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影子化成的魔。

炎炎夏日，蟬鳴聲吵得大黃睡不着，他不耐的甩甩尾巴，惡狠狠往樹上一瞪，散發殺氣中。

蟬鳴聲瞬間靜止，大黃伸伸懶腰，心滿意足的進入夢鄉。可是……

知──知──

不到一會，急於求偶的蟬兒又鳴叫了起來。

大黃翻身，再翻身，最後終於受不了了，立起四足，火氣很大的咆嘯。

「吵死了，要發情滾一邊去啦！」要不是這是他柳兒大人的柳樹，大黃早就衝上樹把他們全都打下來了。

蟬被驚的飛起，大黃可以聽到幾聲『真小氣！』、『那麼凶干麻！』等尖銳的抱怨聲。

大黃當作沒聽到，剛剛那麼一吼害他睡意全失，正好又想到柳兒，大黃乾脆走到溪邊看他的柳兒大人發獃。

沒想到，他的柳兒大人竟然不在溪邊。難道又去幫誰治療了嗎？可是他沒感覺到有人或妖靠近啊？

大黃心裏奇怪，沿着溪邊繞了一圈，終於在老廟附近發現了柳兒。

其實大黃的修為已經可以暫時變成人形，但他還是比較習慣現在這個樣子。

「柳兒大人？你怎麼了」

柳兒蹲在地上，偏着頭，看着屋檐下的陰影。

回答大黃的是躺在屋頂上打盹的春桃。「柳兒大人剛剛突然過來，在廟前繞了一圈后，就蹲在那不動啦！」

自從春桃跟大黃並肩對抗五行追雲箭后，兩人見面再也不會劍拔弩張的了，雖然還沒有很明顯的親密，但彼此間多了些說不出的曖昧。

「柳兒大人看到什麼了嗎？」

「誰知道。」春桃翻過身，趴在屋檐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們。「看螞蟻吧？」

春桃的修為也足夠化成人形了，但她卻仍維持貓的外形，其中的原由，只要是明眼妖都可以看得出來。

「螞蟻有什麼好看的。」大黃好奇的湊過去。

柳兒當然不是在看螞蟻，他正盯着地上的影子發獃……或者說是沉思。

「柳兒大人，您在看什麼？」大黃研究了很久，還是看不出來影子有什麼特別的，只好出聲詢問。

柳兒緩緩的轉過頭，長長的睫毛扇阿扇的，「喔……」似乎現在才注意到大黃的靠近。

他伸出手，指着地上的影子。「那邊，有東西！」

柳兒雖然沒有首領的自覺，但妖類護衛地盤的本能還是有的，稍早他感覺到有股奇異的氣息闖入村內，心神有些不寧，就繞過來看看了。

大黃的修為差了柳兒一大截，他努力盯着柳兒指的方向，一時間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屋檐上的春桃也眯着眼睛仔細看。

