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明家被判滿門抄斬后,宅子裏幾乎所有東西都被查封了,什麼也沒留下。元胤昀想買下這座宅邸,明冬青卻否決了。
「重要的不是這些……」若是新的主人能賦予它新的喜悅與生命,她不會反對。
人的一生總在前進、在遷徒,誰知今日腳下的土地,千百年來有沒有別人曾寫下傳奇故事?最重要的是留在心裏也就夠了。
當年明氏一族,多被埋在城郭外的亂葬崗,天地滄茫,荒墳十里,要想在這之中尋找親人,猶如大海撈針,那些墳上沒有名字,甚至也沒有墓碑,若問誰的骨肉至親被草草葬在這兒,也只能得到一聲嘆息,狂風沙吹來,吹得她不斷流淚的眼都痛了。
「阿爹!」她對着曠野大喊,「姊姊——」
他們可聽得到她?她回來了!體內的悲慟狂竄着,在尋找出口,人到了這個年紀,面對生命中最無力的訣別,竟然也只能像黃口小兒一般藉著號咷大哭來宣洩痛苦,她一直喊到嗓子啞了,只能頹然跪倒在泥地上。
不管埋着誰,總之那黃土之下的枯骨曾經和她流着相同的血。他們三人默默地燒了一會兒冥紙,明冬青手上動作突然一頓,站起身。
「怎麼了?」
「我記得娘葬在哪兒。」
她雖然沒有娘親的記憶,但那座美麗的墳冢卻是她兒時的避風港,以前回憶起來總覺得好笑,每回她闖了禍,就躲到娘的墳哪兒,阿爹找到她時責罰就會輕一些了。
不同於亂葬崗和城內那些平民或富豪會選的風水寶地,明相梧選擇將愛妻葬在他們年少時總是相約見面的山坡上,在圍繞克城的群山之中,能夠看見舊時的太守府,兒時有條小徑能到達,明冬青意外地發現那條小徑經過了十年,竟然還存在。
烏鴉和元胤昀舉着燈籠,東方天際已經露出鴿子羽毛般的灰色。
小徑后,柳暗花明,明冬青和元胤昀同時在盡頭頓住腳步。
母親的墳旁多了一座無名冢,明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走一步都有些顫抖。
雜草未在兩座墳上撒野,看得出不時有人打掃整頓,只是緊挨着她母親墳旁那座無名冢,為了難以向外人訴說的原因,立了碑,卻不敢刻上名字。
她立刻明白了,不知是誰,有人默默地替她父親收了屍,而且知道這裏是他最好的歸處。她在兩座墳前跪了下來,靜靜地各磕了三個響頭。
元胤昀本來有些擔心她,但這一刻她竟然沒有流淚。
「也許是奶娘,或者克城裏終究有人相信阿爹是好人,對嗎?」她胸臆間的悲傷終於得到一些安慰,幾乎要笑着落下淚來,「不管世人怎麼說,不管將來別人記得什麼,總歸這世上有人相信阿爹不應該橫屍荒野,對嗎?」
元胤昀摟着她的肩膀,「會有的。」
曙光穿透了重重雲靄,灑在他們身上,灑在明氏夫婦的墳上。
「阿爹要我好好活着,好好做人,你幫我跟阿爹作證,我都有做到。」她仰起頭道。
元胤昀笑了,「你阿爹跟娘這些年來應該都看得很清楚。」他揉着她的發頂,看向明氏夫婦的墳,正色道:「太守大人在上,晚輩元胤昀為明冬青作見證。」
他凜然的神色和語氣到這裏頓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握住她的手,換上了和家人說話那般的語調,「她活得很好,是個善良……但有些貪吃的丫頭。」
明冬青又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
掃完墓后,知道父親已入土為安,明冬青心愿已了,當天便直接返回麒麟城。
出羌城城門時她往回看了一眼,她知道至少未來每一年,她還能來給父母掃墓。
元胤昀卻以為她覺得感傷,他讓「射日」慢慢在驛道上行走,端詳了一下四周地勢,遙想當年圍城的慘況,在能夠遙望羌城城門的叉路口勒馬而停。
「怎麼了?」明冬青抬頭看他。
元瓶昀看着山城,「你會恨嗎?」家破人亡,終其一生必須隱姓埋名,連為親人上炷香都不能光明正大,他不知道她哪裏來的力量承受這些?心疼之餘竟然也由衷升起欽佩之情。
明冬青突然想起當年那些靼子,看着這緊閉的城門,他們心裏想些什麼呢?她笑着搖搖頭,「我常常想,要是這世界上沒有飢餓就好了!」
人們的爭執無非是各為其主,或者為了信念,或者為了家園,或者為了野心,她無法改變,因為那些人其實擁有一個生命最基本也最不可或缺的恩典,只是他們並不明白,甚至不覺得那很重要。
「如果天下每個人都不用餓肚子,都有飯吃的話,該有多好?」不要再有人經歷那樣的絕望與無助,因為那種痛苦會讓人打心底質疑生為人的價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抱着希望等待黎明的到來?
