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麼痛。
胸口還插着匕首,是因為它,他的心才會劇痛欲裂嗎?
幾日的調息,他的傷已然痊癒,要走,隨時能走,鐵鏈困不住他,鐵牢囚不了他。
他還在等……等那麼一絲絲,該要有的不舍。
等着曦月,踏入牢中。
他不相信,連最後一丁點的愛,她都能拋得乾淨。
她會來的。
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七日過去……
暗牢裏的火把,滅去了光,如同勾陳心中小小的希冀。
而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懼妖的人類,為他備妥的葬禮。
以火,滅妖。
“把妖物綁上去,別讓它逃了!”
“那妖物已經數日沒吃沒喝,應該很虛弱,別怕,他動彈不了!”
幾名壯漢,在他眼中弱小如蟻,逼近他,將他煉上了鐵柱,天真以為他的不掙扎,是因為虛虧。
腳下,乾柴火油,陣仗頗大。
下方火炬繁多,照耀暗夜,亮如白晝,勾陳逐一環視,尋找她的身影。
多卑賤,此時此刻,我竟還以為……或許,她會想要救我。
“燒死它!”
火炬丟了上來,落入柴薪間,瞬間,火焚吞噬。
周身一片火海,燎灼着他的眼,燒上了衣物。
若要來,早就來了,但她,連一回都沒有踏入牢中。
他,終於笑了。
喉頭滾出了朗悅大笑。
“勾陳呀勾陳,你這一生,哪時活的如此狼狽?若傳出去,那群妖魔鬼怪老友,豈不笑掉大牙?”
自嘲的笑聲止歇,縛住手腳的鐵鏈軟如麵條,他輕輕一扯,鏗鏘幾聲,斷的乾淨。
他揚袖,柴火飛散。
勾陳佇立火中,面容魅麗。
唇角帶笑,雙眸冷似寒冰,落向遠端某處。
飛竄的火星,傷不到他分毫,他的紅髮受熱風拂動,囂狂漫舞,比火焰加倍炙人。
勾陳走出火堆,一步,一步,踩着,被拋棄的心碎。
右手握住胸前匕首,緩緩地抽出。
幾滴紅血,沿着匕尖點點灑落,小小血花,落地綻開。
“妖、妖怪掙脫了束縛!塊、快逃——”
眾人紛紛逃竄,勾陳誰也不瞧,逕自現出半狐形。
狐尾,蓬鬆柔軟;狐爪,尖銳血利;狐耳,毛茸挺直,這姿態,多輕鬆自在,他蠢得隱藏起來,何苦來哉!
他不再隱藏了,怕他、懼他、不願愛他,那就別愛了。
他,不稀罕。
嗅着熟悉的氣息,腳步未停,筆直而行,眾人視他如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個人,佇足不動,遠遠地站在巷尾,看着這一切。
勾陳走向她,臉上始終有笑。
笑自己愚昧,也笑她……冷血。
更笑着,自己連日來的期盼。
與她相距數步,他停下。
“曦月姊,快逃……”
拉住她的一名小丫鬟,想扯動她儘速逃命,可她一動也不動。
不能怪小丫鬟怕死,妖物當前,小命僅有一條,曦月不逃,她又拉不動她,只好尖叫逃跑,顧自己最重要。
勾陳舉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
一截火紅髮絲,應聲削斷。
“斷髮,斷情。”
他淡且冷地輕吐四字,其餘的,不屑再多說。
自此,恩斷義絕。
揚手,拋開掌中紅髮,任它隨風散盡。
發未落地,勾陳身影已揚,決然離去。
她瞳心一縮,落下的發,像雨,拂了她滿身。
淚水盈滿眼眶,滌去了瞳心中錯亂的記憶。
沒有慘叫、沒有腥血四濺、沒有身首異處……藏在桌下啜泣的小女孩,放下了摀耳的雙手,原來四周如此安靜,沒有爹斷氣前的呻吟,沒有娘驚恐要她快逃的慘叫……
曦月在這一刻,神志清醒——
大聲吶喊,早已走遠的身影。
“勾陳——”
“勾陳——”
她大喊,驚醒,差點由樹上摔下。
雙臂舉的半天高,想捉住什麼,卻徒勞無功。
急促喘息着,曦月坐直身,抹去一臉水濕,有冷汗,有熱淚。
“好討厭的夢……”
最討厭的,是夢境中膽小的自己。
她拍拍雙頰,要自己振作些。
“清醒清醒!過去的事,改變不了,要放眼未來!”
