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況,他真的是極有耐心地在教她,他還會旁徵博引地,說些下棋相關的有趣故事,讓她聽着都忘了時間的流逝。
每當用膳時,陽必定是包下一間廂房,即便不是山珍海味,也是當地最富盛名的鐺頭親自掌廚。
明珠也很清楚,哪怕桌上只是簡單的家常小菜,兩三樣小炒,用材也絕不簡單。就拿白米飯來說,他們出門在外,多所不便,但是陽卻有辦法讓他們餐餐吃碧粳米!就算是以前,明氏一族仍未獲罪時,因為阿爹不願養成她們驕奢的性子,碧粳米只有特別的日子才會出現在餐桌上。阿爹不是故意表現他有多清廉,要知道光是阿爹給她請的夫子,就有五六個,連女紅也有一位女師傅專門指導她,一把好琴價值連城,阿爹眼也不眨地給她買了,不僅是養她們的才德,也是養她們的見識。可是在吃穿用度上,阿爹卻認為能夠把他們一家養得健健康康就很夠了,不必非得堅持要平民百姓有所區隔。
精而不奢,這算是明相梧其他高官貴胄最大的不同吧。
也因此,明珠相信,陽的來歷絕不簡單。她十四歲以前被父親精心教養出來的見識,足夠讓她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完完全全是金子養成的世家公子。
也許在那時,她心裏,多少也開始算計些什麼了吧?
陽畢竟年輕,未及弱冠之年,雖然他果真善於「演出」一位持重有禮的君子,但真實的他仍是欠缺一點成熟內斂,又有着天之驕子的傲氣和紈絝子弟的貪玩心性,所以他此生頭一次費盡心思地想「誘捕」一名少女——貪婪有之,虛榮有之,一時興起有之,卻無關情愛,可惡得沒心沒肺,想要她的人或想要她的心,對他來說沒什麼分別。反正他天生含着金湯匙出世,有太多的東西不希罕。
也因為年輕又是頭一遭,他只知道若想吸引女孩子,就是要儘可能展現自己的優勢。不說他那些別有心機的撩撥,其他的,談吐和財富、能耐之類,真的都是有意賣弄。也幸虧他真是有點本錢,加上明珠又情竇初開,他這些花招在她身上還算受用。
陽北上的目的地當然是羌城。據探子給的情報,明相梧的兩個女兒,明夏艷明冬青,一開始被安排躲在城郊一對務農的老夫婦家裏。明夏艷被老夫婦賣了,至於明冬青,沒多久也給人帶走了。帶走明冬青的那人十分謹慎小心,連探子也無從查出他的來歷,只知道他花下重金,前前後後打點疏通,才得以帶着明冬青安全地離開羌城。
若要對一個孩子不利,也不至於這麼大費心思。於是陽猜想,明冬青目前安全無慮,只不過下落不明。但只給明夏艷——如今的明珠——這個答案,她肯定不會死心,陽的打算是讓她親自去確定這件事,然後他再順理成章地好心「收留」她,如果能安撫她的話,也許他會承諾替她找尋明冬青吧?
他們迂迴地向羌城前進,途中陽還安排了一趟水路,乘遠行用的大船,船上還帶了一個小戲班子給他們解悶用。這麼做,是因為這條水路風景明媚,他這趟出門原本就是為了遊山玩水,組織內的事只是「順便」而已。
要想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當然不可或缺。
陽給明珠備了船上最安穩舒適的上房。但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身分是伴遊,明珠當然不可能待在房裏,進房后整理一下就出來了,陽已讓人在甲板上備了茶水點心,兩張四平八穩的太師椅上襯了蒲團軟墊,戲班子的當家女伶已經在甲板上搭出來的小檯子上,襯着胡琴,吟唱陽指定的曲目。
「陽公子費心了。」
「這是雁城名聞遐邇的糕餅師傅做的招牌甜點,酸梅山楂糕,嘗嘗。」在明珠坐定后,他不由分說地拿起一小塊山楂糕,送到她嘴邊。
明珠一楞,這舉動也太唐突了些,但陽卻沒給她拒絕的餘地,眾目睽睽之下,她該擔心自己的名譽,或是恩人的臉面?恐怕如今她也不該把自己的身分抬得太高,她提醒自己,她和那唱曲的女伶都是一樣的!
