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蔡叔，小太陽他……”
“你先不要慌，讓我先檢查檢查。”
“嗯……”妍竹點點頭，看着穿着白袍的蔡叔拿起聽診器，走向躺在診療床，仍呈現昏迷的小太陽。
兒子昏迷的當下，她大聲叫喚着他的名字，腦海里第一時間閃過的人，就是蔡叔，他是小鎮唯一一間診所的醫生，於是馬上抱起兒子，一路跑到診所。
小太陽從出生到現在，只要有任何病痛，都是蔡叔治癒的，這一次……這一次一定也沒問題的！
“妍竹，你先去清洗一下自己，你看你，衣服、手上都沾了血，這裏就交給你蔡叔和我就好。”說話的是楊阿姨，蔡叔的太太，也是診所唯一的護士，兩人在小鎮已經行醫近十年了。
“阿姨，我等……”她一刻也不能讓兒子離開她的視線，她好怕……她不能……
兒子突然在她懷裏昏了過去，那怵目驚心的畫面讓她每次想起，就彷彿有人掐着她的脖子般，讓她無法呼吸，現在要她離開，她真的辦不到。
“聽話，我保證等你回來，小太陽還在這裏，況且，你在這會妨礙你蔡叔看診，先去清洗，聽話。”楊阿姨半哄半推的將妍竹給送出診療室。
妍竹不得不聽從楊阿姨的話，跑到洗手間，這才發現兒子流了好多血在她身上，但她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還以為是他任性，她真是不配做個母親。
不過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她得趕快清洗，趕快回到小太陽身邊，也許他已經醒了，他會吵着叫媽媽的。
妍竹飛快的將手洗凈，至於衣服上的血跡，她不在乎，雙手邊在裙上擦着，人也急着走出洗手間。
一進診療室，妍竹就看到蔡叔蹙眉看着小太陽。
“蔡叔，小太陽……”略顯凝重的氣氛令妍竹覺得窒息，她不敢胡思亂想，否則她會崩潰的。
“妍竹，來，你先坐下。”蔡叔也坐回平時問診時用的方桌旁，指着一邊的椅子要她坐下。
妍竹聽話的坐下，心卻仍是忐忑不安！
“蔡叔已經先給小太陽打了一針，他休息一下，應該等一下就會醒來了。”
呼！會醒來就表示應該沒什麼大礙，妍竹緊繃的心終於可以暫時放鬆了。
“蔡叔，小太陽為什麼會這樣呢？”這個狀況從來沒有過，不由得讓妍竹憂心。
蔡叔面色凝重的看着桌面，在心裏斟酌片刻后，他抬起頭，問妍竹道：“蔡叔先問你，你要想仔細。最近小太陽有沒有出現什麼異常的狀況？”
“蔡叔，是不是小太陽……”
“先別慌，要冷靜，你先回答蔡叔的問題，我才能告訴你小太陽的狀況。”
對！蔡叔說的對，先不要嚇自己，要冷靜，小太陽沒事的，他不會有事的，不會！
深吸了口氣，即使心頭仍然慌亂，妍竹仍努力讓自己冷靜，“最近小太陽睡的時間有比平常多一點，我想可能是玩太累，還有胃口也有比平常差一點，其餘沒有什麼特別的狀況。”
跟平常沒有太大的差異，所以小太陽不會有事的，不會！
“嗯……”妍竹的話，讓蔡叔的臉色更顯凝重。“妍竹，你要冷靜的聽蔡叔說。”
蔡叔嚴肅的口吻，已經讓妍竹的心加速狂跳，“好！”
“蔡叔會儘快安排小太陽到市區的大醫院做全身健康檢查，蔡叔只是有些懷疑，一切等有了詳細的結果，蔡叔會再明白告訴你，不過在這之前，你不要胡思亂想，小太陽需要一個堅強的媽媽照顧他，知道嗎？”
蔡叔的話才說完，妍竹的臉頰馬上滑落兩行清淚，前所未有的恐懼，迅速將她籠罩。
蔡叔當天就通知妍竹已經替小太陽安排了健檢，時間就在隔天下午，約需要兩天。
妍竹全程陪着小太陽，有些檢查相當難受，小太陽受不了，眼淚一直流，一直叫着媽咪，但她卻只能隔着玻璃陪他流着眼淚，心疼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繁瑣複雜的檢查終於過去，蔡叔要她帶小太陽先回家，所有的報告結果約需要一個星期才會出來，結果怎麼樣，他都會告訴她，而她這段期間要特別注意小太陽有沒有什麼狀況發生。
希望這一切只是虛驚一場！
但，等待報告的這段時間，小太陽的鼻血流得越來越頻繁，臉色顯得蒼白，容易疲倦，也有氣喘發生，食慾更是不振，原本略有肉的身軀越來越消瘦，最後甚至住進蔡叔的診所，方便隨時治療。
妍竹的恐懼越來越大了！
一星期終於過去，這一天，彤爸、彤媽陪着妍竹來到蔡叔的看診室，氣氛顯得沉重極了，所有人都等着蔡叔宣佈報告的結果。