「仔細看，在那邊。」柳兒說。

地面上的影子很清楚的描繪出屋檐的輪廓，連帶描出一塊春桃的小小身形，乍看之下沒什麼特別的，但若仔細看，就可以發現影子的顏色並不均勻。

日正當空，天上的大火球將建築物的影子映得清清楚楚的，只有柳兒指的這小塊影子顏色特別淡、特別模糊。

「真的……好像有東西……」

「那是什麼呢？」柳兒雖然發現那東西的存在，可是他並不清楚那是什麼。

大黃嗅了嗅那塊影子，「我想想喔，記得有聽誰說過……」

感受到三妖的視線，地面上的影子微微顫動。

「咦？……哇啊！」大黃嚇得往後一跳，春桃反常的沒罵他窩囊，也高高跳起，跑到另一個屋檐上。

「我知道了！柳兒大人……這……這是魔啊！影之魔物，影魔！」

「魔？」

「柳兒大人，這東西不能留在這，趁它還未成形，快點消滅……趕走它比較好。」看柳兒臉上困惑的神情，大黃立刻改口。

柳兒從未殺傷過任何生靈，要他除掉影魔……柳兒可能連「消滅」是什麼意思都不懂。

「為什麼呢？」柳兒眨眨眼，問道。

好吧，他甚至不懂「魔」代表了什麼。

「因為很危險啊！」春桃回答。躲得遠遠的。

「魔非常兇殘、嗜血，要是讓它成形了，不只村裏的人類，連我們妖類都會受害！」大黃接著說。躲在柳兒身後。

「魔嗎……」柳兒突然想到蒼，失去紅雲的蒼，也悲痛得差點墮入魔道。

想起蒼，柳兒覺得，或許魔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恐怖。

「魔族不是生活在下界，中界怎麼會有呢？」柳兒修妖全靠本能，對修行的方式一點概念也沒有。

大黃有被打敗的感覺，為了要讓柳兒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只好耐心講解。

「柳兒大人，您知道，上、下兩界不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有仙族或魔族吧？」

「嗯，我知道。」柳兒點頭。

神族，仙族跟靈族共享的上界，人族跟妖族爭奪的中界，還有魔族，幽族跟鬼族割據的下界，或許人類不清楚，但這三界的存在對其它生靈來說，幾乎等於常識。

大黃繼續說道：「雖然三界的由來已經久遠得不可考了，但您應該知道上下兩界不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有仙族或魔族吧？」

哪裏應該了？柳兒皺眉，「我不知道耶。」蒼大哥跟紅雲哥又沒教過他。

「呃……也就是說，仙族、魔族、靈族、鬼族，的起源都是中界，只有神族跟幽族是上下界的原住民，反正神幽兩族神秘的很，就先不提了。」

「嗯嗯，先不提。然後呢？」

柳兒的求知慾讓大黃很有成就感，開始滔滔不絕的講着，完全忽略角落某隻剛剛還令他怕的要死的魔。

「人類修行大成后，便可飛升上界，成為『仙』，妖類修行大成，便成『靈』。但若修行失敗，就會墮入鬼道或魔道。」

「嗯嗯。」柳兒點點頭，蒼大哥也差點墮入魔道。

「不過，也有一開始就往鬼魔兩道修行的型態存在。有形成妖，無形化魔，這句話柳兒大人聽過嗎？」

「什麼？」柳兒一愣。

……他沒問過。

「就是有形的物體，如山河、器物、草木、鳥獸等，修妖，無形的物體，如影子、憤怒、淫慾、夢境等，修魔，」

大黃用鼻子比比柳兒，「有形成妖，例如我犬妖、柳兒大人柳妖、春桃貓妖，」又比比影魔的方向，「無形化魔，例如影魔、心魔、惡（邪惡）魔、夢魔月魔等……」（註：月魔並不是指月亮化魔，而是以月為象徵型態修成的魔物，是為無形）

「喔，我懂了。」

大黃說得淺顯易懂，柳兒一聽就明白了。不過，有一件事大黃並不知道。

並不是所有的「有形」都能修妖，也並不是所有的「無形」都能成魔。修行乃天之道，化魔成妖真正的原因誰也說不清，就跟天劫地劫一樣，只能說是一種大自然的力量。

大黃接着道：「那隻影魔再幾十年就能成形了，到時候它沒有真正的實體，又能變化萬千，可是很危險的。如果柳兒大人不忍心消滅它，那就讓我大黃來吧！」

「春桃也願意下手！」春桃跳到柳兒面前，抬起頭，也說。

為什麼一定要消滅呢？柳兒不明白。

不是他同情心太過旺盛，而是這隻影魔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啊！

只因為它是「魔」而要把它消滅，那不就跟人類沒兩樣了？

「影魔……修成不容易吧？」

「在還未化形前，影魔只能寄生在生靈的影子中，吸取他們的靈氣，要是暴露在陽光底下，就會立刻灰飛湮滅。影魔連在下界都很稀有。」大黃說道。

原來如此的辛苦，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影魔身上散發出來的，除了魔的氣息外，還有恐懼跟不安的情緒吧，所以柳兒才會心頭不寧。

