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顏毫無方向感地狂奔,冬天寒風陣陣,卻吹不醒她半點理智,前頭一輛黑色超跑無聲地倒着車,時顏餘光瞥見正要躲,卻已經來不及了。
突然腹中一陣抽緊,時顏終於敗下陣來,腳下一滯,彎身蹲在地上。
「吱」的一聲,跑車緊急煞車,車尾差點擦撞到時顏身側。
車主透過照後鏡看到一個身影蹲在車尾,嘴上罵了一句,這才下車查看情況。
「小姐你沒事吧?」
男人有些不耐的聲音響起,就懸在時顏的頭頂上方,她沒空擡頭,按着胃乾嘔起來,胃裏翻江倒海,時顏卻只吐得出酸水。
下一刻,男人突然聲音一揚,「時顏?」話音落下時,他已將她拉了起來。
時顏擡眸瞥了一眼,心裏一個聲音在咒,裴陸臣,災星,她每次都在最狼狽時遇見他。
面前的裴陸臣見她沒大礙,嘴角漾起調皮的笑,「我們……」指指彼此,「真是有緣。」
汽車排氣躥進鼻端,時顏胸口一陣不適,來不及說上半句,扶着旁邊的欄杆再次乾嘔起來。
裴陸臣上前拍她的背,幫她順氣,「我還以為你結婚以後要去度蜜月,怎麽我來給我的救命恩人拜年都碰得到你?」
裴陸臣正說著,他的「救命恩人」從跑車的另一側車門下來,原來是個姿色上等的女醫生。
那女醫生教養很好,朝時顏伸出手來,「你好。」
時顏不理,從自己的包包里拿胃藥,仰頭就要乾服下兩粒,被她冷漠對待的女醫生見狀阻止了她。
「時小姐新婚?」
時顏脾氣從來不好,最恨裴陸臣這種容易和別人打成一片的人,她沒給醫生好臉色,那醫生依舊漾着微笑,「建議你先別亂吃藥,正好在醫院,不妨去檢查一下。」
時顏始終沒開口,奪回自己的藥瓶揚長而去,還沒走出轉角,裴陸臣驀地追上來,不由分說把她往回帶。
「裴陸臣!」
「我記得你有胃炎,別小看這些葯。」
「放開我。」
「去檢查一下又不會死。」
「放開!」
裴陸臣索性不再回答。
他的背影像極了一個人,決絕的步伐那樣令人絕望,時顏眼角一酸,忽然連說話的力氣都流失了,「我不想再待在這裏。」
裴陸臣腳步一頓。
「我不想再看見他們……」
他聞言表情僵住,這個泫然欲泣的女人不是他認識的時顏。
他手略一鬆動,時顏便甩開他,卻沒有力氣扭頭就走,只能倚着牆壁慢慢滑落在地。
時顏坐在地上抱着雙膝,回想前塵往事,憶起他當初那句話,「為什麽要祝我不幸福?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恨他?好啊,最好在心裏一直恨他,這樣可比她的忽略好上千萬倍。
只是這話裴陸臣說不出口,她的冷漠,他能無賴以對;她的強勢,他能忽略處之;她的悲戚……裴陸臣無能為力。
兵敗如山倒,裴陸臣蹲下身拍她的肩,哄着她,「那去別家醫院,啊?」
當初車禍,裴陸臣病重必須轉院,正是祖父親自打電話過去,命人將他轉到另外一家醫院,如今裴陸臣陪她現身,時顏莫名其妙被當成重要的病人,不能怠慢。
時顏做檢查,他就在外頭和護士聊天,對他而言時光如梭過得飛快,裏面的時顏卻度秒如年。
裴陸臣等了半晌,只等到裏面的護士送血液樣本去別的部門,這護士裴陸臣也很熟,「怎麽還沒結束?」
「要送去做血液HCG檢查。」
護士過沒多久拿着檢查結果回來,裴陸臣越等越擔憂,搶下報告先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
護士笑嘻嘻地安慰,「放心,她身體很好。」
一直陪他聊天的護士看了報告,也來插嘴,「裴先生,恭喜啊,你女朋友懷孕了。」
裴陸臣面色一白,同樣面色慘白的還有過沒多久從裏面出來的時顏。
「我……」一向口齒伶俐的裴陸臣沉默了很久,才想到要說的話,「我送你回家。」
時顏搖搖頭,卻不是在拒絕,反而乖乖跟着他上了車。
