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溫頤凡,你不覺得丟臉嗎?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於睡得毫無防備的張萸床邊,一邊在心裏唾棄自己,可腳卻生根似地動也不動。
他實在不意外這丫頭在市集裏,最後只買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暫的停駐畢竟不能製造太多負擔。
溫頤凡最後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爐上輕輕一揮,三炷清香在黑暗中裊裊漫升,那香煙有着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張萸只有睡得更沉、更甜。
過去他從來不對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評論,但如今他卻忍不住怪他對張萸的顧念太少。
他在張萸兒時見過她一面,那時她還是個只會津津有味地吸着自己手指,對糖葫蘆的興趣大過對他的小娃娃;而他也不過是慘綠少年,卻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間前世的牽扯。
面對一個小女娃,他當然沒有別的想法,只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種種如幻如電如雨露,他亦不能參透心中的悵然若有所失與酸澀所為何來,憶及前世她離去前說的話,他相信,他還是別出現在她面前比較好。
當然,老友實在不適合帶孩子。所以每當老友離家,張萸身邊其實常有溫頤凡派出去的式神看護着,而溫頤凡和老友過往的魚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張輿,少不了他對好友的勸說。
張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明明是半路殺出來撞上她的溫書呆比她還清楚,可能會氣得跳腳吧?
溫頤凡一直待到香燃盡了,折回床邊替張萸拉攏薄被,又恍神似地看着她的睡顏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讓他回過神來。
說來有些諷刺。在桃花村再見她的時候,溫頤凡真的有想過裝呆扮拙——
這傢伙純粹是以自己過去所接觸過,女人緣較差的那類男人為範本。
其實這溫頤凡在某方面,是真的有點呆,張萸可沒錯冤枉他,他以為討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緣差,而書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腳腦袋打結的書呆顧客就是他的範本。他心想如此一來,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於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無形中,似乎有什麼變了調,他總有些不甘心。
再說,到了後來,他往往不用假裝,就頻頻出糗。
如果自己其實也是女人緣差的那一類人……溫頤凡想了想,其實也不怎麼介意,他的異母弟弟總是想盡法子推女人給他,他實在煩不勝煩。
但如果張萸真的不喜歡他,不知為何,卻又讓他心緒鬱悶煩躁。
該走了,卻怎麼也不放心,於是他拿起張萸擱在桌上的毛筆——睡前她正在寫傳單。溫頤凡又以毛筆沾水在桌上一畫,一隻雪鴞幼雛從筆尖如煙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後飛到張萸床頭,就這麼睜着眼獃獃立着,毛鶯茸圓滾滾像顆球似的,但有一隻靈獸替他看顧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張萸起了個大早,打算趁早把攤子打點好。
天蒙朦亮時,她依稀看見面東的窗台上好像有隻圓得不象話的肥鳥立在那兒發楞,她再定睛一瞧卻已不見鳥影,當下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離開閣樓時忍不住往每一個窗台上都撒了一點米粒,希望有機會招待這些小貴客。
跟她同樣起個大早的還有石頭,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還主動幫她擺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幫忙,張萸的「張天師萬事靈」攤子就這麼開張了。
張萸本以為石頭是因為友善,那曉得這廝打的如意算盤是——他相信張萸很可能是未來的老闆娘,當然要多多巴結嘍!石頭從小就認識文潛,也就是溫頤凡,哪時見過他跟女子有過牽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文潛就是那萬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盡心思,結果都是芳心碎成千萬片,奔流向海不復返啊。
也難怪他對文潛帶了張萸回到敝帚居,還帶她進「後院」這麼吃驚了。
