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什麽意思?你應該向你的女皇下跪!」黎冰像刺蜻一般武裝起自己。
「我答應了鳳旋和藍非,不把你與安德烈合謀逼宮的事公開,如果你不想身敗名裂,被冠上反賊之名,現在就乖乖退下休息去吧。」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替她惹出的禍事收拾殘局,這還不夠為她着想嗎?
「你才是反賊,父皇已經傳位予我,我是大辰女皇,你帶着軍隊大搖大擺進城來,我才該安你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父皇用的玉璽,只是輔國玉璽——你拿到時沒仔細看嗎?」慕容霜華拿出熙皇讓藍非帶給她的另一份傳位詔書,在黎冰面前攤開。「這才是真正的傳位詔書,辛苦你數月來代理這職位,現在可以還給我了……姊姊。」
「不——不可能!」黎冰伸手去搶詔書,慕容霜華閃了開來,黎冰一腳踩空,往台階下滾落,慕容霜華想拉住她已經來不及,底下的藍非身形一閃,以最快速度飛身上前抱住她,但白色台階已經染了一片怵目驚心的腥紅。
為什麽?到最後他還是要這樣對她?嘲諷她似地擺了她一道!黎冰雙眼失神地看着天空,幾乎要在極度的怨憤中失笑,淚水卻背叛她最後的尊嚴。
她以為她看見了……那自她登基後便陰霾數月的天空,竟然放晴了……
如果她不是厭惡噪音,厭惡暴力,她真的很想……
「啊——」用力尖叫。
但,她是大辰女皇,這種不優雅的事,交給底下的奴才去做就好了。慕容霜華鬆開在小太監手臂上狠擰的手。
山一樣高的奏摺!那個女人是想試試看御書房最多能塞下多少奏摺嗎?慕容霜華焦躁地踱步,她已經把藍宰相和藍非拉過來一起批閱,未央宮後殿那個老傢伙竟然厚顏無恥地繼續裝病,於是現在,他們三個人從早忙到晚,這些奏摺仍然沒有減少的跡象——因為新的奏摺仍是一天接一天湧進來!
而那個讓奏摺堆到天上去的女人呢?她從台階上滾落,流產了。而害人家不小心滾下台階的偏不巧就是她,所以她只能讓她專心休養身子。
她這個女皇,還沒有舉行登基大典,兩隻眼睛的下方已經為了慕容黎冰丟下的爛攤子多出兩個明顯的黑痕!
到底誰是做錯事的人?她真的不懂啊!
「啟稟陛下,高陽王已來到殿外,等候覲見。」
「很好!」總算到了!「叫他滾進……」她乾咳一聲,又回復平日優雅的笑容與輕聲細語。「宣他進來。」
鳳旋一身風塵僕僕地回到天京,他這次帶來的隨行人員都仍在後頭,他自個兒輕裝趕路,連休息都沒有就進了炎帝城,當然不是急着朝見女皇,而是心急於妻子的小產,更擔心慕容霜華仍打算追究黎冰串謀綁架她的罪責。
「君無戲言。」慕容霜華的語氣頗無奈。所以說當皇帝哪裏好呀?想反悔都不行!