裴陸臣將車速降得極低,時顏一直趴在前面,他終於停下,「時顏,別這樣,我當時說的只是氣話,你現在是准媽媽了,開心一點好不好?」
她始終不發一語,裴陸臣的手按在她肩上,感受到隱隱的顫抖,他一慌,趕緊將她拉起來。
這女人哭得無聲無息,淚水滴在裴陸臣手上,是冰涼的。
裴陸臣頓時毫無頭緒,找不到衛生紙,只能用手擦她的淚,但還是不夠,那淚水滴落在他手上,酸澀入心。
「我不能要這個孩子,但如果我再墮一次胎,就再也……不能懷孕了。」
◎◎◎
冉潔一的狀況穩定很多,醫生與護士們都已離開病房,池城則始終坐在角落的沙發上,沉默着。
「池城。」冉潔一喚了一聲,池城才擡眸看她,仍舊不說話。
她受不了他這般淡然的凝視,猶豫片刻說:「我想喝水。」
池城依言倒了杯水遞給她,之後並未離開,而是拖了張椅子,直接坐在病床旁。
冉潔一眼中一抹喜色呼之欲出,池城卻在這時開了口,「我家顏顏是急性子,說話有點沖,其實她沒有什麽惡意。」
他的音色平穩得出奇,面上更是一片淡然,冉潔一驀地屏住呼吸,凝視着他,半晌才強逼自己反問:「你剛才在病房外面聽見她對我說的那些話了?」
他眼瞼微垂,算是默認。
「她恨不得我立刻就死,這還叫沒有惡意?」
冉潔一的聲音開始顫抖,目光脆到一碰就碎,池城對此不置可否,只說:「她的壞脾氣都是我寵出來的,我理應代她向你道歉。」
他曾以為能妥善處理所有人的關係,結果只能證明他高估了自己,如果非得傷害一方,那他只能……
池城站了起來,躬身替她掖好被角,那般無微不至的關懷,緊隨其後的卻是他果斷的一句,「好好養病,我們以後都不會再來打擾你。」
冉潔一怔住,她沒聽錯,他說的是我們……
「啪」的一聲,碎裂的不只是從她手裏墜地的水杯,還有她不可思議的眸光。
池城仍舊是那樣和藹的微笑,但冉潔一卻在他的笑容里緩慢墜入冰窖,她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承諾過會照顧我的……」
池城撫了撫冉潔一的額發,腦中的畫面卻在時顏紅腫的右臉上定格,「我也承諾過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他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不見半分怒意,但就是這樣的波瀾不驚,令冉潔一讀到一句話,他要永遠離開我了。
冉潔一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臂,卻被他掰開了手。
「我請的看護我爸不放心,以後改由他的高級看護照顧你,我知道你和繼母一家關係不好,冉冉我來帶,不會送她回新加坡,這點你放心。」
冉潔一眼睜睜看着這個男人走到門邊,他的腳步竟還是優雅,那麽從容不迫,胸口的鬱結無法抒解,她驀然揮手掃落床頭柜上所有東西,「你怎麽可以這麽絕情?」
兩人沉默了許久,池城才開口說:「我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能力保護所有人,既然這樣,我也只能選擇自私。」
池城平靜的嗓音蓋過了冉潔一的歇斯底里,在空氣中迴響,久久不止。
啪答,房門闔上,冉潔一覺得那是在這個男人心中,自己被判死刑的聲音。
池城站在走廊上斜倚着牆,自責如同泥淖吞噬掉他。
室外開始變天,不知不覺間已是大雨傾盆,雨水的響聲扯回池城的神智,他在走廊上快速穿梭,朝停車場方向去。
池城上車時已是渾身濕漉,他開啟雨刷,正要發動車子,不期然望見停在不遠處的時顏的車,池城渾身一緊,立刻撥時顏的電話,她不接。
◎◎◎
黑色跑車在漫天的雨簾中疾馳,光亮的車身襯着車內裴陸臣的深深眸光。
