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黎冰把臉貼向木門邊,就着木門上大大小小的隙縫,小心地呼吸新鮮的空氣,並且偷偷觀察着外頭的情況。當她看見少年披着黑羽氅和深絛色的衣袍下擺晃過門前時,嚇得瞪大眼,卻幸好仍是按捺住。
「這什麽鬼地方?臭死了!」顯然,少年也迷了路,而且頻頻抱怨。「臭丫頭,害得我這麽麻煩,今晚連樂子都沒享受到,讓我找到你就死定了!」
快走吧!她閉目祈禱,雖然她從小就知道,祈禱根本沒有用。
「霍磊!」稍早時制止了少年的年輕人又喊住了他。
黎冰更緊張了。那個叫霍磊的傢伙,本來正打算走開了啊!
「你煩不煩啊?平時我聽你的,這種日子你那些說教就省了行嗎?」霍磊心情正差,見表哥又跟來,以為他又要像平日那樣管束他。
鳳旋原本確實想說說他,但他瞥見霍磊身旁的小木門門縫竟露出了一截雪白衣袖,當下立刻面不改色地道:「我知道你想透透氣,但你這麽盲目地貓捉老鼠也不是辦法,外頭慶典正熱鬧,你何不讓底下人去忙,先去茶館喝杯茶歇歇吧。」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
這話正是霍磊想聽的,當下心一軟,心想表哥也不總是只會嘮叨他,說到底兄弟一場,還是關心他的,於是應道:「好吧,咱們上館子喝杯茶消消火,讓那臭丫頭搞得我興緻都壞了。」
「你先去吧,我把其他人叫回來,免得有人不知輕重給你惹了事,到時姑丈那邊有你受的了。」
「……」提到他父親,帝國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霍磊就胃泛疼,整個身子都涼了。「好,那你去,我先幫你點菜。老樣子,仙閣酒樓二樓包廂,我再把鈴花和梨花叫過來陪我們解悶。」良家婦女麻煩死了,還是風塵女子知情趣!
鳳旋對錶弟縱情煙花之地也是有微詞的,只是當下不好說什麽,隨意應和了聲,一邊不着痕迹地擋在小木門與表弟之間,以免霍磊發現那截衣袖。而在巷子裏追逐得口渴又心浮氣躁的霍磊,當下只想立刻遠離這又臭又臟又狹窄的鬼地方,揮手告別表哥,便大步離開了。
鳳旋站在原地半晌才邁步離開,但卻是謹慎地在巷子前後左右確認過,然後又折回小木門前。
原本鬆了一口氣,打算推開小木門的黎冰,一見那折回來的高大身影──啊,她是不知道對方多高大,但肯定比那個叫霍磊的更高──她嚇得縮回手,開始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逃出這個鬼地方?
鳳旋遲疑了一會兒,但一想到僵持在這裏也不是法子,便咳了一聲,「姑娘,出來吧,沒事了,我沒有任何惡意。」
黎冰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他怎麽發現的?
然而,這時候,從她躲進來時就隱隱有某種不對勁騷動的「小屋」,騷動更明顯了,她聽到了……某種……低狺!黎冰感覺到有什麽在拉扯她的裙擺,她僵硬地轉過頭,卻見黑暗中一對發光的眼睛瞪着她!
「吼──」
「啊──」她嚇得推開門,連滾帶爬地逃出那間狗窩,但被侵犯了領域,又被吵醒的狗兒立刻狂吠了起來。
鳳旋早覺得這姑娘躲藏的地方不太妙,卻沒想到竟然是個狗窩!同一時間他也聽到遠處的人聲,知道表弟的護院和保鏢想必已察覺這裏的騷動,正互相吆喝地趕來,而黎冰則是坐在地上,瞪着拚命想掙脫狗鏈朝她撲來的狗……
天啊!這條狗也太大了,牠一張開嘴都能咬斷她脖子,而她剛才竟然跑進牠睡覺的地方跟牠靠那麽近!黎冰本來不怕狗,但此刻她驚得腿都軟了!
大部分的人都參加慶典去了,在引來更多人的好奇以前,鳳旋當機立斷地扶起黎冰。「走!」
「在那邊!」身後有人喊道。
瘋狂的狗吠,雜沓的腳步聲,以及男人們的吆喝,讓熱鬧的慶典音樂都成了凌亂的陪襯。遠處的炎帝城鳴放起煙火,黎冰猛然嚇了一跳,鳳旋迴過頭看着煙火與霍磊手下的方向,知道他也沒別的選擇了──和驕縱的表弟說道理嗎?孤身在大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來是他的行為準則,但他又無法昧着良心對眼前的事置之不理,那就選擇較迂迴的方式來解決吧!
