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邁肯來說,這真是長長的辛苦的一天。他幫園丁在果園外面砌好石牆。幾小時的搬運活下來,累得肌肉疼痛。他自嘲地微笑,想到自己對愛琳來說真是沒什麼用處——他已經累的要癱倒。不過,也許她會讓他頭枕在她的膝上,打會兒盹,以女性舒柔的香氛包圍他。他睡覺的時候,她的手指就撫上他的頭髮……一想到這些,他疲憊的內心就充滿期望。
在去見愛琳前他得先去見菲科斯太太。他在男僕的公共浴室里沖了個澡,顧不上擦乾頭髮就趕到廚房去,他的身上有股辣肥皂味,通常這種肥皂用來刷洗地板和衣服,後來給僕人們用做個人衛生。
“聽說您在找我,”邁肯直接問她。他看向女管家,因她臉上震驚的表情而困惑不解。
“是西斯克利夫爵爺要見你。”菲科斯太太說。
若大的廚房突然沒那麼溫暖舒適,爐子上滾滾的豐厚甜果醬似乎也沒像以前那麼吸引他,“為什麼?”邁肯謹慎問。
菲科斯太太搖搖頭,廚房的熱力讓她兩頰紅紅的,“我和塞特都不清楚。你最近有犯什麼錯嗎,邁肯?”
“沒有。”
“那麼,根據我的經驗,你工作的很賣力,比同齡人還要努力,”她沉思地皺眉,“可能主人想慰勞你,或者指派給你特別任務。”
兩人心裏都清楚,這個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伯爵不會因這樣的理由而傳喚一個低級僕人。如果要獎賞或懲罰,那是領班的事。“去穿上你的制服,”菲科斯太太提醒他,“可不能穿成這樣去見主人。而且動作快點——他不喜歡等人。”
“該死,”邁肯低咕,一想到要穿那身痛恨的制服就頭痛。
女管家假裝生氣地揮動手裏的木柄勺子,“你要是嘴裏再不乾不淨的,我就要敲碎你的腦袋。”
“遵命,夫人。”邁肯溫馴地低頭,引來她的大笑。
她輕輕拍拍他的臉,眼睛是柔柔的一池棕色,“快去快回,等你見完伯爵,就嘗嘗我給你留着的新鮮麵包和果醬。”
邁肯踱步離開,他的笑容消失,代之以長嘆。伯爵叫他准沒好事。唯一的可能是他和愛琳的關係已被他發現。他有些微的噁心感。邁肯最擔心的就是離開這裏,離開她。一想到幾天,幾周,幾個月都不能看到她,他簡直不能想像……就像被人告知以後必須在水下過活一般。他真想現在就去找她,但時間不多了。伯爵正在等他。
他快速地換上制服、白色長襪和黑鞋,走向西斯克利夫所處的書房。房子出奇地安靜,好象暴風雨前的平靜。按照塞特吩咐的禮節,邁肯謹慎地扣門。
“進來,”是主人的聲音。
邁肯的心跳太劇烈,一瞬間有點頭暈。他仔細控制好表情,走進房間並在門口等候。房間空暢而簡單,以櫻桃木做成的地板,牆的一面是長方型的落地大窗戶。傢具簡潔,書架、椅子,還有西斯克利夫正就坐的大書桌。
在伯爵的簡短示意下,邁肯向前走去,停在書桌前。“爵爺,”他卑謙地說,等着大難臨頭。
伯爵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他,“我一直在想,該拿你怎麼辦。”
“先生?”邁肯疑問地開口,胃突然往下一沉。他瞥了一眼西斯克利夫的眼睛,馬上本能地移開視線。僕人是不能直視主人的,這是大不敬。
“石字園已經不需要你服侍了。”伯爵的聲音就像道寂靜的鞭子,“你即刻被解僱,我已經給你安排了其他出路。”
邁肯默默點頭。
“我認識布里斯托的一個船長老闆,”西斯克利夫繼續說,“伊伯利先生願意屈尊雇傭你當學徒,他是個好人,希望他能督促你,做你的師傅……”
西斯克利夫還說了什麼,但邁肯一句也沒聽進去。布里斯托……認也不認識,好象是個重要的港口城市,有豐富的煤炭和礦產資源。至少還不算太遠……只是個臨近——
“你永遠也沒機會返回石字區,”伯爵開口,拉回他的注意力,“這裏不再歡迎你,原因我不想提及。如果你膽敢回來,我會讓你後悔莫及。”
邁肯明白他的意思。這是他受到過的最仁慈的恩惠,一個僕人受到這樣的禮遇應該感激剃零,但平生第一次,他痛恨這樣的恩賜。他勉強咽下要衝出口的反對,內心如針扎般念叨,愛琳……
“我已經安排好了,你今晚就動身,”西斯克利夫表情淡漠,“法漢一家專門送貨到布里斯托去。你可以坐在他的馬車後面。馬上去收拾你的行李,到村裡去找法漢,就可以動身了。”他打開抽屜,拿出枚硬幣扔給邁肯,5先令。
“你的月薪,雖然你這個月還沒做滿,”西斯克利夫補充,“我不想讓人說我剋扣下人。”
“不是的,爵爺。”邁肯低聲。加上這5先令,他房間裏所有的繼續大概有2磅了。他得好好留着錢,要知道學徒未必有薪水的。
“你可以走了,把制服留下,往後用不着了。”伯爵注意力放回桌面的幾份文件上頭,徹底漠視邁肯的存在。
“是,爵爺。”邁肯離開書房,思緒起伏不定。為什麼伯爵什麼也不問?為什麼不嚴厲責問他們倆進展到哪步了?也許伯爵不想知道,或許西斯克利夫做了最壞打算,認定愛琳已經招邁肯做了入幕情人。愛琳會受懲罰嗎?
