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是幸運的,是幸福的。她總是這麼對自己說道。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大家?」
是誰在咆哮?
「我會上京請罪,你們先不用驚慌,或許聖上看在明氏一族開國有功的份上會網開一面。」
這是阿爹的聲音,她認得。
「開國有功?你以為先祖父為何要引退?就因為開國有功!我早跟你說過太守這位置萬萬不要接……」
「這是能說不接就不接的嗎?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城門不閉,你早三個月就餓死了!」
眼前是一片濃霧,所有人的影子都在晃,在霧中看不清,她往前追,卻只能撲個空。
「小艷要好好照顧青兒,青兒要乖乖聽姊姊的話,知道嗎?你們以後要互相照顧,好好做人,好好活着。」
這是她記憶里,父親對她們姊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總是溫和的父親,聲音里有着明顯的壓抑,那些情緒對兒時的她來說太難以理解。
「小姐要乖,這裏雖然沒府里舒服,不過總是安全一些,你要記得,千萬別說你是明家千金,就說你爹娘出外作生意去了,老爺事情一辦妥當,就會來接你們,知道嗎?」
奶娘說這些話的時候,為什麼流着淚?為什麼聲音哽咽?
「青兒乖乖等姊姊回來,這些包子全給你,要躲好,免得那些壞人來把你抓走。」
然而,姊姊沒再回來。
「我們不能留着這孩子,她是個欽犯,我們窩藏欽犯,到時都會被拖累!」
男人壓低了嗓音,像在和誰爭執。
「可是她還那麼小,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小孩子根本挨不過飢荒,官差不會起疑的。」
另一個女人聲音說道。
「她們全家都要……」
都要什麼?她還沒聽仔細,霧散了,知覺漸漸清晰,她在寒冷中醒來。棉被又被她踢到床下,還好炕下的炭火還有些餘溫,否則這下又要看大夫了。
把被子拉回床鋪,五花肉在角落呼嚕大睡,她拿棉被把自己密實密實地包緊,但冰冷的被面卻無法一下子為她取暖,害她冷得牙齒開始打顫,意識越發清醒。
適才的夢境,讓她的心悶悶地,不舒服極了。她嘆口氣,拿了床邊的羽鱉披上,套了鞋,輕手輕腳地走出閨房,穿過小花園。
元胤昀房內與她相通的這扇門從來不鎖的,她輕易就能入內,他房裏入夜也從不點燈,但明冬青現在就算閉着眼都能走到他床邊。
她掀開床邊帷縵,一點也不害羞地直接鑽進元胤昀被窩裏。
好溫暖!
「做什麼?」習武之人,即便熟睡,一有入侵,總能立即反應過來,元胤昀立刻就發現是這丫頭,沒好氣地趕她,「大姑娘的害不害臊?給我回你房間去……」
明冬青直接把冰冷的手腳往他身上貼,當下真是舒服得眼睛都要眯起來了。
元胤昀一陣無言,沒好氣又心疼地將她摟緊在懷裏,抓她小手貼在赤裸的胸前取暖,小丫頭馬上像八爪魚似地纏住他不放。
「又踢被子,下次直接把你綁起來睡算了。」他嘴上這麼叨念着,兩手卻沒停地磨蹭她的胳膊和背部,怕她不夠溫暖。
明冬青沉默半啊,「我剛剛夢見阿爹。」
元胤昀胸口一窒,他不知道若是她問起家人下落,該如何回答?然而元胤昀哪裏知道,這些年來明冬青不是沒想過要問,而是不敢問。
為什麼阿爹不來接她?為什麼不讓她回羌城?為什麼姊姊沒再回來?直覺讓她不敢問,也許只要什麼都不想,靜靜地等,就會有和家人重聚的一天。
「你說,如果我嫁人了,阿爹會來吧?」她開朗地道。
元胤昀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取笑道:「誰敢娶你?」他的黃金萬兩、婢女兩名和宅第一座真不知送不送得出去,而且他有預感,可能還得再加碼。
「你啊!」小丫頭理所當然地道。
元胤昀好半晌沒答腔,才啞着嗓音開口,「我不會娶你,但將來『皓寅』的一切我會留給你跟你丈夫的孩子。」
「我才不要!」她氣呼呼地翻身,不理他,但小手還是抓着他大掌取暖,這回更賭氣似地張口咬了他手指好幾下,像小貓磨牙似地,發泄夠了才安靜地睡去。
元胤昀暗暗嘆氣,慶幸至少她沒再想着家人的問題。那夜,元胤昀依然像過去那般,任明冬青耍賴地偎着他取暖,賴着他撒嬌,而他依然只敢在她熟睡后,溫柔地抱緊她。
沒人願意帶她回羌城,那她就自己上路!