鳳旋是來帶黎冰走的,他要帶他的王后回高陽。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雖然慕容霜華有點嘔,但也得算了。她讓鳳旋到長樂宮等着,那兒陰氣太重,她把黎冰安排在未央宮的側殿靜養。
黎冰仍是沒和熙皇說上半句話,慕容霜華想想也算了,父皇原本要下旨廢后,雖然在她的懇求下讓步,只命令母后從此不得踏出太平宮,母后卻因此和父皇賭氣而自盡了。母后縱然有錯,她也無法對父皇毫無怨言半生得寵又如何?那也弭平不了男人用情不專對女人的傷害,甚至到頭來還冒出個伍昭儀,對母後來說,那無疑是對她的愛情最深刻的羞辱。即便她都對父皇有些不諒解了,更何況是黎冰?她都想把那老頭放生在後殿不理他算了。
慕容霜華來到未央宮側殿,黎冰靜靜地綉着娃娃鞋。沒了孩子對她的打擊想來比失去皇位更嚴重,她連面對慕容霜華時都不再怨憤地武裝起自己,只是低着頭繍那些娃娃的衣飾。
「鳳旋從高陽回來了,跪着求我讓他帶你走。」
黎冰身子一顫,沒回過身看她,手上的動作卻停住了。
半個月前,她從床上醒來時,知道她同時失去了皇位與孩子,那時她愣愣地看着床頂,也許是再也沒有力氣憤怒,又也許是……這一摔,把她摔到人生最谷底,她終於痛得醒了過來。
她真的想當皇帝嗎?母妃希望她是皇帝,她想做給母妃看,也想做給總是否定她的父皇看,想證明自己能臝過慕容霜華。
她無法不恨慕容霜華,哪怕理智上明白那種恨有些無理。父皇說得沒錯,在這皇宮裏,在炎帝城這個可笑的「家庭」里,始終不曾做出真正傷害她的事情的,只有這個皇妹——當日慕容霜華對她的警告,也只不過是回敬她對皇后的挑釁。可是她卻無法不恨她。當慕容霜華歷劫歸來,當她彷佛無所謂那般意氣風發地領着鷹軍和羅賽族的勇士來到她面前,她心裏強烈的屈辱感與自卑讓她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因為她的脆弱,她無法不恨。原來那種恨是源自於心底的軟弱。那些堅強的人,總是逼着她承認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為力,哪怕她已無數次痛苦得只能在黑暗中呻吟。
命運對執迷不悟的弱者從來就不是憐憫的,她被狠狠地推落到最谷底之後才終於明白:緊緊抓着不該她的,最後的代價就是連她真正重要的也失去……好痛好痛的代價啊!
她是真的想當皇帝嗎?失去了孩子,她才痛得驚醒,她根本不想當皇帝!她為了守住鳳旋而作出極端的選擇,最後卻把孩子滑掉了,她讓他們的孩子流掉了……
但到頭來,鳳旋卻為了她,跪下來請求慕容霜華。
黎冰撫着肚子,覺得自己沒臉見鳳旋。
「渴望什麽就義無反顧去爭取,想握住什麽就用儘力氣去守護,想挽回什麽就放下尊嚴去補救。光會哭泣,光會埋怨,光會痛恨是沒有用的,你想一輩子活在我的陰影下也由你,但我可告訴你,我沒空理會你過得多悲慘。」她那堆山——一樣高的奏摺還沒批完呢!慕容霜華又想尖叫了。
黎冰終於抬起頭看着她,慕容霜華雙手抱胸、一臉挑釁地回望。
「這個國家是我的,鳳旋的愛情是你的……」她欺向黎冰。「但是,你最好用全副心力去守着,也許哪一天我心血來潮,會想搶走他呢!」
黎冰瞪着她。
「快去找他啊,他在長樂宮等你。或是你想不戰而降,直接把他讓給我?你以為我會跟你客氣嗎?就算我的敵人弱到連身為被她莫名其妙當成對手的我都覺得丟臉,但是這種事我是不會客氣的。」
黎冰握緊了娃娃鞋,深呼吸。
也許父皇的選擇沒有錯,帝國的重擔,最終只有這個可恨又目中無人的女人承擔得了。事實上如今慕容霜華唯一讓她痛恨的,也只是她擁有自己始終欠缺的堅強——那種世界理應在她腳下的自信,對身上的重擔大無畏的勇氣,曾經讓她欣羨無比,讓她相信是慕容霜華擁有得太多,才會造成兩人如此。
那一刻她其實想告訴慕容霜華,就算她想搶,鳳旋也未必會如她所願。
鳳旋不是父皇。是他無條件地包容她,也安撫她,弭平了她前半生所缺憾的一切,是她錯以為隻手遮天才能守住他。
她必須回到他身邊!那才是她今生最美好的歸屬。臨去前,黎冰又看了慕容霜華一眼——她以前怎麽沒發現,皇妹其實沒她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不算秀氣,身段比之她的婀娜更是乏善可陳。倘若生在平凡人家,真不知誰才該嫉妒誰呢?她忍住沒哼聲地跑出了側殿。
「啊……真是受不了。」她是女皇,那臭丫頭不知道要下跪才能離開嗎?慕容霜華沒好氣地走出側殿,卻撞見抱着胸不知何時站在門外偷聽的藍非,這傢伙依然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君無戲言,你既然答應不追究,又何必刻意刺激她?」慕容黎冰還在休養吧?她明明也原諒她了,何必嘴上不饒人?
