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內訌都沒完沒了,還想跟北國打仗,天朝的皇帝究竟是愚笨呢,還是根本不把人命當一回事?」有本事斗垮心狠手辣的華皇后,也許不是愚蠢之輩,但恐怕是個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的暴君。
「我不相信梟城太守會投降。」梟城太守素以剛正不阿聞名,不可能做出此等苟且賣國之事。「你自己看吧!」黑衣男子丟給明相梧一封信,「戰爭打了那麼久,什麼事不
可能發生呢?幾年戰禍下來,梟城太守那把老骨頭能撐多久?那老頑固可能會抵死不降,但他兒子可不一定。」
「再說,你可知將與呼日勒裏應外合的人是誰?這人的權勢足以隻手遮天哪!你是要開城門,將來建國有功,或者等呼日勒收拾了天朝狗皇帝,來徵收你的羌城?到時就算呼日勒將軍不想對你們這些老弱殘兵動手,只怕朝廷其他大臣不會高興。」
「賣國賊與靼子怎麼想,明某一點也不在乎。」但他無法不在乎正在挨餓的羌城子民啊!
黑衣人哼笑,把最後一顆包子往外丟,起身準備離開。「賣國?究竟是賣誰的國?戰死的將士、餓死的百姓,是給誰賣命?」
所謂忠孝仁義,鞏固的究竟是百姓的福祉,或者帝王的江山?那些打着「正統」的旗幟劇除異己之輩,不就是滿口忠孝仁義?
黑衣人離開了,他看出明相梧的動搖,對他的掙扎卻沒有絲毫同情。世人不過滄海一栗,卻總妄想在蒼茫天地間留下一些什麼,或在歷史長河中樹立不朽典範,史官一筆定功過,讀書人一個個將名留青史視為至高無上的榮耀,然而所謂青史,歌頌的還不是誰當皇帝的狗當得最象樣?
朝代更迭,士人的價值觀未曾改變,因為皇室樂於把這套制度延續到千秋萬世,讓更多所謂的仁人志士爭相成為他們忠心不二的走狗啊!
明相梧頹然坐在太師椅上,再多的英明果敢,也敵不過飢餓的折磨。他震驚無語,茫然不知所措,但他的掙扎卻無關名留青史。
如果他的堅持能換得靼子退兵、天朝百姓的平安,他或許會逼自己再咬牙撐下去;但如果,他的堅持,反而讓戰爭無限期地延長下去呢?
那些在前線的將士們,不見得像那些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有那麼多無謂的理想和抱負,不見得明白何謂忠君、何謂名留青史。其實他們所悍衛的,也不過就是他們的家園罷了,所有的抗爭與堅持,都是為了不讓所愛的人落入更悲慘的處境之中。
然而如果一切已經不會再更糟了呢?這時又該為了什麼而奮戰?為了該死的、他從來沒想過的名留青史?為了他從來就認定該效忠,而如今卻不明白為何效忠的司徒皇室?
