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子定了半天神,才咽下了胸中這口惡氣。他原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嚴史的身上,一門心思盼着重力施壓,能夠榨出案犯。沒想到羅敖生竟然用大刑把嚴史給逼死了,真是一腳踏空萬丈懸崖,擠壓的他都要爆裂掉了。
半晌他才按捺住心神驛動鎮定了下來。
他的臉色如銀紙,強壓着心頭怒火臉上竟然還擠出了笑容。他親自出了勤勉殿,腳踏秋花落葉,走到了羅敖生的身前。他俯身伸出雙手親自扶起羅敖生,臉上的笑容哭般的難看,卻還是掛着笑:“羅上卿,或許是案犯命當若此,這些許小事怎能量罪?!羅卿太過多慮了。”
太子展顏說了頭句話,那二句話就好順氣接下去了:“我對羅卿的才智、德性極為認同。,有羅卿坐鎮大理寺,這天下無盜百姓無憂。假以時日羅卿定能捕獲案犯,使得沉冤昭雪真相大白,是不是?”
劉育碧大方笑道:“這天下,我對於羅卿若不信任,還能對誰委以重任?”
羅敖生坦然還禮:“多謝殿下寬宏海量,若是不能將此案破獲水落石出。羅敖生願請辭領受失察瀆職之罪責。”
太子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靜候佳音。”
太子劉育碧以退為進,逼着羅敖生自立令狀。他心中激怒趨緩,這羅敖生只能加勁逼催,切切不能翻臉。他目前勢弱不能樹敵。劉育碧親自挽了羅敖生的手臂,送他出了東宮。
大理寺卿轉身之際,抬眼望了一眼八扇楠木門虛掩的勤勉殿。裏面陽光不到之處黑黢黢的不見人影,庄簡縮在門后再也不敢出來。
羅敖生的眼神靜靜的抬起來,沉沉如夜月、冷冷若疾電,貫徹了高抵天井的勤勉殿黑色楠木木門,直直貫中了庄簡的面上。只看得黑暗中的庄簡猶如被火灼了一般連着倒退了好幾步。
庄簡手扶胸口,在黑暗處不斷地驚喘。
羅敖生這個終生勁敵一旦結成,又是不死不休不抓住他不休吧。他出手太快太毒太詭沒有招式,他聞之勇氣便失不能戰不能敵。
他太深他的確看不透他。
庄簡第一次悔恨,這世間千萬人都可以去撩摸去引誘,為甚麼他迷了心竅,跟這個鐵面羅剎,冥間鬼王勾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假裝作正人君子就得了跟人家笑什麼笑?非得圖了一時歡愉親了抱了爽了暢快了,眼下後患無窮命也快沒了。
他站在門后暗處終於平生頭一遭心生了怯意:現在同他說求饒不玩了,不知成不成?
***
秋為果實豐美之季節。
雖然是秋風蕭瑟秋雨凄涼、風催黃落萎草枯敗,但是更有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更在斜陽外之標緻景色。
庄簡無心向秋,每日都像那秋之鳴蟬,抓緊最後的時刻殘喘悲鳴。
蔡王孫終於恍然大悟,何謂奸宦讒臣?那便是周維庄這種為取寵以身媚主,佞幸奸臣了。若不是他長得丑,這“嬌嬈狐媚、惑主殃國”的八個字都映照在他的身上了。
他現在全天跟着太子劉育碧寸步不離,連回周府或是上朝都要太子派人去迎送,才肯離了太子的目光視線。時時刻刻都粘在劉育碧的身旁,硬生生的擠佔了他的位置。
蔡王孫大怒,若不是現在風向改了,他一定要怒砍了這禍國殃民的妖佞,難道他做了國公太傅也不滿意,還想爬的更高嗎?
中書省丞相?
大司馬?大將軍?
世襲王侯?
或者……
蔡王孫一回頭,正好看見周維庄拿了荔枝在捋皮,一顆顆的捋乾淨了,親自遞到太子口邊。劉育碧也不覺噁心看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接過來吃了。
蔡小王爺大口的喘着氣,天降靈犀。
——這,這,死周維庄難道是想做皇后么!