“報告證實了，小太陽罹患的是……血癌！”這也證實了他當初的懷疑，沒想到是真的，他真希望是他判斷錯誤！
血癌就是俗稱的“白血病”，佔台灣癌症的第八位，但卻是小兒癌病的第一位！
“血……血癌？”妍竹愣在原地，整個人彷彿被抽離般，口中喃喃不斷念着血癌這兩個字。
“天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小太陽……小太陽，啊……”彤媽難以接受的趴在彤爸的懷裏哭泣。
“妍竹，妍竹……”蔡叔發現妍竹的異狀，走到她身邊，喚着她。
“嗯？”妍竹抬起無神大眼，看着蔡叔。
“妍竹，小太陽需要你，你一定要堅強，未來將是一條很艱辛的路，如果你沒有撐下去，那小太陽也會撐不下去的，知道嗎？知道嗎？”
蔡叔的一番話，將妍竹渙散的神智拉回了現實，淚也在同時滾出了眼眶。
“蔡叔……”妍竹握着蔡叔的手，“小太陽會沒事的，對不對？對不對？”她渴望得到保證。
小太陽雖然黏她了點，但從小就很聽話、很懂事，從不需要她太操心，甚至還會做出一些讓她意想不到的窩心事，有了他，真的讓她的生命注入了陽光！
萬一……萬一他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她的生命也將從此失去陽光，沒有陽光的日子，她活着也沒任何意義了！
“會沒事，一定會沒事，蔡叔會儘力幫忙的。”
“我跟你彤媽也會盡全力幫忙的，你要堅強起來，好好照顧小太陽，知道嗎？”
“彤爸，謝謝！”
“妍竹，我可憐的孩子！”彤媽捧起妍竹滿是淚痕的臉蛋，想起她的遭遇，還有現在發生在小太陽身上的事，真是心疼！
“彤媽……”妍竹投入彤媽的懷裏，現在她最需要的，就是溫暖的擁抱。
未來……她該怎麼辦？
確定小太陽的病情后，蔡叔幫妍竹替小太陽辦理入住南投市區最大的醫院——旭日醫院的兒癌病房。
這是一間多人病房，共有三位小朋友同住，都是血癌患者。
今天是小太陽住院的第三天，現在的他正安穩的躺在病床上，睡得好安詳、好甜。
而妍竹就坐在他身邊的木椅上，雙腿曲膝、雙手交叉的握着腳踝，藉著窗外的月光，看着小太陽可愛的小臉，眼淚就這麼無聲無息的順着眼角不斷滑落。
“媽咪，我不想剃光頭，可不可以？”這是小太陽住院第二天看到隔壁病房有個小朋友頂着光頭，對妍竹說的話。
“媽咪，我會不會死？”這是今天早上，看到同房的一個小朋友因為突然病情惡化，急救無效過世，他的父母當場哭得柔腸寸斷時說的。
“媽咪，我可不可以不要死？小太陽不想離開媽咪，好不好？好不好？”
“好！媽咪不會讓小太陽離開媽咪的，絕不會！絕不會的！”這是稍早她哄小太陽睡覺時，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這是她給小太陽的承諾，如果萬一……她真的救不活自己的兒子，那麼，她會牽着他的手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她們母子不會分開的，就是死……也不會！
這是最後也是最壞的結局，她會盡全力不讓它發生，可是，她該怎麼做？
小太陽住院后，做了一連串的檢查，主治醫生宋醫生今天告訴她，小太陽得到的是急性淋巴球性白血病，雖然沒有即刻的危險，但必須儘快進行化療，所以他已經安排明天就開始進行化療。
化療的過程病人會很辛苦，需要多少時間，得看病人的病況才能判斷，最好的辦法是進行骨髓移植，治癒的機會比較大，病人也可以縮短痛苦時間。
而骨髓移植最好是從親人之間尋找適合病人的骨髓，如果沒有，宋醫生也會透過國內及國際骨髓庫進行比對，但機率相當渺小。
如果幸運，化療就可以殺死病人體內的癌細胞，不過骨髓的比對也會同時進行，現階段先從病人的親屬間進行血液檢查，所以，宋醫生希望病人所有的親人可以到醫院，先做血液的比對。
親人……
當年她因為懷有身孕，又不願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她爸爸一氣之下就趕她出家門，她已經快五年身邊沒有任何親人了！
她不敢，也沒那個面子再面對父親，所以，她始終沒有回過家。
這一次……她該回家嗎？
