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眼看留下來吃飯的目的達成了,元胤昀最後開話幾番便起身要告辭。
琴聲驟停,梁員外挽留元胤昀再多待一宿,挽留不成,梁員外只得道:「他日有機會必定帶小女登門造訪,老夫很久沒見令尊,想起當年常和他把酒言歡,徹夜暢談,甚為懷念。」
元胤昀無所謂地笑了笑,「若真有機會,元某會盡東道主之誼,告辭。」此刻他歸心似箭,轉過身就把背後還依依不捨的梁氏父女甩在腦後。
梁員外當然是不舍他妄想中的東床快婿,至於梁香君不舍些什麼,他可是一點都沒興趣知道。
她要死了……
明冬青坐沒坐相地趴在湖心涼亭的石桌上,斜眼看天邊就要完全西沉的落日,一手抱着個把時辰前就咕嚕咕嚕響的肚子,叨念不休。
「再一個時辰……再一個時辰你不回來就不要回來,我餓死給你看!」氣呼呼地擠眉弄眼,雙頰鼓起,當肚子又咕嚕咕嚕響起時,立刻又變得可憐兮兮起來。
嗚嗚……她被拋下了,她好慘啊!
「是誰在生悶氣啊?」周大娘和婢女各端着個大盤子走來。
明冬青有氣無力地道:「我才沒有生氣。」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大娘笑了笑,「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糖藕,先吃點東西,晚點少爺回來你們再一起用晚膳。」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也許在外頭正快活呢!」
周大娘斂了斂忍俊不住的笑意,故意道:「這次是去的久了,以前再怎麼遠,少爺也馬不停蹄儘可能把行程縮短在兩天內,簡直連休息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明冬青神色柔和了下來,卻還是雙手托腮,怏怏不快,「我又沒說要等他回來,他何必這麼趕?」
「哦,沒要等啊?那是天下紅雨了,平常吃飯沖第一的,今天說她晚點才要用膳呢!」
「我……我還不餓。」偏偏從來就誠實的肚皮這會兒又背叛了她。
大伙兒都知道,要小姐忍着肚子餓不吃飯,真是會要她的命,可見她真的掛懷得不得了。
周大娘端上剛出籠的桂花糖藕,婢女則擺上熱茶,在涼亭周圍的六根柱子上掛上宮燈。
「吃一點吧,少爺這趟要辦的事情多,稍微耽擱了也難免,你若還不想用膳,那就先吃些點心。」
桂花糯米甜藕,不只是她的最愛,連向來不愛吃甜食的元胤昀也挺喜歡,明冬青坐起身子,「我要把它們吃光!」
周大娘好氣又好笑,心想小姐每次和少爺搶吃的,少爺嘴裏罵她貪吃,還不是讓着她?但她能不再和自個兒肚子嘔氣就好了,便笑着回廚房去了。
剛出籠的糯米甜藕,聞得到淡淡的桂花和藕香,熱騰騰地冒着煙。晚風襲來,
天色又暗了些,她明明肚子餓着,筷子拿在手上卻只是戳着藕洞裏腌過的甜糯米,就是開心不起來。
她不喜歡等待,那讓她有一種無力感,別人當她被慣壞了,使性子、耍脾氣,她卻沒辦法解釋每次被丟在家裏等待時心裏又悶又仿徨的感受。
很多兒時記憶如今只剩下淺淺的輪廓,明冬青只記得那些深刻的、無法忘懷也忘懷不了的過往,她還沒忘記阿爹和奶娘也說過要她等,這一等,多少個年頭過去,她甚至數都不敢數。
所以她和元胤昀之間有個從不說坦白的默契,元胤昀每次出遠門前總會用信誓旦旦的口吻與神情告知她歸來的日期與大約的時辰,她知道那是他和她的約定,即便他總是嘴硬不承認。
她不知道去一趟帝都鳳城、去一趟鄰城或者去各個和元家有商業往來的城鎮要多久,但元胤昀總是會信守承諾,在他們說好的時間內回來,至今從沒食言過。