在這裏已經永遠找不出答案了。他不能再保護她、照看她……他已經被徹底驅逐出她的生活,但在走之前,他必須要去見她。麻木的感覺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胸口和喉嚨像火燒般的爍痛,好象肺里吸進了火焰一般。
愛琳聽到期待的聲響……邁肯悉索爬上陽台的聲音,她心亂如麻。她的拳頭握緊,抵在翻騰的胃部。她知道她必須得做點什麼。即使父親不插手,她和邁肯的事終究也會以悲劇收場。邁肯應該有個全新的開始,和過去的一切人事都一刀兩斷。他會找到其他姑娘,一個能全心全意毫無束縛愛他的人,而這正是她做不到的。毫無疑問的是,他絕對會吸引眾多紅袖招。
愛琳只希望可以找到另一個辦法讓他自由—一個對兩人來說都不那麼痛苦的辦法。
她看到邁肯已經爬上了陽台,蕾絲窗帘后映襯出他的剪影。門輕微推開……他以腳支開的。但和從前一樣,不敢越門檻半步。愛琳小心拿起床邊的蠟燭,她的身影投影在玻璃門板上,和他的身影完美交疊。門開了,疊影消失。
愛琳坐在靠陽台最近的床沿處,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你和伯爵談過了,”她的聲音平靜而呆板,但後背卻因緊張而落下一滴汗。
邁肯安靜地站着,品讀她的優美輪廓,注意到她刻意撇開的距離。她本該早就撲進他懷裏的。“他跟我說——”
“我知道他跟你說了什麼,”愛琳柔聲打斷,“你要離開這裏了。這是再好不過,真的。”
邁肯困惑地搖搖頭,“我想抱抱你,”他低聲說,首度踏入她的房間。可是在愛琳制止的手勢下,他停下腳步。
“別,”她說,感覺呼吸快要停止,“都結束了,邁肯。你要做的只是跟我道別,然後回去。”
“我會想辦法回來的,”他聲音濃重,“我會按你希望的——”
“那不是明智的做法。我……”她強迫自己,抑住對自己的憎恨,繼續開口,“我不希望你回來。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邁肯茫然地看着他,往後退一步,“別這麼說,”他痛苦地低喃,“不管我到哪裏,我都會愛你。告訴我你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愛琳。上帝……如果沒有些許希望,我也不想苟活。”
看來,‘希望’就是他的致命傷。如果心存希望,他就會再回來,被父親折磨死。唯一解救邁肯的方法是讓他走的遠遠的……熄滅對她的所有愛戀。如果她做不到,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離開了。
“我已經向父親道過歉了。”愛琳輕聲苦澀說,“我求他趕走你,這樣我可以免掉出面的尷尬。當然,他很生氣——他說我至少該挑一個比馬廄小廝更高級點的男人。他說的對,下次我得好好挑選了。”
“下次?”
“有陣子你的確讓我很開心,可是現在我已經煩了。我想我們倆還是做朋友的好,畢竟……你只是個僕人。所以我們還是說清楚的好,在我沒說出更讓你難過的話之前,你最好走吧,邁肯,我不再需要你了。”
“愛琳……可你愛我啊……”
“那是說著玩的。從你那兒我學到了很多,現在可以找個紳士正經八百地玩了。”
邁肯沉默着,看她的眼神就像一頭受了致命傷的動物。愛琳內心拚命地吶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我怎麼會愛上你這樣的人呢?”她問,每個諷刺的字眼都像針扎在喉尖,“你是個私生子,邁肯……沒有家,沒有血統,沒有錢……你用什麼養我呢?請你,走吧。”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印出血痕。
室內沉寂,愛琳低下頭,戰慄着向上帝祈禱別讓邁肯靠過來。如果他碰到她,再說一遍剛才的話,她的意志力就會粉碎,她強迫自己呼吸,用力地一次又一次。她睜開眼睛,看着空蕩蕩的門口。
他已經走了。
她從床上站起,跑到盥洗盆邊,手指緊抓住盆邊緣,激烈地嘔吐,直到胃裏排空,雙膝無力地發抖。她慢慢走到陽台,靠在欄杆上,手指緊抓住欄杆把。
邁肯遠去的背影,孤單走在路上……那條通向村裏的路。他的頭低垂,一次都沒回頭。
愛琳饑渴地注視他的身影,知道畢生再也不會和他碰面,“邁肯,”她低語。她一直等到他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才把冰涼的臉埋進睡衣里,無聲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