護士小姐告訴過她，開始進行化療之後，醫療費用一個月大約需要八萬元，她手邊雖然有一些存款，但最多只能支付三個月的醫療費，現在小太陽住院，她怎麼會有心情再去工作？未來的醫療費該怎麼辦？
雖然蔡叔和楊阿姨、彤爸和彤媽都說會幫助她，但她怎麼可以將自己的負擔加諸他們身上？他們都是她生命的貴人，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她，她還沒能力報答他們的恩情，又怎麼能讓他們拿出老本幫她？
所以，她只能回家，帶着一身狼狽、帶着生病的兒子，尋求家人的幫助。
一想到這，妍竹埋首在膝間啜泣，氣自己的不孝、哭自己的無能，因為她真的走投無路了！
她一定要讓小太陽活着！
三天後，妍竹回到位於基隆的老家，站在久違的家門口，發現四周的景物變得不太一樣了。
她用着略微顫抖的手，按下電鈴，很快的，她聽到門內媽媽應門的聲音。
“來了！是誰啊？”門一打開，邵媽媽有一瞬間的怔愣，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真是她五年不見的小女兒？
“媽……”妍竹輕喊着，淚已經悄然滑落。
“妍竹？真的是你，我的女兒……”邵媽媽的淚也開始奔流，上前將女兒緊緊擁住，就怕這一切只是幻影。
“媽，對不起！”
“傻女兒，說什麼對不起，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老伴，是誰啊？怎麼這麼久沒看到人進來？”
直到邵爸爸的身影出現在紗門后，才讓一對緊擁的母女分開，而邵爸爸也才終於可以看清來者是誰。
“爸……”妍竹的聲音有着膽怯。
“我告訴你，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你可別一記大嗓又把女兒趕走，女兒萬一又走了，我也會跟着女兒走，你看着！”邵媽媽一向不會也不敢這麼大聲對邵爸爸說話，但為了失而復得的女兒，她什麼都不怕了。
邵爸爸嚴肅的臉龐從沒變過，看着妍竹好一會，才粗聲的說道：“站在門邊幹什麼？還不進來！”語畢，他先轉身離開。
“你爸爸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他早就不氣你了，心裏更希望着你快回家，但老臉就是拉不下，等一下好好說，咱們一家好久沒有吃團圓飯了。”
“媽，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過去就讓它過去，回來就好，先進屋再說。”
“嗯！”
一進屋內，妍竹環視着客廳，全家福的照片仍放在電視柜上，其他所有的擺飾，全跟她離家時一模一樣，仍是她最熟悉的家。
然後，她看到父親坐在他專屬的搖椅上，看起來臉色精神都很好，只除了以前還是半白的頭髮，現在已經全白了。
“爸，對不起！”妍竹雙腿一彎，跪在父親的面前，“請原諒女兒的不孝，對不起！”
“妍竹，你這是幹什麼？”邵媽媽趕忙上前想將妍竹扶起，卻被她拒絕。
“爸、媽，妍竹不敢奢望你們可以原諒我，但現在……現在我只求你們幫幫我，求你們幫幫小太陽，我求你們……”妍竹跪哭着向父母親磕着頭，一下、兩下，重重地往地上磕着。
“妍竹！”邵媽媽看得心疼極了，連忙阻止她繼續傷害自己，“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在幹什麼？”
“哼！肯定是在外頭又惹上什麼大麻煩解決不了，只好回來找我們幫忙。”邵爸爸還以為妍竹純粹是回來認錯，想不到是有目的的，這不由得讓他感到心寒。
“既然有本事離家，在外面造的孽就自己解決，別想我們會提供任何協助。”邵爸爸一氣，又把話說絕了。
“你在胡說什麼？女兒要是解決得了，會哭着回來要我們幫忙嗎？我告訴你，不論是什麼事，我一定會幫女兒到底，如果你不願意，再把女兒趕跑了，那我就搬出去跟女兒住。”一向以夫為天的邵媽媽也氣了。
“媽，爸爸說的沒錯，你別這麼說，這一切的確都是我的錯，不管爸爸說什麼，我都願意承受，只是……只是我真的需要家人的幫忙，求求你們救救你們的外孫，好不好？爸……我求求你，我的骨髓跟小太陽不符合，所以我沒辦法救我的兒子，但是……但是醫生說只要是親人，血液相符的機會比較大，所以……我求求你們……”