他再次在已人去樓空的太守府每一處徘徊,兩個月前遣散了所有家僕,在那之前還有人不斷從府里糧倉偷渡糧食出去,他睜隻眼閉隻眼,因為眼前這座城裏根本沒有誰是好受的。
那時管事的獨子重病,就算大夫看了診,葯也無處抓,在明家待了一輩子的老管事跪着求明相梧讓他們爺兒倆出城,即使被靼子給逮着也認了。當時他沒答應,沒多久,老管事的獨子死了,老人家也因為久未進食而離開人世。
這座城,此刻徘徊了多少飢餓的靈魂?他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
接近廚房時,他聞到一股異味,像肉香、又像血腥味,明相梧正以為自己餓昏頭了產生幻覺,就見奶娘捧着個冒着煙的大碗,腳步顛籬且鬼鬼祟祟地走出廚房。
「你做什麼?」
奶娘精神不濟,完全不察明相梧的接近,差點打翻手上的大碗,幸好她死命捧着它,一見明相梧,原本蠟黃的臉色變得死白,「老爺……」
「你拿着什麼?」明相梧心裏浮現一股怪異戲,他此刻已經能確定奶娘手上捧着的是肉湯,香味讓他更加飢腸轆轆,許久未進食的腸腹甚至有些疼痛。
但她哪裏來的肉湯?莫名的寒意竄上他心頭。
奶娘原是閃爍其詞,甚至根本不敢直視明相梧的眼,然而隨着她不自然的畏縮姿態,明相梧很快注意到她裙擺上漸漸冒出血跡,奶娘也再沒力氣做任何遮掩了,她終於忍不住哽咽顫抖。
「大小姐再不吃點東西,真的會……會熬不過去……」
若能無病無痛地熬過這場浩劫也就罷了,在這段日子裏,哪怕只是染上一點點小風寒,都是雪上加霜,年方十三的明夏艷,小小的病就這樣拖過一整個夏季,病楊中又遇上城內糧食短缺,到現在已經昏睡不醒。
奶娘進府里多久了?在明相梧亡妻過世前就照顧着長女,寡居又膝下無子的奶娘甘願留在府里和他們一同挨餓,無非也是放不下那兩個孩子,他立刻明白了碗裏是什麼,眼睛一閉,忍不住渾身顫抖。
您捨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湯,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卻讓您的子民餓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你去吧……」他閉上眼,也許是太久沒進食,這一刻竟然反胃欲嘔。
奶娘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過頭來看着明相梧,欲言又止。
城門不開,援軍不來,她就算割光全身的肉,也救不了明夏艷。
她也明白開了城門之後,未必不是另一場惡夢,只是九個月的與世隔絕,磨光了所有人的希望與信念,誰知道城牆外的江山如今在誰手上?誰知道他們的堅持還有沒有價值?誰知道除了城牆外那群眼睜睜看着他們在餓鬼道里掙扎的敵人,天下還有誰記得這座孤城的存在?
奶娘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因為她知道明相梧肩上的擔子之重,不是她一個單純、只求心愛的人安好的愚婦所能體會。城門開不開,她不去想了,只能日日夜夜祈求神佛保佑。
祠堂里,久未整頓,祖宗牌位也豪了塵。差役來執行每日例行公事,同他報告城內目前現況,口吻、神情總是一片木然,實在是連悲傷也嫌浪費力氣。
然而今日,差役才開了口,明相梧已抬手阻止他往下說。那些報告從一個月前就已經千篇一律,這節骨眼誰還想勞碌幹活兒?只是讓自己更快累死、餓死罷了,就算真的一一去了解民間現況,恐怕也只會得到更多令人無力的消息。
「大人?」
明相梧始終盯着前方的祖宗牌位,差役久久等不到回應,終於有些緊張。
明相梧閉上眼。祖宗在上,原諒子孫不孝……
他喑啞地,喉嚨縮緊,將要出口的三個字,重於千斤。
「開城門。」
「大人!」差役驚訝得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是他一個人的過錯,與明家和亮城所有百姓無關,是他用兵失利,導致千餘口人陷入圍城困境,是他信心動搖,無法堅持到最後一刻,這千古罵名與罪過,就由他一力承擔。
「我,先城太守明相梧,命令你打開城門。」
天朝泰平八年秋,炎武國大將呼日勒奪下羌城。
隔年春,北國境內天災橫行,炎武人元氣大傷,天朝大捷,呼日勒退兵回北方。羌城太守陣前變節,朝中文武爭相提伐,皇帝龍顏大怒,下令滿門抄斬,連誅九族,殺無赦。
官方記載,明氏一族八百人,四百餘人死於圍城飢荒,其中包括明相梧一對女兒,其餘皆問斬。
狂風沙總是太快淹沒荒野的白骨,是非功過,其也罷,假也罷,由後人去說。