找了處冷溪,潑潑臉,洗洗手腳,平緩調息。
她低聲和自己說話:“當初不勇敢,現在加倍勇敢;當初看他走,現在,自己把他找回來!”
她恢復了笑容,懶腰甫伸,還沒來得及動,便先察覺到狐息!
麗妲!
不,不只是麗妲,還有更強大,更熟稔,更懷念的——
曦月急忙追去,生怕錯失機會!
不遠處,她聽見了交談聲——
“真不在哥哥那兒多住幾日?哥哥不差多養你一隻。”
“不了,獨自靜靜也好,已麻煩哥哥數日,你自己……亦有許多煩惱。”
“哥哥哪有煩惱,我可是很懂得享受哪。”嘴很硬。
“口是心非。不同你爭辯了,送到這兒就好,朗月峰是我老巢,不會迷失了路。”
“怕你半途又遇上惡徒,哥哥送你到家門口。”
這種溫柔,對每個義妹皆然,並沒有差異,不代表誰獨特,純粹是勾陳的貼心。
“好吧。”
撥開草叢,一雙儷人出現眼前,女的美,男的更美。
曦月感覺眼眶發熱,能再看見他,真好。
本以為找麗妲,只是線索之一,可老天待她不薄,讓她直接如願。
“勾陳。”怕嚇跑了他,曦月的嗓音好輕。
抬頭看見她,勾陳笑顏一凜,眉心緊蹙。
麗妲瞧瞧兩人,一方冷眸,一方眼熱,她夾在中間,自覺多餘,便道:“勾陳哥哥,我自個兒先回去,你們,嗯……慢慢忙。”
曦月沒忘承諾,忙不迭開口:“請等等,江公子有話托我代傳——他那日,並非不去就你,而是遭家人阻止,被五花大綁囚禁於房裏,才無法出現。”
麗妲面無表情,雖聽着,但無語,瞧不出是否動搖。
末了,她只是螓首輕頷,表示明白了,娉婷身影消失於密林間。
“你們人類真怪,都已打定主意,要與你們老死不相往來,你們卻又死纏爛打,不肯斷乾淨,說些言不及義的解釋,多此一舉。”
勾陳啐聲,一語雙關,指江俊心,更指曦月。
“因為誤會而拆散兩人,豈不是可惜了?”她盡到了託付,至於後續如何,沒她插手餘地。
“人與妖,本就不可能善終,早散早好,才叫解脫。”勾陳冷冷駁道。說完,自厭多嘴,抿起唇,轉身欲走。
“勾陳!先別走!”曦月趕忙出聲。
“我和你無話可說。”他沒停下腳步。
“你無話想說,無妨的,若你願意,只管聽,不屑回話,都可以——”她小跑步隨行。
他微微一笑,唇笑,眼不笑:“不願意。”
這回答,在曦月意料之中,並無意外,更無所謂的打擊。
他存心拋下她,乾脆騰飛上天,諒她無法追來,豈料——嬌小身影跟着躍上蒼穹。
她學成了“凌空術”?
“這是一隻鳥精教會我的。”曦月雀躍道,也不管他有沒有興緻知道。
他輕哼,彷彿在說:與我何干?