“妍竹，你是說……”
“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家人畢竟是家人，血濃於水的情感，永遠無法說斷就斷的！
開着車的尚宇陽聽到手機響起，拿起藍芽耳機戴上后，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揚唇一笑，按下接聽鍵，“媽！”
“宇陽，你怎麼沒在辦公室？”
“媽，我現在要去中部的分院視察，過幾天才會回台北，有什麼事嗎？”
他在三年前搬出家裏，開始過着一個人自由的生活，但偶爾還是會回家，就怕母親叨念。
“這樣啊！”尚媽媽停頓一下，接着問道：“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要問你，最近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來找你？”
“特別的人找我？”天啊！他早該猜到母親“無事不登三寶殿”！
兩個月前，外婆、舅媽，還有媽媽三人突然跑到他的辦公室，指稱他一定在外偷生小孩，即使他極力否認、再三保證，但三位長輩仍不相信，最後他只好妥協，請長輩們給他多一點時間好好想想，她們才願意離開他的辦公室，還給他清靜。
老人家不輕易放棄的韌性果然令人佩服，在那一天之後，媽媽和外婆是照三餐打電話，問他想得如何，答案當然是沒有！
在她們聽了一個月千篇一律的答案后，漸漸的改為一天一次的探問，最後他告訴她們，他真的無從想起，如果她們真相信天機大師的神算，那麼只能等孩子的母親自動出現，否則不論她們打多少次電話，他的答案只有一個——沒有！
所以現在，她們打電話來問的內容變了，就像他媽媽剛剛問的那樣：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來找他？
答案當然是……
“媽，沒有任何特別的人找過我。”
不過，因為這件事，讓他強烈的想找到他生命中一位特別的朋友——邵妍竹，那張燦爛笑臉的主人，在他去美國之前，他跟她擁有不少快樂的回憶，也有了一夜之情。
雖然他認為她懷有身孕的機率微乎其微，但他還是希望能再見到她，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想再看她對他笑得燦爛！
而這種莫名的想念，沒來由的越來越濃烈，他卻在此時才發現，他對她的了解少得該死！
與她相遇的那所大學是唯一的線索，透過關係，他得知當年妍竹竟然大學沒畢業就辦休學了。
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莫非真的是因為懷孕？
這讓他想找到她的慾望越來越強烈，於是委託徵信社儘快找到她，看到她平安，他才能安心！
就像舅媽所說，這事說不準的，只要有一次的機會，小孩就可能在媽媽的肚裏形成，只是萬一事實真是如此，這麼多年她怎麼過？
他並不在乎是否真有小孩，他在乎的是她，他希望她永遠平安、快樂、幸福，只要讓他再見她一面，他就心滿意足了。
但，這件事沒有對母親說明的必要，一切等找到人再說。
“這樣啊……”宇陽聽得出母親的語氣有濃濃的失望。
“媽，您真的很想抱孫子嗎？”
“你問那是什麼傻話？媽當然想抱孫子啊！特別是至傲的小孩出生后，你舅舅都當爺爺了，媽當然也想享受含飴弄孫的快樂啊！”
“媽，你看起來就像我的姐姐，這麼年輕就想當奶奶啊？”
“你這小孩……”就會哄她這個媽開心，走在路上，她還曾經被搭訕過呢！
她在想什麼？怎麼可以讓兒子幾句迷湯就暈頭了？
“媽媽就是想當奶奶了，你也三十了，遇到不錯的女孩就趕快把人家娶進門，尚家可是需要你的傳宗接代，知道嗎？”
說來說去，傳宗接代才是重點，不管時代怎麼變，有些老一輩的人，傳承的觀念還是非常根深柢固的。
“我知道！”每個月至少都會聽上一句的話，怎麼忘得了？但這種事，急不來的！
“媽，分院已經到了，我不跟您說了，先掛電話啰！”
“好！回家再說。”
掛上電話，尚宇陽右轉方向盤后，旭日醫院南投分院就在眼前了。
而此時，妍竹正好帶着父母進入醫院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