太平豐腴年到來,飢餓戰亂的淚與血,只能成為黃泉之下幽幽的嘆息。
「這小鬼是誰?」官差問。
「我的女兒。」元啟天由關外做生意回來,沒有人知道他繞道羌城,就算知道了,他可是個清清白白的善良老百姓,也沒什麼好懷疑的。
「這些東西打哪來的?」車上的珍稀異寶更快地吸引了官差們的注意。
元啟天不愧經商多年,立刻拿出一箱箱事先準備好的大禮,「小的剛從北方做生意回來,諸位官爺,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金銀珠寶,一下就閃瞎那些貪得無厭的眼。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道理在哪兒都一樣。有一個長袖善舞的領隊、一票武功高強的鏢師,元家商隊順利回到麒麟城。
「爹……」一路昏睡的小鬼醒了。
「我在這兒,乖女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他元啟天縱橫南北、無往不利的看家本事。
小娃兒揉着眼,看着陌生男人的臉,睡意全消,一臉防備。
「你才不……」話沒說完,一顆糖葫蘆已經塞進她嘴裏。
「好不好吃?」元啟天笑咪咪地,和藹可親極了,小娃娃點點頭。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爹,如果你不認,我就把你去到外面去,外面沒飯可以吃,你要餓肚子的。」他一臉心疼。
小娃兒扁起嘴,委屈的小嘴兒輕顫,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她阿爹根本不是眼前這男人的模樣,阿爹才不會把她丟到外面去,阿爹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把僅有的糧留給她……
「可憐的丫頭。」他拍拍小女娃的頭,「你阿爹去了很遠的地方,他把你交給我,你要當我女兒才能留下來,知道嗎?」
「阿爹在哪?」還有姊姊跟奶娘呢?她想回家……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你要不要聽話?聽話就有飯吃,很多很多的飯。」
有很多很多的飯?!小丫頭立刻破涕為笑,點點頭。
「很好。」元啟天吩咐下人,從今天起小娃兒就是元府的小姐。
「你阿爹有沒有教過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天,元啟天帶着小丫頭來到元府一處特別清幽雅緻的別苑,一名黑衣少年從樹上翻身一躍而下,動作輕靈如燕,看得小丫頭幾乎要鼓掌叫好。
「老爺。」
少年是他兒子的護衛,因此元啟天也沒打算在他面前避諱些什麼,他蹲下身,與小女娃平視。
他元啟天的大名與元家「皓寅」商號,之所以從關內到關外、從天朝到炎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端的是精打細算、天底下沒有他不能賺錢的地方,當然不可能突然善心大發,無條件當起收容遺孤的大好人。
小女娃點點頭,阿爹總是告訴她那些聖賢書里的大道理,還說她現在不懂沒關係,以後就懂了。
「我也不要你做粗活或賣皮肉。」雖然無奸不成商,但損陰德的事萬萬不可做,他也是很迷信的,元啟天開始向念不休,也不管小女娃聽懂了沒,「你阿爹是我的恩人,讓你滿門抄斬的又剛好是我的仇人,所以這忙我幫到底。」
可惜的是,他到了羌城,卻找不到明相梧的長女,只帶出了小的,然而可沒那麼多時間讓他慢慢找,明氏一族紛紛入獄等待秋後問斬,明夏艷可能已經被押走,他斷不可能跑進監獄裏救人,那風險太大,只能救一個是一個。
「我能救你一命,可卻沒白白養你的道理,不過大概是緣分吧,剛好我唯一的寶貝兒子受了點傷,脾氣有一點點……不太好伺候。」
其實是非常難伺候,但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又受了那樣的傷,以後恐怕沒有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委身,雖然老子他有的是錢,不過買一個駕鈍的鄉野村婦當媳婦兒還是太委屈他的寶貝兒子了,想他元啟天和髮妻是青梅竹馬,從小感情深厚,他這個大奸商大概這輩子所有溫情都給了妻,才會在她死了這麼多年都沒動過續弦另娶的念頭,他和妻子唯一的愛子,怎麼能隨便買個媳婦兒過一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