也許是元胤昀那番話,明冬青整個冬季都想着要自己去找親人。雪融盡后的第一個艷陽天,她把包袱塞滿乾糧與饃饃,種所有人不注意,一個人和五花肉偷偷上路了。
她跟農家買匹驢子代步,什麼也沒多想就出發了。
她留書出走,沒多久就被發現,元家立刻通知官府,也通知各處商行,務必要找到明冬青。
但是,才出城門的她,同樣也沒多久就被一群土匪挾持,用布袋綁走!
亂世的土匪才算得上兇狠,因為賭上了爛命一條,而這太平年裏所謂的士匪,不過就是賭到山窮水盡的賭徒,這些人專門在城外的窮鄉僻壤犯案,就是怕遇到官差,專挑落單的外地人或上京趕考的書生下手,把人綁到荒郊野外,洗劫財物,再回城去賭。
綁匪打開明冬青的包里,「這下咱們發了,這小子什麼來歷?身上銀票這麼多?」
「再看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綁匪打開布袋,明冬清嘴裏塞着破布,手腳被綁,他們卻忘了蒙上她的眼睛,明冬青沒想到自己才出城門就被打劫,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看清眼前的情況。
這裏是一處破屋,看來荒廢已久,連屋頂都破了大洞,屋樑要倒不倒的。綁匪有四個人,和她平常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惡棍沒什麼兩樣。
然而她害怕,這群烏合之眾也同樣害怕,因為——
「大哥,這塊玉佩的樣子好眼熟。」
看來是這群人首領的男人蹲下身,檢視起那塊白虎玉佩,立刻臉色鐵青,「馬拉個巴子,你們誰不好綁,綁到元胤昀的人!」
從沒洗劫過大人物,這群地痞混混總是挑看起來弱不禁風又落單的人下手,怎知這回是綁到一隻三腳貓沒錯,但卻是只背後有大老虎的三腳貓。
「我們可以跟元家敲一筆。」有人異想天開地道。
「你豬腦嗎?敲了元家,咱們也不用在麒麟城混了,搞不好這天朝都沒有咱們的容身之處!」
「那怎麼辦?放他回去?」
「他已經看清我們的樣子了,放他回去我們一樣要倒大楣!」
「他奶奶的,都叫你把他眼睛蒙上你偏不聽。」
「那……」另一名畏畏縮縮的男人一手做了抹脖子的動作,屋子裏立刻安靜下來,這股沉默充滿着不安與忐忑,明冬青睜大眼,拚命搖頭,卻只能發出嗚嗚聲。
「說好只是弄點銀子來花花……你們自己干,老子可不幹!」其中一人說罷,腳底抹油開溜。這群欺善怕惡的敗類,平常只敢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善良老百姓作威作福,真要幹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還沒那個狗膽。
「操XX的,狗養的王老三真他奶奶沒種,他不幹就算了,老子干!」男一個男人開始粗口罵不停,握住柴刀的手卻拚命顫抖。
「娘的,讓王老三一個人置身事外,這事兒他也有一份,到時他假裝跟元府通風報信出賣了咱們怎麼辦?」
「操,快去追他!」一聲令下,連原本拿着柴刀虛張聲勢的男人也把柴刀一
丟,三個大男人爭先恐後地衝出破屋,還沒跑遠,甚中一個突然折回來,滿臉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明冬青和她的包袱,接着把心一橫,丟給她一塊乾糧,提起包袱也跑了。
明冬青暫時鬆了口氣,卻不敢大意,掙扎着想辦法解開背後細住雙手的繩子,無奈卻是白費力氣,那群傢伙怕她掙脫,把她手上繩子擱了好幾圈。