連希望與生為人的尊嚴都已經不在時,那才是真正的無間地獄。
元胤昀握緊韁繩,「我們何不試試看?」
明冬青仰起頭,眼裏有些驚訝,他笑着策馬回身,讓「射日」重新在驛道上奔馳。
只要有錢,沒有辦不到的事!元胤昀心高氣傲地想着,要實現她的願望,當然要很多很多、比富可敵國更多的錢。
元啟天一直認為元胤昀沒有野心,那是因為他沒有成就野心的動力。而那一刻,未來的「皇商」為了心愛女人有些傻氣的鴻願,展開他如巨鴻羽翼般無法摧折的野望。
兩年之後,天朝商業版圖盡歸元家之手。
在元府,和明冬青感情最好的,除了元胤昀,就屬周大娘母子。廚子跟貪吃鬼本來就合拍,周一刀性格大刺刺,明冬青淘氣又有些小迷糊,有時連周一刀的兒時玩伴鈴兒都要吃味呢!
「我看這麼著,少爺你不想娶的話,可以叫一刀娶。」季白嗑着瓜子,一句話讓所有人嗆咳了起來,包括正巧經過書房的周一刀。
死老季,如果不是沒長心眼,就是存心暗算他!
周一刀惱火至極,貓着身子躲到假山後,就聽見元胤昀又冷又沖的嗓音道:「青兒的事輪不到你來插嘴!」
元胤昀的反應讓周一刀心裏閃過一個念頭,他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接着帶着一臉神秘笑意轉身回廚房去了。
廚房裏,明冬青又來纏周大娘做食譜上的點心給她吃,本來周大娘只當丫頭貪吃,不過幾回下來,發現丫頭邊吃邊拿着墨寶在一旁註記,她發現丫頭和她兒子一樣有一張刁鑽至極的嘴。
周大娘的廚藝是家學淵源,她總說自己姿質平庸,全靠穩紮穩打的基本功才能不辱門風,而丫頭常常嘗過一回她的菜,就能點出她的不足之處——這還是她追問之下明冬青才肯透露的,明冬青其實不講究吃得精緻,更擔心自己只是門外漢,不該班門弄斧。
「我只是個平凡人,只希望盡好自己的本分,對廚藝能否精進並不像一刀這麼執着。」周大娘嘆道:「如果不是當年我父親逼着我,我想我只會把料理當成嫁人必備的條件,不過現在我反而慶幸我父親當年這麼磨練我,我才能把他老人家的功夫傳給一刀。」
也才能在丈夫死後到元府擔任大廚,養活她自己和兒子。
因為周大娘發覺明冬青這樣的天分,明冬青偶爾便一時興起,由周大娘指揮,她自己試着下廚。即便有人覺得不妥,明冬青便說,洗手作羹湯本來就是為人妻的本分。
反正她也覺得很有趣,因此越發頻繁地往廚房胞,大概也就因為這樣,一向最不會看人臉色的季白才會冒出那句話吧?
