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黎冰端着湯進書房,鳳旋一見她,便放下手邊的工作。

「怎麽還不睡?」他看到她小心翼翼端着湯,笑着伸手接過,怕她端不好燙着手。「給我的?」他毫不吝於表現自己的期待。

「還有點燙,慢慢喝。」

書房裏本來有兩張書案,他們倆剛成親的那個冬季,工程還沒開始,便常一起窩在書房裏——看書是有的,不過新婚燕爾嘛,膩在一起,看書當然是次要的,大多數時間,黎冰不是坐在自己書案前,而是坐在丈夫腿上。於是鳳旋這會兒要喝湯時也很順手地拉她坐在自個兒腿上,邊喝邊吃豆腐,一整天的疲勞都忘卻了。

黎冰本想嗔他不正經,桌上的東西卻讓她心頭一凜。「這是……」

「嗯?這是機密,不過讓你看看也不打緊。炎帝城地底水道的改建圖,這是舊的,這是明年要動工改變的部分,父皇不放心讓外人做就交給我了,所以明年我的職務內容是監督跟規畫,到時在家裏陪你的時間就比較多。」他說著還捏了捏她的臉。

雖然不懂工程,但是黎冰也大略看出,圖上確實是炎帝城的平面地形,她認出太平宮,長樂宮,也記起宮裏確實有些上了鎖或沒上鎖的孔穴……原來那是地下水道!

潛伏許久的黑暗念頭再次躁動。

鳳旋不知道妻子正在想些什麽,他滿足地喝着湯,抓起她的小手把玩,卻看見十指上又是水泡又是傷痕,教他不舍至極。他將那隻小手牢牢握住,放下羹匙,拉着她起身。

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黎冰這才回過神來,只能任鳳旋拉着她到書房另一角的窗邊,坐在羅漢床上,讓他取出枕箱裏的傷葯,輕輕替她包紮。

「還疼嗎?」他捧着愛妻的手,小心地上藥。

傷葯抹在傷處,有些剌疼,但黎冰捨不得縮回手,她愣愣地看着丈夫,其實這些傷從沒讓她覺得委屈,他卻一臉心疼。

鳳旋沒聽見她回答,怕她是疼得說不出話了,抬起頭,卻見她眼眶紅紅地盯着他,他將她的手收攏在掌心裏,扶住她後腦,讓她枕着他的肩膀。

「不擅長做的就別勉強了,有你陪着就夠了,哪個官家太太和千金需要自己下廚的?我知道你的心意。」

「不是這樣,我一點也不討厭做這些。」

「那麽……是誰欺負你了,嗯?」

黎冰像是有些累了,索性就賴在丈夫身上。

等伍昭儀的孩子出生再說吧,也許慕容霜華最後也無法繼承皇位。現在她只想窩在丈夫懷裏好好休息,好好享受和體會她所擁有的這一切。

脆弱的這一切。

伍昭儀流產了。

就要臨盆卻流產,不只皇子沒了,伍昭儀也血崩而死。那讓黎冰相信,這件事和太平宮那對母女脫離不了關係!

她們現在連皇嗣都能殺,將來登基後還有什麽是做不出的?黎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她花了數個夜晚,臨摹出那張炎帝城的地底水道圖,每晚都花了許多心思讓丈夫累得先沉沉睡去——武將出身的體力實在磨慘了她,所以她得在湯里動點手腳,向大夫要來安眠寧神的葯帖,心想反正丈夫也確實需要好好睡,她千叮嚀萬交代,不要大夫開傷身的葯。

然後,她將地底水道圖交給了安德烈。她很清楚炎帝城的警備在何時最鬆懈,也很清楚那些崗哨的位置,她全在上頭標了出來。

伍昭儀之後是皇后……

黎冰真的很想笑,做了磨心事後立刻去見閻王,想必是福報耗盡了吧?這兩場喪禮夠讓炎帝城天翻地覆了,黎冰也趁機安排不少傭兵混進炎帝城的御林軍卧底。熙皇失去皇子,又失去皇后,連小嫩妻也沒了,意志消沉不已,也一病不起,慕容霜華分身乏術,她這個出嫁的大公主就算是替家人「分憂」,做些人事調動,自然也沒人追究或責怪。