若當年蒼大哥成魔了，是否也會面臨這種人、妖不容的處境。

無依無靠，無處可去……

柳兒垂下眼瞼，看着縮在角落的小小陰影。

未成形的影魔畏懼陽光，逐漸西斜的太陽，逼得它，只能面對消散的命運。

「跟我來吧。」柳兒伸出手，「寄生也好、吸食我的靈氣也好，只要你能活下去……跟我來吧。」長長的柳枝延伸到影魔面前。

「柳兒大人，不可以！」

「柳兒大人，您不能心軟啊！」大黃跟春桃連聲阻止。

「我不是心軟……」柳兒輕輕搖頭，「這大地上的生物，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利。試問，這隻影魔做錯什麼，我們要消滅它，只因為它是魔？」

「只因為是妖，所以白娘就不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

「只因為是妖，所以紅雲大哥就非死不可？」

大黃跟春桃無話可說。

「來吧……影魔，別害怕。」柳兒輕聲說著。

小小的影子猶豫了一會，順着柳枝的影子，附到了柳兒腳下。

看着水面發獃，似乎是柳妖的習慣，若問他們在看什麼，某隻柳妖大概會呆愣給對方看。

柳兒頭垂得低低的，臉幾乎要貼到水面了，似乎，想在湍急的溪流中找到什麼。隨意束起的頭髮禁不起風的吹撫，柳條編成的髮帶鬆開，飛到空中。

他身下的影子突然一陣扭動，伸出一隻柳條形狀的長影，圈住了半空中的髮帶。眨眼間，一個黑色人形從地面浮出，撈回柳兒飛散的長發，笨拙的綁好。

這些柳兒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美麗的大眼仍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水面，黑影微微搖頭，暗自嘆息，默默的回到柳兒的影子裏。

「柳兒……大人……」

好幾個能現形的夜晚，影魔總會暗暗低喃着柳兒的名字，不知是他的聲音太小，還是柳兒太過專註，影魔從來沒得到柳兒的回應。

「你的聲音比老鼠叫還小聲，柳兒大人聽不到啦！」大黃不屑的撇撇嘴，說道。

大黃承認，他看影魔不順眼。

雖然這隻影魔的確如柳兒所說的，並沒有做什麼危害蒼生的壞事──它甚至從來沒離開過柳兒身邊，但大黃還是不喜歡它。

魔物的難聞氣息，鬼鬼祟祟、畏懼陽光的行為，這些都可以算了，最讓大黃生氣的，是那傢伙竟然可以一直黏在他的柳兒大人身邊！

而且春桃還笑他孩子氣，這讓他更生氣！

「跟你無關。」冷冷地說完，影魔又鑽回柳兒的影子中，除了柳兒，他對誰都很冷淡。

大黃氣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碎那隻該死的魔物，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攻擊得到影子。

「可惡的傢伙！」不過，影魔的聲音怎麼聽起來那麼耳熟？

月華蘊含著無上的夜之精華，許多魔物妖物，都喜歡在月光下修練，尤其是月圓之時，更是修練的大好時機。

今晚，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夜，月亮又圓又大，像個耀眼的銀盤高掛在半空，就連沒有飲月習慣的柳兒，都忍不住展開枝葉，吸收充滿天地間的月華靈氣。

月光拉長了柳兒身下的影子，長長的人影中，逐漸浮現一個黑色的人型輪廓，一時間，附近的生靈紛紛走避，只有大黃勉強按捺住逃跑的衝動。

黑影發出無聲的吶喊──魔，即將化形。

人型逐漸變得清晰，化出一頭飄揚的黑色長發跟纖瘦的身形。

影魔單膝跪下，抬起頭，看着柳兒的背影。

「柳兒大人……」溫溫雅雅的嗓音，儼然就是柳兒的聲音。

小巧的臉蛋、低垂的長睫、柔細的彎眉，也跟柳兒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影魔眉心沒有樹妖碧綠的晶髓，還多了幾分孤傲不羈的冷漠氣質。