裴陸臣忍不住偏頭看時顏一眼,只見這女人摟着安全帶閉着眼,雖面無表情,動作卻像個嗜睡的孩子。
她的手機一直在包包里震動,她不接也不關機。
也許是他的視線打擾了她,時顏忽然睜開眼睛,看窗外一眼後說:「停車。」
經歷過剛才種種,她的要求裴陸臣不敢怠慢。
車還沒停穩,她就冒雨沖了出去,裴陸臣來不及遞過雨傘,只能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路旁的商務飯店內。
時顏拿着房卡進電梯,電梯門即將闔上的瞬間,門縫裏硬是伸進一隻手來。
門被架開,外頭的裴陸臣閃身進來,動作一氣呵成,時顏來不及踢他出去,電梯已經開始穩定上升。
裴陸臣一直跟在她後面,時顏一進房間就返身關門,卻被他的手撐在門上。
「煩不煩?」這女人變臉有夠快,剛才還在他面前哭泣,此刻拒他於門外的樣子卻是要多跋扈有多跋扈。
「我都濕成這樣了,你就不能借我一條毛巾用用?」裴陸臣愁眉一皺。
「無賴。」時顏罵。
「冷血。」裴陸臣笑眯着眼睛回應。
時顏無奈之下讓他進門,丟了一條毛巾給他,他坐在床尾,接住毛巾卻不擦頭髮,「為什麽不回家?」
「不關你的事。」
「和他吵架了?」
時顏沒有回應。
「就算大人有錯,但孩子是無辜的。」
「你要是再說一個字就給我滾。」
時顏丟包包砸他,東西掉了出來,她的手機正落在裴陸臣膝上。
來電一通接一通,從未斷過,正巧又有電話打進來,裴陸臣擡眸看看她,按下接聽鍵。
「喂?」他剛說了一個字就被時顏奪回手機。
時顏把電池拿出來丟到床上,見他開口像要說話,她扭頭就走,下一秒卻被他的話釘在原地,「我媽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死的。」
裴陸臣的表情轉變太快,剛才還在開玩笑,此時卻驀然情緒低落,「聽我爸說,當時他想保住我媽,是我媽堅持要保住孩子,我才能夠出世。」
他不笑的樣子沉靜得讓人恍惚,時顏怔住。
裴陸臣走到她身後,她也沒發覺。
他轉過她的肩面對着她,正色而言,「要是你的寶寶長大以後和我一樣優秀,你現在不給他出生的機會,以後絕對會後悔。」
這時候他都不忘自誇一番,時顏揮開他的手,坐在電視櫃旁眉頭深鎖。
「我不想讓孩子在不完整的家庭出生。」有些話明明如鯁在喉,但她不說出來,又覺得胸腔內滯悶得可怕。
裴陸臣唇角一揚,眨眼間恢復成那副討人厭的模樣,「之前不是還在我面前秀甜蜜,說沒他不行,怎麽現在鬧得非離婚不可似的?你家男人到底犯了什麽錯,就這麽不值得原諒?」
見她聞言後竟微微發抖,裴陸臣方覺不妥,可惜已然成言,覆水難收。
這女人垂下眼瞼不吭聲了,值不值得原諒?裴陸臣的話盤踞在時顏腦中,縈繞不去。
見她如此,裴陸臣想要出言安慰,開口方覺艱澀。
疏離、淡定如她也有這麽心慌意亂的時候,裴陸臣心中有憐憫,更多的卻是從未有過的酸意,他嫉妒那個讓她變成這樣的男人。
他遞了張名片給時顏,「有事打電話給我,我有心理諮詢師執照,應該還沒過期。」
時顏沒應,裴陸臣自討沒趣,都走到房門口了,仍不甘心地回頭看看她。
這女人盯着床上的手機電池發獃,絲毫沒發覺他要離開。
於她,他的來到或離去總是顯得這麽無關緊要,裴陸臣替她關上門,眸中的光一點一點湮沒。
另一端的池城,手機拿起又放下,機身握在手裏,用力到指節泛白,終究沒有再撥過去。
那聲「喂」分明是裴陸臣。
裴陸臣……池城猛然煞車,原本車子正趕往席晟公寓的方向,如今他掉頭駛離。
他撥電話給司機老夏,才知道冉冉還賴在機場沒走。
池城趕到機場時,冉冉的航班早已抵達,他晚了近兩個小時,孩子沒見到他便不肯挪步,池邵仁怎麽哄都沒用。
一見到池城,冉冉就張開雙臂要他抱。
孩子很輕,軟乎乎地抱在懷裏像棉花糖一樣,連微甜的氣息也像。