可是這次,天都黑了,卻還沒見人,她心頭沉沉的,甚至開始覺得餓過頭的肚子有些反胃。
「唉……」
「嘆什麼氣?誰不給你飯吃?」
明冬青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轉過頭,一見剛踏進湖心亭的元朧昀,瞬間心裏的大石頭落了地,更多無以名狀的情緒卻冒了上來,她激動地顧不得其他,衝上前緊緊地抱住他,巴不得把所有矜持拋開,像個使性子的小女孩一樣在他懷裏哭鬧。
她真沒用,他也不過離開了三天,這三天她吃不好也睡不好,現在竟然還眼眶泛紅,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她的舉動讓元胤昀的心狠狠地一跳,理智上他不願這麼放縱自己和她如此親密,但卻放不了手。明明也才三日不見,他卻感覺這三天過得特別漫長,為了趕路披星載月地,連疲憊也毫無所覺。
他本想像平常一樣取笑她幾句,卻說不出口,因為此刻他雙手緊緊抱住明冬青,甚至是急切到有些失控了。
「路上有點事耽擱。」原本要借道的雁城因故封城,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或離城,他們主僕一行人只得繞遠路,為了縮短時間,連休息都省了。
一進門就聽賴叔說丫頭這幾天簡直像轉了性似的,不愛吵、不愛鬧也就罷了,最嚇人的是她還說她沒胃口!急得府里都差點想請大夫了。
總管老賴就怕說得不夠,他感受不到心疼,兜兜轉轉地暗示他該和丫頭定下來了,別老讓她這麼患得患失。
賴叔哪裏知道他的心結?哪裏知道他多麼不願表現出一點在意的樣子?光是聽說她還沒吃晚飯,當下什麼都不想管了,只想立刻看看她好不好,老人家說得越多,只是往他心裏頭扎更多針,讓他掙扎得更難受罷了。
「你都瘦了一圈,到底在搞什麼?」他嘴上粗魯,心裏疼,眼裏的她恐怕連一根頭髮都覺得贏弱。
明冬青臉頰貼着他胸口,片刻也不想離開,鼓着臉,哼地一聲,兩手依然抱住他的腰不放。
他若能不要把她丟在家裏,她一定吃好又睡好!只是這話說出口一定會被他取笑,她也不能胡鬧耍賴不讓他出遠門。
「我好餓。」這會兒她真的覺得餓了,餓得頭昏眼花,全身都在抗議,身子卻直接賴在他身上不肯動。
元胤昀沒有責怪或其他,一聽她喊餓,直接橫抱起她,坐到桌邊,夾起一塊糖藕喂懷裏的小女孩。
「快吃!」他有些橫眉豎眼地命令道,動作卻那麼輕柔。
又松又香的藕仍有點脆,冰糖浸透了米心,粘軟滑膩,卻溫潤溫潤地甜了心和口,桂花與藕香像調情一般,卻又那麼含蓄,嘴裏像吃進了滿滿的溫柔與疼惜。
她也跟着夾了一塊喂他,難得的親昵一下子化開了她臉上所有悶悶不樂,也化解元胤昀的故作冷漠,吃下她喂來的糖藕,心裏泛起另一番心思。
元胤昀每回到外頭作生意,身邊必定帶着三名家僕,包括護衛烏鴉,「皓寅」總帳房季白,還有元府另一名廚子——周大娘的長子周一刀。不知情者總以為元胤昀吃不慣外頭的食膳,其實不然。
這天,馬房老李備妥了所有人的馬。元家的馬不輸給朝廷的戰馬,元啟天這些年來四海經商的最大成果就是交遊廣闊,朝廷的戰馬一向由西域雷家堡所馴養,以雷家堡堡主和元啟天的交情,雷家堡給元家的馬自然比貢獻給朝廷的更精良。
兩匹麗駒「射日」和「獵影」是元胤昀和烏鴉的坐騎,還有一匹「棗騮」,以及……
「我的馬呢?」季白只看到三匹馬,周一刀跨在「棗騮」上,一臉先搶先贏的得意模樣,他只得問向老李。
老李瞥了他一眼,指向一旁的馬車,「就你啦,你駕車。」
「什麼?」難道是少東家跌斷腿還怎地?男子漢大丈夫要嘛就騎馬,坐車多丟人!