太子有妃但卻還未大婚。
這愛男色的周維庄定是戀上了太子的美色,用盡狐媚手段想要草雞變鳳凰,把他勾搭上手得權得勢。一朝太子登基就封了他做皇后,那,那周維庄不是開天闢地的頭一個男皇后了?只,只不過,他現在是太傅將來做皇后,由師傅到老婆,敗壞人倫輩分混亂阿。更況且他是男人何來子嗣?這劉氏天下不是要為這妖怪所累絕後了嗎?還有他不就成了蔡小王爺的表嫂?還是表姐夫?
這好生混亂啊。
蔡小王爺由一顆小小荔枝想得到他的稱謂?不可不謂想的長遠才沒有近憂。他胡思亂想想得熱切心急,終於覺得頭一陣陣眩暈的頭都蒙了。
劉育碧和庄簡哪裏想到他滿腦子的機關繞繞。劉育碧自然很是受用周維庄的討好取悅。庄簡其實是為了不敢落單,誰知道羅敖生真忍假忍?哪一日神不知鬼不覺的派人將他頭罩了麻袋捉進了大理寺去,恐怕太子劉育碧把大理寺挖地三尺都搜不出來蹤跡。
他無法,先存心做回小人吧。
只是庄簡的這番心機都白用了。
羅敖生卻是病了。
自從第二日東宮請罪之後,他接連一月多病重不朝。皇上皇后與朝廷三公、五曹尚書、都令人御醫或者親自前往大理寺探視。御醫回道,羅敖生大卿乃是中了風寒,所以體虛至弱,多休息沒有什麼大礙。
大理寺卿乃為大司農、鴻臚、衛尉、太常、太僕等九卿中的最權重位高的大卿。人們又俱是眼光透精,登高踩低頂紅踩白。於是,朝中但得攀上一點關係的官員紛紛前往探病慰問,弄得大理寺門前車水馬龍人生鼎沸。大理寺卿不厭其煩病勢倒加重了幾分。由此閉門謝客。
太子本想要周維庄代他前去探望,他似笑似嗔的取笑周維庄:“說不定,羅卿見了你病勢倒立時大好起來。”
庄簡苦笑,他若見了我沒病也會變得有病,有病便會變得病更重。他搖着頭死活不去口中推託:“我被羅卿上次責罰,去見了他的面好生難堪。”
太子心中倒也歡喜,這人倒記着責打,想必下次再不敢孟浪造次。大理寺卿苛酷多陰煞重,他也不喜周維庄跟他來往過多。於是,他令東宮侍中數人前去大理寺探望。
侍中回稟,羅上卿說真是病了,整日裏卧床在看案宗。
太子點頭道,這人真是個能用的人。
昔日左相國去世前,皇上曾遣人前去詢問。你若不在,這滿朝文武有哪個是為朝廷所用?是輔佐國家廟堂之棟樑?
左相國(丞相)道,羅敖生足已。當時他不過是大理寺的小小監正。數年之後果然為一方大卿。這等人才,若得他助,理國監國重任自當放心。
劉育碧心中尋思,這人不好財、不好女色、也不浪得虛名。無欲則剛通潤圓滑。怎麼就找不出他一點缺陷或者愛好呢?
他沉吟着眼珠子抬起來,正好看見庄簡偷偷的看他臉色。
活該倒霉,兩人眼神一撞,瞬息間都轉換不了當下的眼神和表情。
兩人同般的機敏靈犀,彎彎繞繞心思都逃不脫了對方心神。
劉育碧心中一跳,一些不三不四的話語又跳出他的腦子裏來。“——小老婆嗎,整日裏陰陽怪氣的要人去哄。每天送詩送信送吃送穿,都不敢怠慢。一日不去立馬翻臉找事。我,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劉育碧心下突然想到了一點,大理寺卿的這場病來得沒頭沒尾好生莫名奇妙、詭異多端。
而這周維庄態度取諉多變,難道,跟周維庄有關嗎?!
