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還有,失親的劇痛。
眼淚流淌滿臉,四肢停不下顫意,她逃進深山,迷途於密林之間,脫臼的腳踝已達到極限,無法再走半步。
躲入窄小洞穴,她背緊靠岩壁,目不轉睛,環顧四周,警戒着。
周遭隱約可見森冷的獸眸,暗處中閃動危險幽光,徘徊。
忽明忽暗的綠光開始聚集,因步步進逼而越發放大。
手中短劍緊握,護於胸前,她幾乎不敢眨眼。
草叢間,窸窣微晃,一條黑影步出,竟是山豺。
豺,狀似犬,性兇殘,食肉,慣成群結隊圍捕獵物。
見一,便有二、三、四……
果不其然,一隻之後,更多隻山豺緩緩走來,將她團團包圍。
咧開嘴,利牙展露,沉然狺狺,在喉間滾着獵殺前的悅樂。
早知如此,娘又何必捨身護我,要我趕緊逃,一定要活下去……
既是要淪為口食,不如與爹娘一塊兒被妖魔吃下腹中,至少一家三口還能團聚。
在這種時候,她竟有心思如此喟嘆。
也不會落得現在孤獨一人,遭豺群分食……
山豺沒有多餘耐心,頭只一發動攻擊,其他隨即撲上。
求生本能讓她揮動手中短劍,一劍劃破首隻山豺的前肢,其餘山豺見狀,咧大了嘴,狠要她的雙臂!
血腥味刺激起獸性,成群攻上。
銳利的牙,強壯的下顎,連衣帶肉撕咬的毫不留情。
滿手的鮮血滑膩,短劍已經無法握牢,她耳邊是山豺噴氣的聲音,還有一種捕獲弱小,快意的獰笑……
她好像聽到山豺們在笑。
笑着分食她的肉,笑着想咬斷她的咽喉,笑着……
笑聲突然中斷,變成一聲聲慘叫,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哀鳴,逃竄。
原本欺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咬緊血肉不放的牙,鬆脫了,一隻只山豺全夾着尾,逃回草叢內,不見蹤影。
迷濛的視線里,一直更龐大的身影,擋在前方。
月光下,火紅色毛髮,燃燒一般。
是火紅的嗎?還是,我的血流進眼中,看到錯覺?
那是……什麼?
是虎?是豺?是……
狐。
美麗而高貴的,狐。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迷迷糊糊,盯着眼前的龐然大物,良久之後,才得到的結論。
狐,有這麼大隻嗎?
記得獵戶兜售的狐毛,不過犬兒大小,眼前這一隻,直逼……不,遠超過虎的體型了吧?
似乎察覺她清醒,它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她戒備坐起身,想取短劍防身,卻遍尋不着,這才憶起,對抗山豺時,短劍已不知掉哪兒去了。
她轉而拾起石塊,緊捉於手,若這隻狐敢上前半步,她就與它拚命!
狐歪着腦,彷彿對她的舉動感到興味,身後狐尾輕掃,沒有其餘動作。
對峙好半晌,她不動,它不動,只有毛茸茸的尾暢快晃動。
她終於發現,傷痕纍纍的手臂上,敷有搗碎的草汁,傳來腥重氣味。
不僅是手,連頸子、雙腿、臉頰……任何一處被山豺抓咬的傷處,皆有。
“是你……救我?”
她不由得作此猜測。
狐沒回她,兀自晃尾。
那是當然,又不是妖,豈會說話?她心裏暗嘲自己,竟與一隻狐對話。
將手上的石塊置於膝上,戒心尚不敢完全鬆懈。
她約略審視完傷勢,有幾處深可見骨,其餘以撕咬的皮肉傷居多。
也不知敷上傷口上的是何種野草,胡亂碰觸傷口,怕會適得其反。
她剝開左臂上的草泥,疼的險些掉淚。
她咬牙忍住痛,一連弄掉半數的草泥。
因她的舉動,本已止住涌血的傷口,再度汩出鮮紅,且越流越多……
一時之間,她有些慌亂,撕了裙角按住傷處,卻阻止不了血液由體內流失的速度。
她傾身靠在岩壁,微弱喘息着,意識漸模糊……
那隻狐有了動作,閑雅起身,不是上前,而是躍上後方石塊,走出她的視線。
又被棄下了……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在此刻浮現上來?