「我的馬呢?」又來一個。明冬青蹦蹦跳跳地跑來,聲音開朗得像要去遊山玩水,臉上寫滿期待。
老李嗤笑,指着一旁的馬車,明冬青小臉隨即垮了下來。
「你……」也要去?季白指着矮冬瓜一個的明冬青,臉頰顫動,終究沒膽把話直接問出口。
「我要騎馬。」明冬青噸起嘴。
「乘車或留在家裏,自己選。」元胤昀緩步走來,一副沒得商量的口吻。
「為什麼我只能呆坐在車裏?我學過騎術的!」她叉着腰,不服氣地道。
四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元胤昀則冷哼,「你那也配叫騎術?」李叔牽着馬繩在前頭引導小馬慢慢地走,這能叫騎術的話,三歲孩童騎竹馬也叫騎術了!
竟然把她瞧得這麼扁!明冬青雙頰鼓起,偏偏又無法反駁,「好嘛!」乘車就乘車,她決定這趟回來后,她非學真正的騎術不可!
「辛苦你啦!馬車夫。」周一刀嘿嘿笑,季白瞪着好友,而烏鴉則一臉同情卻又忍俊不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帥氣地躍上馬背。
因為多了輛馬車,烏鴉和周一刀輪流墊后。過去他們總是力求把行程縮減到最短,一路上快馬加鞭,有時還隨便準備個包子饅頭在路上邊吃邊趕路,元胤昀雖然嘴上沒說,但其他人都明白這麼披星趕月的是為了誰。
現在他們倒是能夠悠悠哉哉地上路了,想快還快不得,某人擔心車上的小傢伙不適應呢!
車內備了零嘴和點心,包括上一回元胤昀在猿城吃到的栗子羹。元胤昀帶着廚子上路,自然是每回吃到什麼好吃的,就讓周一刀嘗過,雖然大凡廚子都有這樣的能耐,不過周一刀更是天賦異稟,什麼食物嘗過一次就知道料理方式和步驟,因府再做給明冬青吃。
明冬青從沒出過遠門,興奮得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一會兒將頭探出窗外,一會兒坐到車駕旁。只不過出了城之後,景色美則美矣,卻沒多大變化,沒多久孩子心性還重的她就開始無聊了。
但想她可是說破了嘴,費了好多的工夫才讓元胤昀答應讓她跟着,再說這次不用和元胤昀分開,她也就安分地自個兒窩在車內想法子打發時間。
遠行用的馬車自然不比平常在城內出入時使用的那般華麗舒適,不過車內卧榻上還是鋪了竹簟和軟墊,右側還有個五斗櫃可兼做扶於與小桌。
明冬青翻着行李和五斗櫃,她找到幾樣玩具和書,書當然都是些她愛的食記食譜,玩具則有九連環、西洋萬花筒之類,想當然車上本來不可能有這些玩意兒,自然是元胤昀怕她無聊而讓人準備的。
他們出城到現在,快兩個時辰了吧?周一刀說到最近的城鎮還要再半個時辰,她突然想到過去元胤昀回到家時總是風塵僕僕的樣子,他還去過更遠的地方,但也總是在他們說好的時間內趕回來。一想到這兒,明冬青心裏便有着說不出的悸動與心疼。
馬車慢了下來,有人輕敲車窗,明冬青靠過去掀開帘子,元胤昀策馬接近馬車,「還好吧?」
明冬青知道自己只是個大累贅,不想拖累他們,不過念頭一轉,忍不住揚起調皮的笑,「我不累,不過一個人有點兒悶,你進來陪我。」
元胤昀額上青筋跳動,想必是不願像娘兒們一樣和她擠在車裏,他們在麒麟城時每次出門自然是共乘馬車的,但那輛車寬敞許多,情況也和眼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