***
現實報,還得快。
周太傅可以時時藏在東宮不拋頭露面,但是食君之祿總還得去上朝面君。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庄簡位列群臣朝班,朱行站在他的旁邊,輕聲笑道:“周大人,你可有得罪羅大卿的地方?”
庄簡吃驚:“怎麼會有?”
朱行用眼睛瞄了一下對面的大理寺右丞,小聲說我若是你,下朝後就走得快些。
庄簡多伶俐的人哪,立刻抬眼瞧了前面的羅敖生,他久病了一月後初次上朝,皇上對他嘉勉有加留下了他與他敘話。庄簡下朝後頭也不回,提着袍子一溜煙的跑出大殿,也顧不到什麼史部要求諸官身體力行儀錶堂堂,立足官威的戒語。沒有體統的撒腿順着外殿長走廊一氣跑了出去。
羅敖生氣吞泰山可以咽下這滿腹怒氣,他的手下卻不定有他的能撐船的肚量能耐。
那些無法無天的刑官獄首,出黑槍捅了他都會把他屍首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殘渣。
他跑得雖快,怎奈何有人提前等着。
正殿門口,有個三品帶刀侍衛看見他沖了出來很是驚訝:“周大人,你怎麼衝出來了?怎麼好似遇到了什麼鬼似的?”
他說著伸腳一絆,庄簡立馬摔了個狗啃屎跌倒在了門檻外面。
大理寺右丞和幾名執事直評這時候都跟着到了禁城門外,幾個人不由分說,用袍子罩了庄簡的頭臉,卡住他的脖子,庄簡一聲也叫不出了。只聽得總捕頭呵斥侍衛:“好不會說話,哪個是周大人?周大人又看見了什麼鬼?周大人一定是看見了羅上卿病好了,高興還來不及!”
那宮門侍衛不服道:“我怎麼看了明明像是周維庄啊,不過想必是我眼花了,他看見了大理寺卿應該往裏面擠才對,怎麼沒頭沒腦的往外面逃啊?你肯定他不是高興傻了分不清東西南北?”
大理寺右丞冷冷笑道:“周太傅乃是重恩重義的大賢人。平日裏沒事多喜歡來大理寺見羅卿。怎麼會看見了羅卿反而嚇得沒命的逃。他可是公務繁忙到連羅卿病重都未有閑暇來探病,眼下自然是忙着跟羅卿寒暄,哪裏會逃走?”
眾人自然都點頭應承,抓住懵了頭的庄簡捋胳膊挽袖子的一陣拳打腳踢。他是太子太傅朝廷國公,眾人不敢直着陷殺了他。
眼下只能拿話先擠兌了他不敢吭聲,一擁而上痛打他一頓先出了胸中這口惡氣再說。
這指槐罵桑之話好生高招,直罵得庄簡臉上漲紅羞得無顏抬頭。不是他想陷害羅敖生,實在生死大事值不得半點容情。他心中本善,否則怎會覺得無顏再見羅敖生?他若有了一絲一毫的辦法還真是願意壞了良心也絕對不見他。
他懷了一肚子鬼胎,實在是被逼無奈不得已而為啊。
這種話怎能說?
說與誰聽?
一旁的擁平王蔡王孫跟着跑出來看熱鬧。他笑吟吟的揣着手,看着眾人痛打奸臣也不出聲阻攔。
打的好!
——他決不容忍這醜八怪好色賊做他的表嫂或者表姐夫!
想都別想!
今日這一番風光景象可不比從前。
昔日庄簡總是不請自來,天天膩在大理寺踢也踢不走。而在大理寺眾人顧及着羅敖生的眼色行事,他是羅上卿的座上客幕中賓,於是眾人忙着陪笑躬身還嫌不夠周到熱忱,也由得他大搖大擺着登堂入室直直便進羅敖生的書房私室。
現在他變成了逼着大理寺卿跪地請罪的罪魁禍首,案犯致死的通嫌姦細,竟然在大卿病重時根本一次都不罩面,天天轉了方向跟着太子身後拍馬溜須,硬生生的把大卿丟在腦後,還跟太子合作了法子整治羅卿。
這厚顏無恥的人有過於他周某人的么?這都活生生的要把眾人的肺都氣炸了。
不迎頭痛打這奸臣佞幸,簡直對不起這等人臣。
大理寺右丞惡狠狠的說:“擁平王,我們乃是痛打殿內跑出的盜賊,可不是周太傅啊,你可要看真切了!”