接着,那年入冬以前,慕容霜華失蹤了。炎帝城沒讓消息走漏,但慕容黎冰知道安德烈已經成功。

她耐心等待數日,直到熙皇終於焦心地下令出兵,同時貼出告示,懸賞找到公主的勇士,並急召鳳旋與宰相入宮暫時代為處理宮務與政務。

熙皇對鳳旋的信任出乎黎冰意料之外,也更讓她感到不平——她不是想跟丈夫計較,而是熙皇的舉動讓她深信:熙皇或許當鳳旋是他的女婿,卻不見得把她當女兒!她從小就努力學習治理國事,但在父親心目中,她連非親生的女婿也比不上!

但她仍是按捺下了,若無其事地隨着丈夫進宮了解情況,知道一切都在計畫之中——雖然她沒料到丈夫會被急召入宮,但這對計畫並沒有妨礙,而且對她更方便,她拿走傳國玉璽時,誰也沒發現。

隔天,黎冰穿戴上玄黑色的宮袍與金冠,在藏起武器的傭兵簇擁下,騎着駒,藉由早先安排在御林軍中卧底的人馬協助,光明正大地進入炎帝城。

沒有太平宮那對母女的炎帝城,看起來突然變得可愛了啊!黎冰帶着傭兵直闖熙皇寢宮,鳳旋趕到時也只能被御林軍擋在門外。

「你……」熙皇看着一身黑袍、面容沉冷的長女,讓他驚詫的是她身後那批佩劍的軍人,顯然不是御林軍!

「冰兒來向父皇請安,順道……請父皇擬旨。」黎冰拿出玉璽,身後的傭兵立刻取出寫詔書的黃紙與筆墨。

熙皇雖在病中,卻仍清醒得很。「鳳旋呢?」

黎冰聽見熙皇這麽問,眼神倏地變得狠厲,卻輕聲慢蓮字一句地回應道:「您情願讓一個外姓來暫代政務,也不肯信任我,冰兒真想知道,父皇您究竟有多恨我呢?」

熙皇真沒有想到,他讓鳳旋暫時代理政務的決定會被黎冰理解成「恨」。

他無意看輕自己的長女,但她確實缺乏遠見,即便她一直很努力,扮命地想彌補自己的不足之處,但相比之下,鳳旋不只在軍政與內務上比她來得熟悉,他還是個天生的領導者。

熙皇雖然明白高陽王室只讓嫡長子繼承王位的傳統,是為了王室長遠的安寧,但也只能慶幸鳳旋最後會留在大辰,為大辰效力。他並不是平白無故地讓一個外人進入大辰軍隊,而是一開始就有心拉攏鳳旋,並且相信他的能力。

「連引狼入室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知道,放任炎帝城門戶洞開,還怪朕不信任你?」熙皇簡直要氣得七竅生煙。「來人啊!」

「不用喊了,御林軍全在我的掌握之中。」至少絕大部分是。

熙皇終於明白,黎冰是有備而來,而且她將要做的事,也許比大逆不道更可惡。「你想做什麽?」

「請父皇擬傳位詔書。」

「霜華失蹤了。」提起下落不明的嫡女,熙皇的擔憂溢於言表,看得黎冰更加心頭火起。

「是,所以冰兒需要父皇將皇位傳予我,慕容黎冰。」

熙皇瞪着長女,半晌,突然笑了起來。「你想學人家逼宮?」

「父皇覺得好笑?」黎冰壓下怒氣。

「你當你在玩家家酒?學人家逼宮?」帶着一群傭兵進到自己家裏來,逼老父讓出皇位。她究竟知不知道當年帝國的工部為了確保炎帝城固若金湯,費了多大苦心?如今讓外人進門來把炎帝城摸透,往後還有哪一個大辰皇帝能安穩地坐在帝位上?