「柳兒大人！」影魔再次低喚。

這次柳兒終於有了反應，他回過頭，朝影魔微微一笑。「恭喜你了。」影魔終於化形，再也不畏懼陽光。

「柳兒大人的培育之恩，影魔永生難忘！」影魔朝柳兒一揖。

「這沒什麼……」柳兒連連擺手。

影魔修練很少長時間寄生在同一位宿主身上，因為需要的靈氣太過龐大，若宿主不堪負荷，靈氣耗盡身亡，對自己也沒有好處。

可是柳兒卻一直讓他寄生在身上，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負荷。

就算柳兒修為高深，但也不可能供給影魔成形所需的龐大靈氣，所以影魔將要化形的這幾年，柳兒幾乎天天都在發獃，將自己融入天地之中，轉化天地間的靈氣給影魔。

這，影魔怎能不感激？怎能不感動？

影魔心裏暗自決定，他放棄變化萬千的能力，從此以後，若要化成人形，就只變化成柳兒的樣子。

「柳兒大人的恩情，影魔無以為報，願請柳兒大人為影魔賜名。」魔物沒有妖族命名的這種特殊習慣，但影魔已經把自己當成半個妖族，他希望能讓他最敬愛的柳兒大人取名。

「咦？」柳兒傻傻的不知如何回應，他剛從修練中醒來，思緒還不大清明。

「願請柳兒大人賜名！」影魔再次重複。

「我怎麼能……幫你取名字呢？」他想起妖族的命名習慣，認為自己沒有替影魔取名字的資格。

「若柳兒大人不願命名，那影魔寧願終生無名！」其實大多數的魔物也沒有特定的名字，影魔這威脅的話，是從人類那學來的。

「這……」柳兒猶豫一會，想想取個名字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麼，我叫柳兒，你是影魔，就叫影兒好不好？」

「影兒……影兒很好，謝柳兒大人賜名！」

「很高興……你喜歡。」柳兒說完，虛弱的吁了口氣，纖細的身子搖搖晃晃的融入自己的柳樹中。

就算柳兒吸收了天地間充沛的月華靈氣，也不夠影魔化形所需的靈力，所以他再也無法維持人形，回到本體中靜修。

「柳兒大人！」影兒驚慌不已，化作一大片黑影罩住柳樹，此時的柳兒非常脆弱，千萬不能受到一點傷害。

幾個月後，柳兒終於調養完畢，他從柳樹中探出頭來，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好像睡很久了？」

「不會不會……」話說到一半，大黃一看到柳兒的臉，便傻住了。

「怎麼了？」柳兒摸摸臉，奇怪大黃怎麼一直盯着他看。

「柳兒大人看起來……不大一樣了。」柳兒雙眼流轉着燦亮的晶光，肌膚更是白嫩的有若新生。大黃眼睛一亮。

「有嗎？」他怎麼不覺得。

不只是外貌上的改變，柳兒的氣質也有很大的變化，變得有些飄邈，像風中枝頭顫動的樹葉，彷彿隨時會迎風而去。但這渺然的氣質，卻又在他回眸凝視時，露出一股沉穩、令人安心的感覺。

柳兒眉心的晶髓，退化成柳葉形狀的一條暗綠色紋飾，正是反璞歸真的表現。

「恭喜柳兒大人！」影兒從影子裏化出，單膝跪下。這次換他向柳兒道恭喜。

「恭喜柳兒大人脫凡胎！」大黃也看出不同，連連道喜。「太好了，柳兒大人，您大成有望了。」

修妖者跟修道者（人類）最大的不同，就是修妖者還要經歷脫凡胎這關。凡胎，也就是原修本體，若本體被破，修妖者就有致命的危險。尤其草木等妖類，本體不能做大範圍的移動，更是脆弱。

柳兒脫離了凡胎，不但表示再也不用擔心原修本體，更代表正式踏上了修靈之路。

「謝謝……」柳兒怯怯一笑，雖然他對脫凡胎這種事一點概念也沒有。也就是因為他不刻意強求，才能如此順利脫凡，部分的修妖者脫凡胎時，可能會受到魔化黑霧的干擾，或是遇到凡劫（小型地劫），很少有像柳兒如此的順利。