擁平王蔡王孫笑嘻嘻的說:“周太傅正跟羅大卿敘舊呢。你們可要好好拷打這盜賊,問問他我的大鸚哥飛到哪裏了?!”
庄簡聽了,魂都飛出了七竅。他平日裏枉自許多風流俏倬,談笑科分,此時這種閒情逸緻都不知潦倒瓜哇國去了。吃着啞巴虧,全身被打得痛不欲生,都快死了。
一些下朝的官員紛紛圍了過來看熱鬧,嘻嘻哈哈的瞧着周維庄出醜。
有忠厚的忙忙出來勸架說不必再打了。有性匪的也趁機報私仇,摻上一拳一腳痛打落水狗。有怕事的急忙跑去正殿裏給羅寺卿報訊。更有好事的,嫌無風不起浪浪起的太小,更是撒丫子直接跑到東宮給太子爺送信去了。
頓時,朝堂禁宮門口一陣大亂。
右丞相、大司馬、以及大將軍三公諸人,紛紛的搖頭看着說著,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云云,看足看夠了才笑着走了。
大理寺右丞是何等機靈的人。眼看着大理寺大卿羅敖生帶了朱行一群人從正殿急忙過來了,一個眼色幾個人丟下痛打着的周維庄,一陣風的逃得不見了。
羅敖生忙走了過來,急忙伸手扶住地上的周維庄,把蒙頭的衣服解開。
庄簡被打得鼻青臉腫,發冠也散了,衣服也被撕裂了,披頭散髮正自暈頭轉向著,突然被人揭開了蒙頭的衣服,他抬臉驚惶的看去,驚呆了。
庄簡一眼看見了羅敖生。
他睜大了眼睛看着羅敖生。
這多日不見,羅敖生看似是真的病了,他面容瑩白唇無一絲血色,印了黑髮黑瞳更是深黑,竟別樣的明晰奪目清澈如井。
他素來人若淡菊靜如黃花,這病了一場越發的清減了,真若是一容芙蓉寂寥色,滿身的松竹清瘦行。令人看了更覺得他似瑩火蟲、燭火般黯淡,裊裊雲煙般風吹即散。
這距離太近,都由不得庄簡看不見。
庄簡心中不自覺得想到,看來是真的病了。但卻是為了什麼而病呢?
他看了看羅敖生,瞧見他上下打量自己頭臉上的傷。頓時一陣地委屈湧上來,他本來就心裏存了不能說的苦衷,又不得已瞞了羅敖生,心善存了內疚此刻更被人痛打也說不得罵不得,整個人都快爆了。
這時候借了這個因頭,毫無顧忌哇的一聲痛哭起來,披頭散髮的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羅敖生心中暗暗叫苦,他連看都不想再看這個潑皮,但是為甚麼寺右丞竟然還會笨的打了他一頓啊,這賴皮絕對不能這般打否則沾死你粘死你,把你也蹭下了一層皮。
他連聲說道:“周大人,你先站起來整理一下再說。”
庄簡被打了佔住這理,怎麼能白白放過這良機啊。他痛哭着就地打滾滾來滾去,沾的身上到處都是黃土樹葉,官袍更加破爛不堪了。他滾完了坐起來伸手扯住羅敖生的手臂,繼續的大哭起來。幾人來拽他,就是不肯起來。
羅敖生被他拽的頭都暈暈了,眾人心中都焦急,一會太子趕來這事就收拾不住,鬧的都大了。
朱行比較聰明,見周維庄嚎哭着不住再看羅敖生的臉色,想必有所欲圖。
他把被拽的快暈的羅敖生扶到一旁,跪在地上問庄簡:“周大人,你要怎樣才願起來?”