明珠只能硬着頭皮吃了。然而明明已經極小心,他的指尖還是點上了她的舌尖,接着拇指指腹還「好意」地替她拭去嘴角的糕屑,明珠幾乎食不知味,只覺臉頰火辣辣地發燙。
陽就是吃定明珠再怎麼樣也不會讓恩人尷尬,偏要這麼逗她,每一次看她嬌羞地紅了芙頰的模樣,都讓他感覺自己正在朝着勝利之路前進。
然而,那樣充滿企圖心的喜悅,也讓他不自覺地忽略了另一股小小的、陌生的情感,甘露那樣的晶瑩卻易碎,霓光那樣的爛漫卻飄渺,朦朧的晨霧裏明明甜進了心脾的花蜜香氣,焦了心尋覓卻反而捉摸不着。於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加小心翼翼地對待,也讓他更加一個勁地像個蠢蛋那樣的炫耀着自己……
明珠不是愛慕虛榮,陽的一切並不讓她欣羨,但她確確實實感受得到他的體貼入微。
何況,他還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素來不愛甜食,不過在帝都就聽說許多名媛淑女都對李師傅的甜品趨之若鶩。李師傅這酸梅山楂糕雖是略帶咸甘的酸味,想不到卻更受歡迎,尤其是有孕的女子或食欲不振者,所以我讓人備了幾盒上船來,免得風浪大了,晃得人發暈,什麼都吃不下。」
原來如此,他怕她暈船,或他自個兒會暈船?總之嘴裏清香微甘,略酸又微鹹的滋味,確實特別生津而且鎮定脾胃。
說來也巧,她向來喜歡吃山楂糕,只不過雁城離羌城太遠,加上李師傅的山楂糕又是遠近馳名到非得熟客才能訂個一盒以上,所以就算是以前,她也難得才能吃到。
想起以前,不管她再怎麼愛,也會和阿爹及妹妹,甚至奶娘一同享用。雖然阿爹和奶娘總會小嘗一口便推說不愛吃,其實只是想多留一些給她享用,就連向來貪吃零嘴的青兒,每逢有山楂糕,也變得特別大方……
嘴裏的酸,不覺慢慢泛進了心裏,甚至連鼻腔都有些酸澀,幾乎要哽咽。
她真想用她的全部,去換一家人再聚首的短暫時光。哪怕是一頓飯也好,像以前那樣,一家人圍着桌上簡單的三菜一湯,阿爹感念奶娘照應他們一家大小的辛勞,總會請她也一塊兒坐下來吃飯。
阿爹本是嚴謹的讀書人,席間不喜笑鬧,但總拿她和青兒沒轍,只能好言哄勸,然後被青兒童言稚語地問些天馬行空的問題,有時被問得無語,有時一陣莞爾,更有時便藉機說起聖賢書中的大道理,通常她會安靜乖順地聆聽,不過青兒卻會偷偷地衝著她擠眉弄眼,她忍着不笑,但總是失敗,奶娘也被逗得忍俊不住,最後阿爹有些好氣又好笑地,也是笑了。
她們有個嚴父,但不知怎的,在她記憶里,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時,笑聲從不缺席。
再也……沒有了啊……
她再也沒有家了,阿爹和奶娘,那樣悲慘地走了。
陽見她神色黯然,一時沒想太多,「你不喜歡的話,便換別的吧。」
明珠連忙抬起頭來,「不,其實不瞞陽公子,山楂糕正巧是明珠所好,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陽這才恍然大悟。他終究還是個不太管旁人死活的大少爺,才會沒想到明珠遭逢家變,可不像他有心情遊山玩水。要說什麼安慰的話,他可從沒說過,見她眼眶泛紅,又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