附近的妖類聽到柳兒脫凡胎，紛紛前來道喜，柳兒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傻傻的微笑以對，倒是影兒看不下去，發動魔障趕妖，才暫時杜絕了這些絡繹不絕的訪客。

之後柳兒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他不像其它妖怪脫凡胎後到處雲遊，依然守在他的柳樹邊，天天凝望着腳旁的柳溪。

「柳兒大人，您在看什麼呢？」影兒就像柳兒的影子，不但樣貌一模一樣，更寸步不離的跟在柳兒身邊。

柳兒看了多久的溪水，影兒就看了多久他的背影。

「看不到的……我也知道……」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影兒微微皺眉，這動作是模仿柳兒的，他考慮了好久，終於問出藏在心裏很久的話。

「柳兒大人，您已脫凡胎，為何不四處雲遊呢？影兒……影兒願意陪着你。」影魔一向獨立，不願附在別人的腳下，但如果是柳兒，他願意成為他的影。

他願意只成為柳兒的影子。

柳兒回過頭，溫和的看着影兒，就是這溫柔淡雅的氣質，讓影兒移不開眼。

「影兒，我不能走。這裏是他們唯一可以回來的地方，我必須留在這裏。」

「他們？」

「一隻美麗的狐狸……跟一隻已經孤獨的虯……」柳兒細細的訴說他們的故事，一頓、一頓的，說到了天亮。

影兒已不畏陽光，他眯着眼，看着柳兒落寞哀傷的神情，柳兒沒有哭，但影兒仍忍不住伸出手，輕撫柳兒的臉龐。

影兒的手好冰，跟紅雲哥還有蒼大哥的不一樣，柳兒還記得他們溫柔溺愛的撫摸自己的臉，那手心溫暖的溫度。

已經只能追憶的溫度。

柳兒拍拍影兒的手，笑了。「影兒，你的手好冰。」

影兒突然有股衝動，他回握住柳兒的手。「柳兒大人，我幫你找！」

不等柳兒回話，影兒倏地化作一片黑影，無聲無息的滑入水中，一點水波都沒激起。

若化成的影子能包裹住柳兒，影兒多想將他藏起。

這樣他的柳兒大人再也不會落寞的凝望，黑影杜絕一切，包括沒有結果的思念跟傷悲。

影兒一直潛到水底，但水底除了一片黃泥，什麼也沒有。

影子不能穿透地面，影兒貼着水底找了很久，還是遍尋不着，失望地浮上水面。

「柳兒大人……」

柳兒一直蹲在溪邊等他，見影兒浮出水面，柳兒溫柔的撥開他濕漉的瀏海。

「影兒，我知道，找不到了……」柳兒的笑容有些遺憾，「我一直看着……看着……」

紅雲美麗的身軀，逐漸退化成一隻赤紅皮毛的狐狸，然後……鮮艷的紅毛被泥沙染黃，豐勻的身軀在時間的沖刷下腐爛。

只剩骸骨。

最後，連骸骨都被泥沙掩沒。

柳兒的視力不強，但他的靈覺卻能穿透溪水，一直，看着記憶中的紅雲哥化為塵土。

「可是沒關係，雖然再也見不到紅雲哥了，可是紅雲哥一直存在着，」柳兒指指眉心，「在這裏。」

在記憶之中，在心裏。只要他一直努力記得，就不會消失。

蒼也是，或許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是柳兒仍執意的守着。

守着柳溪，守着溪畔垂柳。

「或許我再也見不到蒼大哥，但……影兒，很抱歉，我不能離開。」柳兒想讓蒼知道，過去那段美好的時光，在這裏……至少還有一小塊能懷念。