她想笑自己糊塗,但連笑的力量都沒有。
身子軟軟倒下,她閉上眼,想着,這樣流幹了血也好,比起活生生被成群的山豺撕成碎片——
這樣,多好。
輕巧腳步聲,重新回到她身旁,待她察覺之際,是貼熨在膚上濕軟的糊意。
她吃力睜開眸,看見那隻狐咬回數把青草,在嘴裏咀嚼幾下,在吐哺而出,蓋在她流血的傷口上。
傷口,再度敷上草泥。
草泥……原來是這樣來的?
她想縮手,奈何狐肢按在腕間,失血太多的她,沒有氣力與它抗衡。
“好臟……”
這種以口嚼草,再行敷藥的方式,讓她直覺反彈,有一隻從未梳洗漱口的狐做來,她全然無法接受!
狐眯起眸,雖未發出任何低狺,她卻能感覺,那兩字,惹惱了它。
狐尾毫不客氣往他臉上招呼。
小臉陷入毛茸尾內,快無法呼吸,狐尾還很故意悶在那兒,傳達它被侮辱的憤怒。
“嗚……”
快悶死之際,狐尾稍離,她大喘幾口,又被狐尾蔽蓋,如此反反覆復,她終於確實——
這隻狐,有多生氣!
“不臟!一點都不臟!請你繼續替我敷藥——”她不得不服軟,慘遭悶住之際,很沒志氣、很虛弱的哀求,接受這種“治療”。
只聽見它由鼻腔哼氣,狐尾總算離開她的臉,繼續嚼糊草泥。
這一回,她乖乖送上腿兒,由它哺敷口水……草泥。
確實神奇。
本在流血的傷口,因草泥覆蓋止住了血,而源源傳來的痛楚,更明顯的舒緩了……
敷完草泥,它叼來一片葉,朝她唇心碰觸。
是叫她……張開嘴,把葉子吃下?
她對上它那對眸,好獨特,是與生俱來的紅?還是光芒的反射?
她猜測其用意,試探的分開雙唇,果然,葉片推進她嘴裏。
它又動動狐嘴,似在說:咬。
瞟向它身後搖動不止的“兇器”,他不想再吃苦頭,乖乖咀嚼綠葉,嚼出滿口苦澀,刺麻了舌。
不,麻掉的豈止舌,還有四肢百骸,包括傷口。
漸漸遠離的痛,讓她的呼吸趨於平順。
它又推來一片,她沒抗拒,張嘴嘗下。
這葉片形似手掌,尾端尖銳,越嚼,整個人越飄飄若仙,在皮開肉綻之際,它能緩解不適,她何須拒絕?
狐尾挪上她的眼帘,她竟懂了它的意思——它要她閉上眼好好休息。
狐毛好柔、好軟,撓在膚上痒痒的,讓她想笑。
與我養的狗兒完全不一樣,大黑的狗毛粗粗硬硬,相較狐毛的軟細,連半成都不及……
她深吸氣,以為會嗅到狐的野味……是嗅覺也麻木了嗎?
肺葉里,充填着的是一抹乾凈的味道,像烘烤在日光下,曬得暖暖的、香香的被褥,其中混有淡淡含笑的甜氣……
這是野狐該有的味道嗎?
他不知道,但覺得,好香……
“原來,你會笑嘛。”
池面上,本僅有曦月的倒影,她陷入回憶中,不由自主牽動淺笑。
驀地,勾陳在她身側出現,兩人身影同映在水面上。
曦月怔忡覷他:“你怎沒在飯廳?”