庄簡立刻停住悲聲,看看羅敖生的臉低下頭道:“我沒得空去看羅卿,羅卿說不介意了,我再起來。”
朱行笑了,回頭看向羅敖生。
羅敖生心頭大怒,他哪裏是說此事!分明在說前頭彼事!他沉下了臉不語。
庄簡見他一臉嗔怒,明白他記起了那夜抱住了跟他親吻之事。他臉上一紅伸手摸摸披頭散法的頭髮,臉上被打破了血也流了下來,又哀怨的哭了起來。
羅敖生定了定神心中微一衡量。
他垂頭看着周維庄,瞧着他頭臉都破了衣服也碎了坐在黃土上哭得悲痛。他微微闔首,道:“好,我不介意。”
庄簡大喜:“真的?”
羅敖生點頭道:“真的。”
庄簡忙從地上爬起來,爬了一半又怕他反悔:“不是假的么?”
羅敖生道:“不是假的。”
庄簡臉上露出笑容。他被打得狼狽不堪,頭臉都破了,外表難看至極。此刻臉上綻現笑容,彷佛放下了滿心的重負,他滿臉發自內心的笑容,雙手緊緊抓住羅敖生的手,脫口說道:“我聽說你病了,擔心的不得了,又怕你生氣不敢去看你。你怎麼,怎麼?”
他眼眶一紅:“你怎麼瘦得這麼多了?!”
羅敖生漆黑的眼珠子審視着他,針扎的一般刺着他的心。陽光下黃土灰塵飛盪在半空中,庄簡的眼淚滴在了黃土中,彷佛把一汪不知名的靜水,盪起了滿池的層層漣漪。
這人的潑皮和眼淚可不值錢,但是他的無心之話可是千金難買。
羅敖生甩開了周維庄的手,轉身走了。
這時候,東宮總管王子昌帶了幾名大太監,氣喘吁吁的從東宮方向跑過來了。失聲叫道:“周太傅,你被誰打成了這樣?”
庄簡看了看他,竟然愣了愣道:“誰被打了?誰被打了?”
他拍了拍身上塵土,攏了攏頭髮,竟然轉身走了,邊走邊說:“這裏有誰被打了?我怎麼看不見哪,真是怪事了!”
***
庄簡從禁城正殿中出來。他剛出殿門,就看見前面有四個侍衛模樣的人攔住了他。其中一人上前施禮:“周大人,上次中書令蕭大人約好了今日往蕭府一趟,特令我們前來迎接。”
庄簡才恍然想到,今日的確與蕭立有約。他忙答應了。在門口找周府侍從和車輦,周府的僕人車馬都已不見了。原來方才蔡王孫出來看見他們順便告知,周大人要步行着觀賞秋景回府,讓他們先自行回府了。
庄簡受傷不能騎馬,只好一瘸一拐的跟着蕭府家人走路前去。他剛走了兩步抬眼就看見了路旁,大理寺的侍從官員正在簇擁着羅敖生回衙。羅敖生上了轎子,寺衙的禁軍紛紛上馬跟着羅卿的車駕回返大理寺。
庄簡抬頭瞧了瞧天色,天色陰沉沉的,風聲凜颯捲起一些枯葉往天上飛去。
他緊趕着走了幾步就走到了羅敖生的轎子前面。
大理寺右丞早已經回返寺衙門去了。剩下的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卻看見太子太傅周維庄衣衫襤褸,灰頭土臉,滿臉青腫的伸手攔着車架,都大吃了一驚。不曉得周太傅想幹什麼?難道此人不知道在哪裏受了委屈,見了羅卿要攔轎喊冤么?
羅敖生無可奈何,令人打起轎簾,開口問道:“周大人,你還有何事?”
庄簡苦着臉道:“我實在腿痛,騎馬不得。請羅大人送我一程。”
眾人撅倒大怒。羅敖生蹙眉不語。心道,他送他回府倒是不難,只是這轎中狹小怎能擠得下兩個人?