池城身上只帶着私人手機,號碼只有時顏知道,池邵仁之前聯絡不到他,此刻見了面便沒有好臉色,「不是說沒空來接機?」
礙於孩子在場,池邵仁沒再多話,轉而去哄孩子,「晚上到我那裏住好嗎?」
冉冉面無表情地扭頭,抱牢池城的頸項,腦袋埋下去。
池邵仁總覺得這女孩看起來十分投緣,在孩子這踢到鐵板也不惱,「那去池叔叔家住?」
「可能不方便。」池城拒絕。
池邵仁聞言,語氣頓凜,「又是那個時顏?」
池城沒回答,把孩子抱上池邵仁的車就要走。
冉冉小身子還沒坐穩,看向池城說:「時阿姨說過要教我玩遊戲。」
池城一愣,笑了,「哦?」
「我和時阿姨說好的,就是上次在醫院的時候。」
這話聽得池邵仁臉色一沉,池城倒是極少有的嘴角掛上了笑,「等你探望完你媽媽,讓夏伯開車送你來好不好?」
「池叔叔不和我一起去看我媽媽?」
池城以微笑代替言語,捏捏孩子的臉,替她關上車門。
大雨瓢潑,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池城開着車在雨中穿梭,幾乎迷失。
自私到只想愛護一個人,卻原來他並不是那人的唯一,這個事實他幾乎無法承受。
◎◎◎
時顏在酒店裏一直住到春節前夕。
調適心情的方法有很多,酣暢淋漓地打一場拳,抑或買美食塞滿自己的胃,但她現在這樣的狀況只能盡量放空自己。
席晟回基隆過年,試着培養父子感情,時顏是記仇的人,那個姓席的繼父打過她幾次,她心一橫,索性和席晟也暫時斷絕聯繫。
除夕夜的煙火甚是漂亮,時顏坐在床尾,隔着落地窗冷眼觀賞,開電視轉了幾台都是春節特別節目,索性不看。
荒蕪,她此刻只想得到這一個詞彙。
時顏這幾天來第一次開手機,無數來電紀錄與簡訊蜂擁而入,她統統不看,編輯了一條簡訊,新年快樂,簡簡單單四個字,卻不知道要發給誰。
丟了手機去洗澡,撥開鏡上的霧氣,鏡中的女人皮膚白皙、曲線玲瓏,略瘦了點,小腹十分平坦,誰看得出她在孕育一個孩子?
隱約聽到門鈴聲,大概是服務生送來乾洗的衣服,她包着毛巾去應門,站在門外的卻是裴陸臣。
裴陸臣似乎比她更驚訝,「你還真的打算一直住這裏啊。」
時顏只開了條門縫,沒讓他進來,「有事嗎?」
「我剛從台中回來,想看看你是不是還沒回家,不是我說你,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怎麽這麽愛玩離家出走的遊戲?」
「我好得很,你走吧。」時顏說著就要關門。
裴陸臣立即架住門,「看在我冒着被我爺爺爆頭的危險,特地飛回來陪你的份上,開個門可以嗎?」
時顏正猶豫着,他突然手上一陣蠻力,硬是推開了門,她差點撞到牆上,被他攔腰箍住才站穩。
「小心點。」裴陸臣還大言不慚。
裴陸臣帶了兩大包東西來,食物、酒、仙女棒……一樣不少。
「你是來我這開派對的吧。」
「傻瓜,我買這些東西還不是為了逗你開心?」裴陸臣兩手一攤,十分無辜,「好心被狗咬。」
時顏沒心情和他擡杠,他也隨即正一正臉色,「孩子還在?」
料到這女人不會回答,裴陸臣也不生氣,一張笑臉湊過來,「我這幾天仔細想過了,打掉孩子也可以,你把婚離了,跟我一起當頂客族,一輩子過兩人世界。」
時顏只怕見到他認真的模樣,這般嬉皮笑臉的,她反倒覺得好應付。
「作夢,我明天就回家了。」
見她終於笑了,裴陸臣心下一松,他揉揉臉,沮喪時還得勉強自己笑,真累。
「和好了?」
「他原諒過我一次,我現在也大方一次,就當為了我的孩子。」
她一身純白的浴袍,表情還算恬淡,裴陸臣發現自己無法直視她,低頭整理仙女棒,「走,找個地方玩仙女棒慶祝一下。」
他說得分外豪爽,時顏被他影響,內心陰霾終於撥開,雲霧消弭見青天。
池城,我只大方這一次,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