「而且，我也捨不得離開大黃他們。」

「柳兒大人……」影兒抱住柳兒，用同樣纖細的手臂抱住柳兒纖小的身軀。

影兒願意一直守着他的柳兒大人，但他剛成形，魔的野性在蠱惑他，這大千世界，他想要自己闖一闖。

影兒知道，他不可能永遠不離開。

「您有什麼心愿，告訴影兒，影兒一定會幫您達成。」就算要他死，他也會做到。

「影兒……你要走了嗎？」

「柳兒大人，您有什麼心愿？」影兒沒有回答，再次問道。

柳兒把頭埋入影兒懷中，影兒跟他，只有外貌相同，影兒的剛毅跟堅強是他沒有的。

影兒再也不是那瑟縮在牆邊的黑影。

「影兒，你旅行時，若是聽說到蒼大哥的消息，可否幫我注意，他過得好不好？」

「柳兒大人要影兒傳話給他嗎？」

「不用……我只要知道蒼大哥的消息就好。」

從何時開始，在蒼身上加上了一份名為牽挂的思緒，柳兒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想到男人，想到葉錦文。

想到紅雲……然後，想到蒼。

影兒常常想到柳兒，天天、時時、刻刻。

他不後悔離開，村外的繁華讓他大開眼界，村外的紛亂也讓他學習成長，但他還是很想柳兒。

影兒一直化成柳兒的樣子，但他卻看不到自己鏡中水中的倒影，影魔本是無形之影，又何來的倒影。

他終於理解柳兒一直望着溪水，卻什麼也看不到的心情。

蹲在河邊，河水好清澈，反映着蔚藍的天空跟河畔的青草。

「柳兒大人……」

手伸向水面，感受到河水的冰涼，卻攪不起一絲漣漪，就像他跟柳兒，明明可以探入柳兒的內心，卻無法攪動一絲波紋。

垂着眼，影兒在心裏嘆氣。與其渴望不存在的倒影，不如繼續懷念那溫暖的笑容。

……走吧！

「你要走啦？」影兒正要起身，身後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

影兒轉頭看向聲音的主人，臉部表情雖絲紋未動，但心裏卻是萬分駭然。這男人，怎麼知道他心裏的想法？

又怎麼能在他毫無察覺之下靠近他？！就連修為高深的妖物都辦不到。

一對血紅色的眸子玩味的盯着他，俊美得邪魅的臉上掛着好看的笑容，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散發著影兒熟悉的氣息。

他肯定不是妖！

「沒錯，本尊是魔！」對方再次知道他心中所想。

影兒眯起眼，戒備的退離一大步，準備隨時化影逃跑。雖然他對妖類或魔物沒有敵意，但不保證對方沒有。影兒知道有些魔物專門吞食同類維生。

「別緊張嘛，影魔，本尊不會吃你。」說話間，對方往他靠近一步。

影兒當下毫不考慮，化做黑影，遁入地底。

「第一次遇到有魔看到本尊不下跪，竟敢逃跑！」一跨步，也不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就把影兒的黑影踩在腳下。

「影魔，安分點，本尊不會對你怎樣。」對方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影兒想化成人型掙脫，可是對方的這一腳好像定影釘般定住了他，他完全動彈不得。化作影子后，對方竟然還抓的住他，可見他的修為有多高，影兒認命了。