他欠身道:“那請周大人乘轎回府,我騎馬即可。”
庄簡忙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怎能讓羅卿勞累?”他說著也不管眾人怒目而視,便強行擠進了轎子裏。羅敖生吃了一驚忙側身便要下去。
庄簡扯着自己的破爛袍子,哭喪着臉說:“羅卿可是嫌棄我的身上骯髒嗎?”
羅敖生知他拿話捏着他,只得皺眉坐下。這個官轎乃是十六台的轎子,寬敞穩當,中有敞椅。庄簡不胖羅敖生更是清瘦,於是倒也能擠得下。
庄簡緊挨着羅敖生坐下,撩起轎簾吩咐道:“到蕭中書令府上。”
他這大模大洋反客為主的做法,把眾人都氣得直翻白眼。瞧見羅敖生抬手,執事只好令轎夫抬起大轎,轉了方向向中書令府上而去。
蕭府派來迎接庄簡的四人,也紛紛上馬緊隨着這一隊人馬而去。
庄簡坐在轎裏面挨着羅敖生坐下。大理寺卿眼看前方正襟危坐,不理睬他。庄簡也是厚顏慣了,佯裝看不懂他的臉色。
他側着臉面對着羅敖生說:“羅大人……”
羅敖生正自提防着,突覺的一股子熱氣噴到他的臉上了。他全身激靈,立刻伸手一推,庄簡措不提防,沒想到他反應如此生硬,被他一頭就推倒轎子楞上,碰的一聲磕得他眼冒金星天花亂墜。他頭上結結實實的撞了一下。
庄簡吃痛,頭上冠帽歪了頭髮也散了,庄簡頓時捂着頭嘴巴一咧,眼眶裏儲着眼淚又要哭了起來。
外面的侍從聽到碰得怪音,緊接着又聽到周太傅又哭了起來,相互看了一眼臉上發黑,心中都不由得想到,難道是羅卿動手打人了不成?
羅敖生怒也不是、嗔也不是,這口氣憋得他手腳發涼。老天無眼,怎麼叫他撞見了周維庄這個妖孽。不瘋不傻卻又裝瘋賣傻,八面玲瓏卻又樸野愚蠢。讓人踢也不走、踩也不着、殺又不得、打又不死,天天在他眼前神靈活現軟糙硬抗,簡直是要瘴氣死人了。
他只憋得這口悶氣化成一把錐刀,又活生生的在肚裏軟了、化了、棉了、柔了成了一團紗一般的柔軟,方才開口說話:“周大人,你又有何吩咐?”
庄簡哭道:“蕭中書令請我觀菊喝酒,我被弄成了這般樣子,確實沒臉見人了。”他眼睛瞟了一眼羅敖生身上的紫黑色袍服。
羅敖生心窩子都攪了起來。他定了心神微微欠身解開身上的袍子,連同明紫色錦帶一同遞給庄簡。庄簡眼睜睜得看着他脫下外衣,臉也不扭更無迴避,眼睛都不帶霎一下的,只看得他把黑袍紫帶都甩給他,方才悻悻然的收回目光。
羅敖生外袍下面竟然還穿着一領袍服,他竟然穿得這麼嚴實。庄簡垂頭幽幽的嘆了口氣。
羅敖生氣得發抖,道:“周大人,你暫且穿上吧。”
庄簡垂頭哭道:“下官竟讓羅大人脫下衣服給我。我好生慚愧。我絕對不能穿羅卿的衣服。”
這才叫有風駛盡船,登着鼻子上臉。
羅敖生今日也是放下身架一溜到底了。他伸手拿過自己的錦繡羅衫,親自給庄簡穿上,袍子掖好腰帶繫上,又幫他把頭髮攏好系住,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他笑時原本凝重端正的五官都微微易位,眉飛目睨薄唇抿成了一線。竟然是異常的妖媚,媚態四溢。
庄簡看着他的臉,痴愣愣得看了半晌,低下頭又哭了。
不知是眼淚,還是口水什麼的,沾濕了一大塊衣襟。
羅敖生笑了說:“周大人,你又哭什麼?”