太陽快下山了,那群綁匪還沒有回來,明冬青卻已經掙扎到全身都已乏力了,這廢屋裏什麼都沒有,她又不敢靠着看起來要倒不倒的牆或柱子試着把繩索磨掉,她唯一的成果是用膝蓋把嘴裏的布扯掉,她試着站起身,用跳的跳出屋外,接着心就涼了半截。
破屋位在陡峭的半山腰上,用兩條腿爬都吃力了,更何況她只能用跳的?這一跳搞不好就這麼跳到谷底去,也玩完了!山路早已被比她還要高的草淹沒,舉目望去根本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遠處還隱隱傳來野獸咆哮聲。
不走是等死,走了可能會送死,她該怎麼辦?
正當她六神無主之際,她聽到草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顆心提到喉嚨上,冷汗瞬間浸透衣裳,她緊張地屏住呼吸。
不會是野獸吧?
當她看見五花肉邊嗅着地面邊鑽出草叢來時,簡直要喜極而泣了。
五花肉身上的綵球不見了,身上還有樹枝的刮傷,不過沒什麼大礙。一見到主人,快樂地跑上前來蹭着明冬青。
明冬青真的哭了,無論如何,這時候有個熟悉的夥伴總是教人安慰的。
太陽下山了,明冬青挨着五花肉,心情平靜了一此於她決定還是明天天亮再想法子,雖然想過要五花肉去求救,但五花肉是連牙都還沒長齊的小豬仔,只怕更可能成為野獸的食物。
她咬起乾糧,和五花肉分着吃,雖然肚子還餓得咕嚕咕嚕叫,但她想起自己經歷過更可怕的飢荒,現在不過是兩餐沒吃,沒什麼大不了,至於只能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的狼狽吃相,更不可能困擾她。
然而那天晚上,也許是飢餓的緣故,她夢見了來福,然後哭着醒來,看見窩在她懷裏睡到打呼的五花肉,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不行,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她要自己振作,絕不氣餒。
明冬青最後好不容易才終於在天快亮時慢慢睡去。
那些綁匪似乎發現事態不妙,反正銀票也搶了,便作鳥獸散,明冬青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她坐起身,才發現五花肉不見蹤影。
「五花肉?」她心猛地一跳,難道那些人半夜回來,決定從她身上撈不到好處,乾脆把五花肉抓去賣嗎?明冬青立刻掙扎着站起身,卻又聽見草叢的窸窣聲,接着五花肉嘴裏咬了塊饃饃出現了。
「這哪裏來的?」明冬青席地而坐,五花肉把喂喂放到她腿上。饃饃還是熱的呢!
五花肉當然不可能回答她,反倒用無辜的表情看着她,而明冬青實在餓得很,就和五花肉把饃饃分着吃掉了。
明冬青失蹤了一天!
元胤昀這輩子從來沒經歷過這種讓他幾乎要瘋狂的恐懼,他一夜未合眼,帶着元家的護院找遍北郊的每一寸,甚至不肯稍作休息或吃口飯,其他人手則在城內挨家挨戶地問、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找,就是沒有着落。
「你們到底怎麼辦事的?真的有派人去找嗎?」回到城內,官府的人給的也是同樣答案,盛怒而驚恐的元胤昀一掌勁道未收斂,擊碎紅槽木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