慕容霜華高傲地走到他面前。「藍參將,」她的嗓音滑如絲綢,像是挑逗那般地問:「你在吃醋嗎?」
藍非朝天上翻白眼,臉色無比難看。
可以的話,他真不想跟這女人扯上關係……
但他還是跟在她身後,認命地回御書房批閱奏摺。
黎冰突然想起,去年,當她開始謀畫對付慕容霜華之後,每天總是到深夜才回家,有幾回看見桌上放着一盅解酒解膩的蜂蜜汁或蘿蔔湯,嬤嬤說那是鳳旋為她備下的。
而她過了多久,才發現鳳旋因她受了委屈而消瘦?過了多久才發現,從來都是掛着溫和謙恭微笑的丈夫,為何臉上不再有笑容?他身邊的人都發現了,為何獨獨她沒驚覺?
因為,那時候鳳旋僅剩的微笑,都是留給她。當她回到家,或者她晨起送他出門,丈夫都是笑着與她道別,然後那些笑容漸漸的連在家裏也少了,她竟還是沒發現。
她最害怕失去的,卻沒用心去守護。
她恨鳳旋離他而去,他卻仍是為了她,以國王的身分跪着求慕容霜華。
她始終都不是個好妻子,不是嗎?這樣的她怎麽有臉跟他回高陽?
黎冰在長樂宮外停下腳步,躊躇片刻,想起慕容霜華的冷嘲熱諷,最後仍是硬着頭皮走進去。
影牆外,插遍泥地與綁滿欄杆和樹枝的風車,讓她愣住——她沒想到慕容霜華完全沒動到長樂宮。
那是她自困於凜冬的炎帝城為女帝時,御醫診斷出她有孕,她怨鳳旋丟下她,但心裏仍有企盼,於是命宮裏的人以油紙做風車,讓她插滿長樂宮,那時。候她沒事就待在這裏看幾千幾百支風車,一起轉動。
鳳旋站在前院中央,看見她,笑着朝她伸出雙手。
回到高陽,水月行者為他的繼承大典表演,他才知道他們都認得黎冰就是小雪,卻獨獨他沒認出來。
怎麽可能一眼就認出來呢?也許走江湖賣藝的,自有他們一套方法吧?當他踏進這插滿風車的前院,那一瞬間,胸口痛得無法自已。
如果再讓時光從頭,也許他會選擇用另一種方法,留在她身邊,說服她放下仇恨與帝位,而不是留她一個人面對孤獨與悲傷的蠶食——雖然他終究還是得趕回高陽,安撫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親,管理兄長驟逝、父親大病而無人管理的國政。
他只慶幸,熙皇用他自己的方法阻止黎冰犯錯,慕容霜華也願意不追究。
他是誠心感恩這一切,他的冰兒,他的小雪可以全身而退。
黎冰走向那由始至終,都只等着她一個人的懷抱。
她忍不住在他胸前哽咽了,因為失去的孩子。
南方吹來的風,帶來萬物重生的訊息,九百九十九支風車,幸福地轉動。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當她在高塔上因為孤獨,因為無助,因為母妃的憤怒而哭着入睡時,她做了個夢,夢見一雙閃燥五彩光芒的鳳凰來敲她的窗,她打開窗,為鳳凰的耀眼美麗而驚喜。
鳳凰說,要載着她到一個溫曖的、她的動物朋友都不會凍死、沒有雪的國度。於是她爬到鳳凰背上,任牠載着她,飛向遙遠的南方……
那個夢,很幸福啊,小黎冰握着風車,垂着淚珠的睡顏,露出了甜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