被吃掉被煉化也罷，想他未化形前，隨時都有消散的可能，要不是遇到柳兒，他能有今天？

死亡，他並不害怕，他只是遺憾無法再見柳兒一面。

柳兒大人……

心裏思念，影兒的眼角忍不住凝出了淚。

這時對方卻移開了腳，趁影兒反應未及，一手拉起他，一手梏住他頸子強迫他化成人型，湊近他的臉，舌尖輕輕舔過他眼角。

「情淚……」嘴貼着影兒的耳朵，對方輕聲低喃。「味道真好，本尊喜歡。影魔，再哭一次給本尊嘗嘗。」

影兒心裏一涼，他知道這魔物是誰了！

下界中數一數二的大魔頭――心魔。

心魔以眼淚為食，傳說他摧毀整個國家，就為了高傲的君王那滴悔恨的淚水。

充滿痛苦情緒的淚，是心魔最喜歡的糧食。

「知道就好。」心魔不甚滿足的再舔舔影兒的眼角，「你的眼淚真美味，再哭一次吧！」

影兒不應聲。

「要不……本尊殺了你那個柳兒大人，你就會哭了吧？」

「你殺了我好了！」影兒恨恨的咬牙，他敢動柳兒大人一片葉子，影兒絕對會跟他拚命。

「殺了你可惜啊！」心魔摸着影兒細緻的臉龐，「影魔在下界也很少見呢！」

「那就別動柳兒大人！」心魔的目的是他的眼淚，如果他死了，不就什麼都得不到了。影兒很清楚心魔的興趣不是殺戮，而是殺戮的結果。

「好好好，本尊現在對妖沒興趣了。」心魔咬上影兒的耳垂，「我對你這隻影魔比較有興趣。」

「可愛的東西！」心魔伸手在影兒身上亂摸。

影兒是魔，有着魔物的冷漠，除了柳兒，誰也不放在眼裏，就算對方是心魔，他也冷淡以對。

化形后，柳兒纖弱的外表引來不少好色之徒，能不理的影兒就不理，太過分的，影兒一概用魔的手段解決──殺！

手影刀是很好用的武器，只要心念一動，就可無聲無息的致人於死。但現在貼在他身上的不是沒有用的脆弱人類，而是心魔，一隻在下界被稱為魔尊級的大魔頭。

整個下界也才只有五位魔尊而已。

「而且我還排第三喔。」探知影兒心中所想的心魔附註，「只輸給夢魔那不男不女的跟血煞魔那殺人狂而已。」

那他不在下界逞威風，跑到中界來做什麼！影兒故意想給對方知道。

「閑着慌啊！知道中界人類跟妖怪在打仗，本尊特地破開條逆行通道上來湊湊熱鬧。」

一般而言，人或妖在修行失敗化魔成鬼，有一定修為後，會被一股自然之力接引到下界。這自然之力不可逆，只能從中界通往下界，而下界的魔物鬼族卻無法再返回中界，上界的情況也是如此。

但修為高深的魔物鬼族，卻能強行開出一條逆行通道，來返於兩界之間。

影兒毫不訝異心魔有這等修為，他只希望那傢伙快點放開他，他還要去找蒼呢。

「蒼王？你找他有事？」

「你認識蒼？」影兒問。

「他很有名啊，蒼王、蒼君、蒼帝……什麼稱呼都有，小小一隻虯獸竟能率領群妖與人類道士對抗，本尊就是因為好奇他到底有什麼本事才上來看看。」他的淚水一定很美味，這句話心魔沒說，要是影魔也認識蒼王，又來個以死相逼就太沒意思了。

「我要找他。」影兒說道，「你知道他在哪嗎？」

「西方的迦臨，半月後有場大戰，蒼王或許會參加。」心魔挑挑眉，「怎麼，他是你的誰？這麼關心。」

難怪一路上都沒看什麼妖物，原來已經開始打仗了，影兒心想。西方迦臨，蒼就在那裏！

「喂喂喂，影魔，回答我一下啊！」心魔心裏一急，連本尊都忘記說了。

「影兒！」影兒說道，「我叫影兒」

心魔一愣，嘟喃道：「本尊第一次聽到魔物有名字的。」心魔就叫心魔，夢魔就叫夢魔，誰有名字啊？

「都可以啦！影魔，你要找蒼王？」

「與你無關。」快放開他！影兒掙扎。

「他會讓你哭嗎？」心魔偏就不放，還抱的更緊。

蒼？！好笑！都是他害得柳兒大人不肯跟自己走，都是他害得柳兒大人如此落寞孤單！影兒恨他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為那隻妖滴下一滴眼淚。

「迦臨離這可不只千里，憑你的功力趕到早就打完了。恩……你就跟着本尊吧，本尊帶你過去。」這樣路上他就有很多機會再嘗嘗影兒那美味的眼淚。

「……那就快走。」

影兒不知道迦臨在哪裏，心魔又抓着他，就算不想答應也不行。

心魔嘴角勾起邪魅的笑，放開影兒，「抓好了，影魔。」

影兒化作一隻黑鷹，停在心魔肩頭，鷹爪扎入他的肌膚，心魔像是沒感覺到，眼中紅光大盛發動魔訣，「魔疾！」一道紅光飛快地掠向遙遠的迦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