庄簡伸手抹抹面孔,抬起臉來正要說話。突然他臉色驟變,伸手指着羅敖生身上的袍子,吃驚道:“這、這是什麼啊?”
羅敖生低頭一看,臉驀得就紅了。
他身上裏面貼身穿着的袍子,赫然就是周維庄前次送來的那件紅羚孔雀羽的織錦袍子。這件紅翎孔雀羽乃是太子賜給周維庄,而周維庄又為了取悅羅敖生,巴巴得捧了來巴結獻媚給大理寺卿的。
羅敖生無功不收祿,鮮少領他人人情。
但是這件紅翎孔雀羽的袍子着實氣派大方,瑞麗端正。它乃是山鳳頭上鮮紅翎毛和孔雀尾翼之紅睛綠羽再加了橙色錦線,費了數人三年之人工編就而成的。濃艷而不失大方,正正符了羅敖生的脾性。他雖將之束之高閣不予穿戴,但是每次更衣時都會多看兩眼,伸手拈拈。
這次他久病初愈後頭日上朝,雖然穿了時令的官袍,但是久病怕寒,全身的身子骨都冷。於是裏面多襯了一件厚袍。也是神差鬼使得伸手便取了這衣。他心中嗜好此衣便將這深紅艷麗之服穿在裏面,外罩着紫黑色官袍,以為無妨。
誰知陰差陽錯,除了外衫便暴露在外了。
竟然好死不死的,又被原物主人看見了。
庄簡捏起袍子吃驚的抬頭看看羅敖生。羅敖生心道不好,轉身退讓已是不及。
庄簡已經一伸手便抱住了羅敖生,臉色通紅,說著:“你,你真好!竟然把我的衣服貼身穿着……”
羅敖生漲紅了臉,身子被他結結實實的抱住腿都軟了,又看他滿嘴胡說八道伸手過來摟抱,抬手便打了他一記耳光。“放手。”他兩人挨得近,這打也使不上力氣。好似撩摸了一下一樣不痛不癢。
外面侍衛聽到意外聲響,忙問道:“羅大人,有何吩咐?”
庄簡被他又“摸”一下魂魄都飛了,心裏都酥了。他心中熱切一心要跟他好。雖然心中害怕卻是戰戰兢兢大着膽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小聲的說:“你喜歡我,我很高興啊。”
羅敖生幾欲暈闕,一口血就要吐在庄簡臉上了。他解釋不清辨白不得,說不清楚也說不明白。當初為甚麼不把那件爛衣丟出府衙?
他真恨不得拿了侍衛的刀一刀捅死他。
哪個喜歡他了?他又喜歡哪個了?
這浪蕩公子除了好,喜歡,就不會說點人話么?
庄簡摟着他得腰,覺得半邊身子都如雪獅子向火,全身都軟攤了。他心花怒放,綻放的比菊花的千瓣萬瓣都要花伸千枝,枝枝怒放了。
羅敖生伸手擋住他的臉,沉聲道:“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叫人直接回大理寺問你的罪。”
他淫威所致,庄簡不敢妄言說話了。但他風月心性忍都忍不住,瞧見了他白皙的手指,張口又親了一下他的手背。
羅敖生全身顫抖,抬聲道:“停下。”
官轎立刻停了。
羅敖生道:“周大人,你可以直接走着去了。”
庄簡剛抓住一絲眉目剛剛小試風情怎麼肯走。幾個侍衛聽得大理寺卿吩咐,更不與他客氣同時就伸手出來,把庄簡硬生生的扯下來了。
庄簡抬頭一看,才看見路旁房舍精緻修竹喬松,碧檻朱門重樓復榭。
原來是蕭中書令府卻是到了。
庄簡心中暗罵,這路怎麼這麼短!這死蕭立幹麼不住在城外!
再有一里路,他就能夙願達成。
只差抬腳一步!
真真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