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她放棄追上前去為自己討公道,也放棄去揭穿他的謊言,即便那女人已經夠幸福了,她卻高傲地不想成為出於嫉妒而去撕裂別人幸福假象的惡女。
真好呵,可以抱着那樣的美夢,幸福一輩子。如果那是她該多好?就算她知道真相,也許會寧可一輩子假裝不知道,畢竟能夠名正言順地他相守一輩子的只有她……明珠笑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臉上淚痕斑斑。
「你打算怎麼做?」
四人回到落腳的客棧,明珠好半天仍無法平復情緒,聽見卧雲這麼問,她有些想笑,「你們是替那個可憐的元配不平,所以帶我來,是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應該是帶着元配去拆你的台才對。」
明珠沒有說話,只是失魂落魄地發著楞,一手又撫上懷裏的香囊。
不能留了啊!她怎還能留着那條紅線?難道還妄想真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進他家門?
明珠突然心驚地想,陽似乎一直就是要她等。等什麼?
男人三妻四妾原是常態,她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就算他要她委身做妾,她可能也不會反對。但為什麼非要她等?明珠越想越覺得有些蹊蹺。
卧雲似乎也想到這點,她給一旁的小道姑使了個眼色,沒多久,客棧的說書人在大廳中央架起桌子,放着醒木,待人潮漸漸圍了起來,說書人在桌后坐下,抽出腰際摺扇,拾起醒木,啪地一聲,整個客棧瞬間鴉雀無聲。
原本明珠沒多留神,只是逕自坐在角落發楞,接著說書人捻了幾下山羊鬍,開始說起了最近他新編的段子。且說近兩年天朝打了勝仗,上上下下那一片歡欣鼓舞和虛榮啊,那些明着講忠孝節義,實着是拍馬屁的愛國故事,簡直如雨後春筍,尤其是愛講天朝如何打得那炎武人屁滾尿流,夾着尾巴滾回他們的聖山,總是會博得滿堂彩,跟那場戰爭相關的故事也挺受歡迎,像是——
「……咱且回說那貪得無厭的羌城太守,此番面對炎武韃子各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收買,怎不心猿意馬呢?戰爭都打了這麼多年,他心裏思量,再打下去他都要兩袖清風了,實在也混不到什麼好處。眼前正好,炎武那什麼呼日勒將軍,信誓旦旦地對他說你且開門來,他日江山到手,任你要多少榮華富貴也是易如反掌。那羌城太守聽了,當下怎能不立即獅子大開口哇?
「再說圍城九月,羌城本是鎮守整個開元路的官倉,原本不該這麼容易被攻陷,誰知道戰爭開打前,官倉里的糧早讓明相梧那賊子盡數拿去孝敬了炎武軍隊,根本不顧城內咱們無辜的天朝百姓死活,可憐我天朝軍隊,被炎武韃子阻斷在外,只能眼睜睜看着城內老弱婦孺,被明相梧那貪圖榮華富貴、賣國求榮的畜牲活活餓死啊……」
客棧里爆出一串串咒罵聲,兩年來,明珠始終深居簡出,哪曉得天下人將她父親看得如此不堪?當下氣得渾身發抖,理智盡失,她衝上前甩了說書人一巴掌,「我阿爹是好人!」
「你怎麼打人啊!」說書人跳了起來,而卧雲給小道姑和蓮真使了眼色,兩人雙雙架住明珠。
理智盡失的明珠,充耳的,只有那些對她族人的謾罵譏諷。
「賣國賊!貪官!」一個男人朝她吐口水。
「豬狗不如,死得正好!」一個女人指着她鼻子大罵,「你怎麼不去死?」「連誅九族都太便宜他了,想想被餓死的那些百姓啊!什麼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才做得到?」
明珠早已分不清,那些聲音,是來自她的幻覺,或是其他?她怒不可遏,拚命地想掙脫身後的箝制。
官糧?!仗打了七年,哪來的官糧?羌城位於北方,前線所需的官糧幾乎都從羌城優先釋出。但原來這就是皇帝用來杜天下悠悠之口的大好理由!因為明氏貪了所有官糧,百姓不是皇帝遲遲不發兵給餓死的,是泯滅天良的明氏一族眼睜睜看着他們餓死的!是非黑白誰說了算?是已死的枯骨嗎?是再也喊不了冤的幽魂嗎?
不!是史官!是皇帝的走狗!而她已死的族人,含冤莫白,活該被咒罵千秋萬世,永遠不得翻身!
「我阿爹是好人!」她凄厲地大喊,像要衝上前將對方碎屍萬段,要撕爛他們的嘴,「我阿爹是好人——」
父親常跟她們說,那些忠孝節義的故事,教導她們友愛,孝順,忠君,愛國……
明氏竟貪了官糧,眼看着同胞餓死,不配為人啊!
「呵呵……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了起來。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他們錯在沒有立刻去死,沒有一開始就去死好保住皇帝的江山!
不是嗎?她再次狂笑,緊澀的喉嚨仍然像要發泄似地大笑,眼角流淌的,不知是眼淚,或雨水。
不知何時大雨紛紛,行人匆匆閃避,而她像遊魂一般,在雨中的街道上遊盪,看到行人,便衝上去喊着「我阿爹是好人!你知道嗎?他常教我們對國家盡忠誠,對百姓盡仁義,要為後世典範,呵呵呵……」那些人見她一臉狂亂,雖然模樣生得極好,卻也只能搖搖頭,快步走開。
貪生怕死?泯滅天良?
你知道嗎?你忠心耿耿、肝腦塗地的國家,這樣子罵你啊……
然後,她便像又聽見了什麼一般,再次凄厲地尖叫,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最後彷彿終於回過神來那般,早已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客棧。
她為什麼在這裏?為什麼沒跟着族人一起死去?因為,她自以為偷得一席立足之地,自以為,可以忘卻血海深仇,苟活着。
她的族人,含冤九泉之下,兩年來被世人唾罵,而她呢?她被一個連真實身分都不屑讓她知道的男人,用金籠子和翡翠鎖,像玩物一般地豢養,兩年來錦衣玉食從不間斷,更從不曾清醒地看一看自己恬不知恥的下賤模樣!
你知道嗎?你用心教導的女兒,成為了下賤的,破壞別人家庭的……
明珠幾乎喘不過氣來,再也承受不住地,雙手捂住臉,跪在大街上痛哭失聲,兩年來所有的瑰麗的回憶,突然全顯露出真面目,成了尖銳的刺,惡毒的嘲笑,像暴雨一樣地打在她身上。
她怎麼還有臉活着?怎麼還能苟活着?
卧雲撐着傘,來到她身後,替她擋了好一會兒雨,明珠才終於回過神來。
「明珠姑娘,你要相信,不是所有世人都是愚昧的,還有一些人始終相信你父親的清白。」
明珠起身,轉向她,哭得紅腫的眼,好像所有生為人的溫熱都流盡了那般看着她,「你究竟是誰?」
卧雲手持方巾替她擦去眼淚,笑道「正義之道,吾輩坦然而行,天下間總得有人清醒着,做對的事。我說過,該不該相信你,要等你作出了決定,如果姑娘你終究明白自己該踏上復仇之路,會有人幫你,但是你得和那個把你藏在鵲城的人切斷一切聯繫,你做得到嗎?」
卧雲替她拭臉的方巾上,有一股奇特而濃艷的香氣,聞越久,越感覺自己飄飄然身在雲端。
「等你想清楚了,到鵲城的紅花茶樓,會有人幫助你,走上你想走的復仇之路……」
接着,明珠便失去了一切知覺。
紅花茶樓。
是非,去留,其實根本不需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