在黎冰的眼神示意下,兩旁傭兵拔出亮晃晃的刀刃,抵在熙皇頸間。

「大膽!」

「冰兒只是讓他們提醒您,這些家家酒的刀刃是真的。」

「帶着一群流氓來就想逼朕傳位給你?」

「父皇想來個寧死不屈嗎?」黎冰笑得一臉諷剌,熙皇卻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確實還有什麽威脅比這更甚?但黎冰繼續道:「如果父皇覺得只是用您的安危來威脅還不夠,就請您……想想您寶貝女兒的安危如何?」

黎冰說到最後一句時,幾乎是皮笑肉不笑,眼神毒辣,熙皇突然無法再刻意地不把這個他從來不認為能擔大任的長女當一回事,因為他不只在瞬間明白嫡女的失蹤是誰策畫的,更重要的是……

黎冰的恨意何以扭曲至此?他從來不以為那點妒恨會引來任何風波,最多就是後宮爭風吃醋,沒想到黎冰竟恨得希望她的妹妹和她的父親一起消失!

「霜華的失蹤是你做的?」他希望他想錯了。

黎冰微笑,眼神更冷。「終於知道緊張了?您果真疼愛您的寶貝女兒。」

熙皇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此刻再作任何辯解都消弭不了長女對他的怨恨,說後悔也太矯情,只是他一直沒想過黎冰的恨會令她做出逼宮的事來。

過去,是為了讓皇后安心,他認為他沒有對不起誰,畢竟黎冰身為公主該有的,一樣不缺。高陽王選擇放逐次子來保全王室太平的假象,他也選擇了對庶出的長女冷漠以待,讓皇后不至於連她都容不下。他知道作為父親,他是失職的,但他不會因此就逼黎冰明白這也是為了保全她,畢竟是他選擇容忍皇后的善妒。當年皇后不擇手段地趕走他身為皇儲時納的妾,蘭妃是因為已經生了黎冰而不得不留下。蘭妃死後,他想起那天在太平宮前長女怨恨的模樣,知道黎冰這輩子是不可能原諒他了,他只是消極地想:反正她也出嫁了,總有一天對父母的怨恨會漸漸淡去,畢竟她有了自己的家庭。

「你可以恨朕,何必扯到霜華?她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他就怕,最後他得面對最不想見到的……

對受盡冷落的兒女來說,這些話只是在傷口上灑鹽。父親無法拉下臉來認錯,卻還一味的維護受寵的手足,豈不是一種諷刺?

「我不需要扯到她。」黎冰笑容燦爛如夏花,眼神卻凜冽如冬雪。「只要您寫好傳位予我的詔書,她完全不會被牽扯進來,也許還能平安嫁作某國的王妃;但是相反的,如果您再繼續跟我玩拖延時間的把戲,我就不能保證她毫髮無傷了。一切視您的誠意而定,看您是想要半殘的、全殘的,或者考驗您老人家認屍的眼力,這可不是我決定的唷。」

熙皇看着長女,突然發現原來他從來不了解她。

為了大辰,為了皇室,他果斷地決定了兩個女兒的未來——一個繼承皇位,一個為帝國和親。他絕不讓奪嫡的慘劇重演,從古至今那些悲劇發生得夠多了,他不肯給長女一點希望,讓她相信自己是能夠取代妹妹的,那絕對不行!蘭妃不知道,她這些年來對黎冰的逼迫,也是讓她將自己推離熙皇的原因之一。蘭妃一再地展現希望長女取代嫡女的野心,只是讓熙皇漸漸忘記曾經對她有的一點溫情,並且一再想起當年闕家如何的干政,連心都離她越來越遠。

他疼愛霜華,不只因為她聰明,也因為霜華早就知道自己此生別無選擇,必須是女皇。

至於黎冰——事到如今才這麽說也許有些虛偽,但事實上,皇后巴不得她早日出嫁,來個眼不見為凈。熙皇不是真的拿喬,而是知道黎冰不想嫁,他也就不逼她。他不滿意黎冰挑上鳳旋,主要是政治因素;畢竟她嫁給鳳旋,始終不如霜華嫁給鳳旋,對兩國的聯繫來得更密切。當然他也對黎冰身為公主卻無視皇室聲譽前往前線與鳳旋私會感到不悅,但最終的讓步卻是釋懷的。若是她選擇了鳳旋,若是鳳旋能給她父母給不了的,又何嘗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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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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