周一刀由外頭走來,臉上的笑意未減半分。
「丫頭,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他劈頭就道,遭來母親白眼。
「丫頭是你喊的嗎?沒分寸!」
「娘你也聽聽,我想到一個法子,說不定很快咱們就能辦喜宴了。」周一刀接着在母親和明冬青好奇的探問下,把他適才靈光一閃的點子全盤托出。
「男人啊,你讓他覺得你跑不掉,他就不稀罕了……」
「一刀哥,你是在說你和鈴兒姊姊嗎?」明冬青忍不住取笑道。江鈴兒半年前和父親來到麒麟城,周大娘丈夫過世前,他們二家住在西方的鹿城,周一刀和江鈴兒是兒時玩伴。
「呸呸呸,沒事提那個男人婆做什麼?我們現在說的是你和少爺。」周一刀翻個白眼。
「你這主意是不錯,但你不怕到時真的讓大家誤會反而誤了小姐的清白嗎?何況少爺終究是咱們的東家,你就不怕到時咱們母子倆在元家待不下去?何況少爺的心結不解開,逼急了也許適得其反啊!」
「一手功夫在身還怕沒飯吃?」如果不是為了母親,他早就想出去自立門戶了,對一個有抱負的廚子來說,大戶人家的廚房跟籠子沒兩樣。「重點是,娘,你也不想看少爺和丫頭這麼耗着吧?你當年幾歲嫁人?十四?丫頭都十八了啊!再說這方法由我配合,絕對比別人配合得好,因為我把丫頭當妹妹,要是找別的男人,沒準假戲真作,那才真的對不起少爺。」
周大娘嘆氣,總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再說,少爺實在有愧他『皇商』的名號,男子漢大丈夫這麼愛美……」周一刀突然想到什麼,岔開話題,「對了,你知道你還沒到元家以前,少爺最喜歡照鏡子了,一天要照十次,早上起床照一次……」
話沒說完,周大娘已經一掌從他後腦拍下去,他笑着閃躲,連忙道:「我開玩笑的,你們不覺得很好笑嗎?我真的記得少爺以前生得滿美的,難怪他會大受打擊,哈哈哈……」
周大娘這回連菜刀都拿出來了,周一刀只得正色道:「欸,我是說又不是真的要演戲,只要讓少爺覺得丫頭心思好像不再無時無刻都在他身上,甚至還有些他不知道的小秘密,這樣就行了,丫頭你覺得呢?」
明冬青當然點頭,周一刀的話和《御男寶典》裏某一段不謀而合啊!看來是時候把那本書再拿出來複習了,「就照你說的。」
「這就對啦!首先咱們要先從第一步開始,這絕對是成功的關鍵……」
「青兒人呢?」
最近元胤昀一回元府,老是不見明冬青人影,不只如此,她最近常常一個人傻笑着,問她想什麼,她還不肯說。
「在廚房。」底下人都知道明冬青最近努力擺脫米蟲污名,以免將來成為當家主母卻啥都不會,所以完全不認為明冬青在廚房有什麼不妥。
偏偏元胤昀對季白那番話,表面不當回事,心頭卻已起波瀾。一再發現明冬青得了空就是往廚房跑,他無法不聯想是和周一刀有關。
雖然總說要把她嫁出去,元胤昀對自己心裏此刻的矛盾並不覺得不妥,周一刀不過是個廚子!青兒不可能嫁給廚子!
他神色陰霾,步履如風暴,連往來的僕人遠遠的一見他走來都能感受到那股隱而未發的怒氣,紛紛繞道閃避。
周一刀踏出廚房,眼角瞥見元胤昀,裝作沒看到,還笑得一臉春風得意,然後大搖大擺地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元胤昀幾乎想衝上去攔住周一刀,但心裏更惦掛明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