大概到了辰時,街巷裏的人多了起來,不少人對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擺攤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那些讀書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滿傳奇,因此路過的人心裏難免會想,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潛所認可,想必真是有一點本事,於是不消一個時辰光景,有事來問事,沒事來探八卦的人還真是沒少過。
當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亂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當她不存在,或衝著她嗤之以鼻——儘管手裏還捧着一迭艷鬼風流軼事類的小說呢——看樣子人家看那類書有別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話說回來,原來溫書呆的店裏也有這類書籍啊?張萸正不懷好意地想着,溫頤凡竟然兩手負於身後就出現在她面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張萸心裏想,怎麼方才石頭明明跟她說,溫頤凡一般是不到店裏來的?正這麼想着,眼角就瞥見石頭躲在門后,對着她擠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張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着這溫書呆從店裏挪出一張小圓桌子。
張萸聽了石頭的建議,在大門的左手邊,也就是西側擺攤子,早上日晒會少一些,所以那圓桌子就擱在書肆門旁的右手邊,她一轉頭就能看到。
然後,書生磨蹭了半天總算忙完,閃身進屋內,張萸這才看見兩隻一黃一紫的貓咪扳不倒兒,正坐在圓桌上,衝著她的方向,笑咪咪地搖晃着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內正和方叔討論些什麼正經事的溫頤凡。
看樣子是她多心了,這書生哪會沒事跟蹤她?而且人家的重點可不是扳不倒兒,圓桌上還放了陶壺和水杯,門邊掛了張木牌子寫着「奉茶」。
張萸看着那兩隻衝著她微笑的扳不倒兒,又看向若無其事朝她走來的溫頤凡,她忍不住道:「那兩隻扳不倒兒擺錯方向了吧?應該對着街上才對。」
「是嗎?」溫書呆一臉訝異,然後站到奉茶桌前端詳了一會兒,像風水師看風水那般認真嚴肅,然後拿起其中一隻,煞有其事地移到張萸桌上,「左青龍,右白虎。一邊擺一隻。」
兩隻都是貓,哪來左青龍右白虎啊?張萸覺得好笑,卻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這溫書呆剛出現時兩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的模樣……該不會是因為當時手裏藏着那兩隻扳不倒兒吧?這麼想起來又覺得更好笑了。出於女人的直覺,這書生真的「很有事」啊!
張萸閑着無聊就玩着她桌上的扳不倒兒。昨天沒買真可惜,那小販至少有一點沒說錯,老師父的手工細緻得挑不出刺來。
不過,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着她流浪好。張萸忍不住想。
溫頤凡敲了敲她的桌面,張萸才回過神來。
「我讓人送了早膳過來,一起吃吧。」
「我……」張萸原想推辭說她吃飽了。住免錢還吃免錢,她沒那麼厚臉皮,而且她確實吃了一片燒餅配水——能省則省咩!可不知怎的,不只嘴巴背叛了腦袋瓜,連身子也是,「好啊。」她說著,起身跟着溫頤凡進屋,而溫書生隨即將奉茶的牌子往後翻,原來另一面寫着「勿擾」。
「……」做生意做到這麼囂張,也是奇葩了。
第三進的內廳已經整理得乾乾淨淨,方叔和石頭也在。
「托張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說不定往後天天都有口福啊!石頭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陣嗆咳,咳得臉都漲紅了。
彷彿明白些什麼的方叔只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飯就吃飯,這麼多嘴。」
石頭瞪着叔叔和一臉沒他的事似的溫頤凡,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在心裏大嘆自己真是好心沒好報。
既然要獻殷勤,當然就做得明顯一點,最好做得像不經意露出馬腳那樣,人家姑娘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場有個屁用啊?追女人不是這樣追的啊!他敢說這屋子裏三個男人,只有最年輕的他知道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去問問這條街少女們風靡的石頭哥是何許人也!
張萸默默吃着飯,看了一眼啞巴吃黃連似的石頭,又看了一眼溫頤凡,心裏隱約猜到些什麼,卻不點破。她一坐到桌邊就認出這些早膳可能來自竹居酒樓,因為那盅湯和芙蓉豆腐可是讓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溫書呆,他卻只是面無表情,低着頭吃飯,不知錯覺否,總覺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點紅啊……
書呆就是書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