“喝太多,出來醒醒酒。”他慵懶笑答。
明明沒有喝多的跡象,臉色……還不及發色紅。
“剛在想什麼?神情很溫柔。”他問。
“……”連習威卿都不曾提及的往事,她當然不可能告訴勾陳。
“秘密?”他眼神促狹。
“與你無關。”曦月突然驚覺,他那雙紅眸,帶給她的“似曾相識”感,從何而來。
是“紅寶”。
紅寶,是後來他替狐取的名。
相處數日之後,她與它也算有了交情——扣除過程中,偶爾的摩擦,例如:
它為她取來食物,最初他不想吃,任憑它擺在面前——她在鬧彆扭。
尤其,當她醒來發現,抱在自己懷中的是蓬鬆的狐尾,毛茸柔軟。
她半張臉幾乎深陷其中,蜷靠在狐身上,連日來,睡得最最安心的一次……
她有點氣惱,自己對一隻野獸的信任,在它面前毫無戒心。
也因氣惱,她與它,相隔着食物,誰都沒有動。
同樣,只有狐尾阜掃着地面,發出輕巧的唰唰聲。
然後,狐尾動作一變,不再只是輕唰,而是一記又一記的拍地。
一、二、三……
它箭步上前,將食物吞食精光,連半片果皮也不留。
她呆然看它,它回以一記冷睨,紅瞳閃着寒光,接下來數頓,情況皆然。
食物擺上,狐尾拍地三下,只要她不動,它也不會客氣,叼走吃食,大快朵頤。
她終於明白,這隻狐有副壞脾氣,它的耐心僅止“一二三”,若她不想餓肚子,最好趕在“三”落下之前,伸手去搶。
她渾身帶傷,要去尋找食物不如它俐落,她是有骨氣,可肚子一餓,骨氣這玩意兒,值幾斤幾兩?!
之後,她不再啰嗦,它取回食物,生的,她立刻搶過,切割,火烤;果物,她負責清洗削皮。
產生這番契分,一人一狐,也算……相處融洽。
那時,她想替它取個名,方便稱呼。
“紅寶”二字,瞬間閃入腦海,脫口而出。
它毛色偏紅,珍稀如寶,狐眸更是漂亮,這名字好適合它。
顯然只有她如此認為,它聽見那名兒,一臉嫌惡不說,狐尾更是直接甩過來“鞭打”她。
但改變不了她的初衷,她開始用“紅寶”叫它,即使挨狐尾教訓,也絕不改口。
紅寶……
如紅色寶玉一般,美麗的狐兒。
“神遊到哪兒去了?”火亮的眼湊抵她面前,嚇得她往後傾,力道太猛,險些栽進池裏。
險些——就是沒有。
因為勾陳長臂探來,扣牢她的腰后,她才倖免此難。
“放開我!”她動口,也動手,拍打他的臂膀。
“我一放,你就會掉下去啰,真要我放?”
“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她逞強回嗆。
“好,恭敬不如從命。”勾陳當真收手,任由她嘩啦落水。
池水很淺,不過及膝,但曦月太錯愕,沒料到……他說到做到,連一絲絲轉圜,一點點變通都沒有。
他可以將她扶離池畔之後,再行放手,而不是任由她這般狼狽!
“是你要我放手,而且你說‘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勾陳面露無辜,只是那雙眼——笑意太濃!
曦月凜顏,拖着下半身水濕,由池裏爬起,無視他伸來的援手。
是,她說過,所以無從反駁,也無從苛責。
她認了!
“快點回屋去更衣,受了涼可就不好。”勾陳很關心。
好似忘了是誰,害她成這幅慘樣?
曦月睨也不睨他,不用他提醒,她正準備這麼做。
“換完衣裳,去飯廳走一趟,如果……你還記掛‘習威卿’這名未婚夫。”他好意點醒。
她頓步,回首,投以不解眼光。
“我若說太明,你又要罵我齷齪了。”他無辜眨眼,神情太可愛。
曦月聽懂了,卻恍若未聞,臉上表情淡淡,像在說:我不會隨你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