一匙到她嘴邊,她也就乖乖張口吃了。
喂完粥,接着喝葯,她在小姊妹和婢子們閃閃發光的眼神注視之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足能苦斷人腸的湯藥喝得涓滴不剩。
漱過口、擦過臉后,她再次躺回榻上。
不知是否藥力運行之因,她全身開始暖呼呼、熱烘烘,頭仍昏昏然,但已不那麼沉重。
「清姊,你上回忘記把自個兒的冊子帶走,那個藍布包在我那兒呢,是大哥交給我,要我還你的。」明玉說著,軟軟小手摸她的發、她的臉,然後嘻笑了聲。「清姊,乖乖睡,你的東西我先幫你保管。」
聞言,夏曉清想過又想,思緒慢吞吞動着,忽地銳光一劃——
她記起那個藍布包,也記起為何當日會把它遺留在這座宅子裏,記起……那個似吻非吻的貼觸……
房中陷進迷離靜謐中。
她合睫片刻,扭扭秀眉又不安分地撐開眼皮,突然間,那些圍在榻旁的臉孔不見了,明玉、澄心、如意、如福……不知何時都離開……
有道身影走近榻旁,在榻邊坐下,男人銳利眼瞳近近盯住她。
她神魂一凜,尤其嗅到他衣上氣味,一顆心像被掐住。
「這兒是、是宮爺的寢房……」他的房、他的榻,莫怪那似有若無的紫檀氣味讓她覺得熟悉,跟他的衣香是一樣的。
「事出突然,所以直接抱你來這兒。」
「那我……我待得太晚了,得趕回去……啊!大智他還等在外頭——」仍舊渴睡,但心裏有牽挂,再加上……這到底是他的地方啊!好像一下子闖得太深,不該相親卻相親,讓她心間擾攘,不能安歇。
「大智已不在外頭。」他按下她作勢欲起的肩,略啞道:「我問完話后,遣人送他回去了。」
他盯着她的眼神深邃犀透,曉清想,他應從大智那兒把話全問遍了。
她頷首表示明白,淡靜一笑。「多謝……給宮爺添麻煩了。」
如雲髮絲披散,圈圍她的臉容,原是白暫勻凈的左頰微微腫高,耳鬢至顴骨到刮出一片焦褐色擦傷,雖是三天前的傷,也已仔細清理、上藥,依舊是觸目驚心,讓他驚心!
一把火在胸中燒騰,宮靜川暗作吐吶,沉沉逼出那股滯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