“我足足學了十年,才終於成功飛起來。”
不過,要緊追着他,仍顯吃力,沒多久疲態漸現,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卻不見她笑容隱沒,仍笑着說:“第一次飛上天,我覺得好新奇,視野全然不同,風特別涼、天特別藍……原來,這就是你們眼中看見的景緻。”
如此寬闊,如此廣大,不同於人類狹隘眼界。
勾陳頭也不回,極長的濃髮迎風飛舞。
曦月跟在後方,看不到他的神情是惱?是怒?
曦月知道,他沒有太多耐心等她說完,或許下一刻,他便會飛得更快,棄她而去,於是,她把握機會:
“……我知道你氣我、恨我,我也不是來奢求你的原諒,你可以繼續漠視我,當我是只煩人小蟲,我只求能留在你周遭,遠遠地看着你……”
“你是想讓我出手,將你打落下去嗎?我很樂意唷,由這兒摔下,你這一世便宣告結束。”他口出恫嚇,要逼退她。
煩人小蟲?一掌打死,最是乾脆!
她竟然笑了出聲,咭咭似銀鈴。
“你沒有你說得那麼狠。”
在最盛怒的情況下,他都未曾想置她於死地,現在更不可能。
“你想試試?”紅眸睨來,有幾分寒意。
“我想贖罪,如果那樣做,能使你消氣,我願意接受。”她的口吻不是在說笑。
“哼,我還嫌髒了手。”
“勾陳,我是認真的,我做好了準備,面對你任何報復。”
即使是凌虐,她亦甘之如飴。
他拂袖,回以獰笑。
“可惜,本狐神沒這種閒情逸緻,你自生自滅去吧。”
她最害怕的,就是他的無視。
寧可他恨,寧可他氣,也不願在他眼中,看不見她。
“既然如此,你一掌將我打下去吧,若真要‘滅’,經由你之手,我也會釋然些。”
“都說了會臟手,我何必呢?!”他語氣好凜寒:“想死,自個兒撤收凌空術,重回地面,只需要眨眼瞬間。”
瞬間,就成一灘肉泥。
“但我無法瞑目,死了,回歸冥府,仍舊牢記所有的事,一定是因為我沒有釋懷,我還記掛着,然後下一世,又追尋着你——”
曦月傾力追上,這一回擋在他面前,不再讓他背對她,小臉上滿是堅定。
“留在你身邊,為奴、為婢、為囚,都行;或者,喪命在你手中,我只有這兩種打算。你要甩開我,輕而易舉,我卻也不會放棄繼續尋覓你——”
“威脅我?”他眯起眸。
轉世幾回,她越長越較小,膽子倒越養越肥大。
以前,聞妖色變,現在敢跟妖嗆堵?
“是你教導我,偶爾可以任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顧及其他……”
教着她如何做,讓自己不覺委屈,儘管放手去做……
“你學得可真好。”他隱隱咬牙。“可惜,我既能教,代表我比你專精,更懂這道理,我不吃你這套。”
要耍任性,他比她高竿,他若想走,她豈能攔他?!
區區凌空術,追不上千里挪移,要逃離她易如反掌——只是,他不喜歡“逃離”這二字,好似他多怕她一般。
他才不是怕,是嫌惡!
說走就走,何須理睬她?!千里挪移,挪——
“勾陳!”
隨着這聲嬌斥,一名女子立馬出現。
認出來者聲音,勾陳幾乎要哀吟了。
一事未了,一事又到。
他今日的“桃花債”,開得好茂盛,前有曦月,後有千羽。
“你怎缺席日前蟠桃宴!”千羽天女迎上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我每十年最最期盼、最朝思暮想,便是能與你一會……”
卻因等不着他,無比失望,才悄悄下凡。
“別說得如此曖昧,蟠桃宴並非私會。”
況且他向來存心躲她,每回來去匆匆,灌幾杯酒救走,壓根沒和千羽見面。
“能瞧見你,我便知足了。”千羽柔軟說道。
“那麼,你瞧也瞧了,慢走,不送,路上小心。”勾陳以笑容相送。
“你為何總待我……如此冷淡?”千羽雙眸盈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