他握住黎冰的手,「跟我來。」
黎冰顯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提起裙擺,被他拉着在巷弄里奔跑。
無數黑影掠過那些閃閃發亮的祭典隊伍──或者飛掠而過的是他們。通往大道的每一個巷口都成了一片光,而在燦爛的灼光之中,教人不安的黑影蠕動着,鳳旋試圖尋找一個沒有打手的出口,讓他倆順利地回到大街上──只要混入祭典的隊伍里,就安全了。
黎冰開始覺得面具礙事,但一想到萬一身分曝光……不!那絕對不行!於是她仍然不時地扶住面具,儘管那動作讓她顯得很狼狽。
是不是全天京的人都認得她?十三歲的黎冰可沒法子想那麽多。在炎帝城裏,誰都認得她,那麽出了炎帝城,她想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現身吧!現身吧!我的新娘!你怎能無視子民的苦難?她們為了你,徹夜未眠……
他們終於又回到了祭典正熱鬧的大街上,此地是天京南市,屬於權貴來往居住之處,治安也較好,鳳旋在兩人走出巷子前放開她的手。「如果你不想遇到剛剛的事,就跟着巫女們走吧,混進遊行的隊伍中就沒事了。」
對啊,她怎麽沒想到?如果在人群中,那些人也不敢胡來。黎冰雖然不知道這些民間祭典的規則,但是也恍然大悟這應該是常識才對。
她不由得有些汗顏,因為稍早被祭典中的巫女嚇到,她才沒想到能躲進人群里,她驚魂未定又有些怯懦地道謝,「謝謝……謝謝你。」
鳳旋左右看了看,沒見到將軍府的人,他們應該安全了吧?那麽他也該走了……他看了一眼低着頭,不安地絞着衣袖的小丫頭。
天啊,他剛才都沒發現,她根本還是個孩子吧?
其實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戴着一張很特別的面具,面具底下露出來的粉嫩小嘴和下巴十分秀氣,少女纖細白皙的頸子向來誘人犯罪。
不知為何她站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看起來好茫然好無助,那麽惹人心疼。在他還沒有更多的想法以前,霍磊那惡棍已經走向她……
她不會是跟家人走散了吧?
「你一個人來參加祭典嗎?」這種年紀的小姑娘,家人不太可能放任她獨自在祭典里到處晃悠吧?見她竟然點頭,他暗忖小丫頭有沒有可能說謊。
但,說真的,那關他什麽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錶弟作惡,但插手管陌生人的閑事,對現在的他而言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那……你家在哪?」終究,理智是一回事,他依然像在故鄉一樣──啊,他難道以為自己仍是王子嗎?仍然在自己父親的領土內,因為太多餘的責任感與正義感,總是多管閑事,總是可笑地想為人民做點什麽,到頭來也是這份自以為是的責任和正義,讓兄長認定他野心勃勃,想要在父親面前表現他其實更適合繼承王位,最後父親為了不讓他們兄弟起嫌隙,要他離開高陽國,離開故鄉。
黎冰身子僵了僵,她知道絕不能吐實,偏偏又不知該如何說謊。
鳳旋見她為難的模樣,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果然又自以為是了。本想摸摸鼻子走開,但偏偏就是婆媽地放不下……
難道他真是天生好管閑事?但是,任何一個有惻隱之心的正常人,看到這麽個小女孩可憐兮兮地落單,都會覺得袖手旁觀太可恥吧!他對自己道,最後認命地問:「你知道怎麽回家吧?」
見黎冰仍是點頭,他心想,好了,那沒他的事了,他真的可以滾了!
「你……應該沒受傷吧?」可惡!他的嘴又背叛了他!但,知道怎麽回家,不代表這麽一個可憐兮兮在外頭閑晃的小丫頭,在經過方才那番折騰之後能夠自己走回家。他只是習慣想得周全一點,跟好管閑事無關!
黎冰聽他這麽問,開始仔細檢視自己的手腳和身子。見她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模樣,鳳旋忍不住莞爾。
黎冰掀開袖子,早覺得手肘有點疼,這才發現原來那裏早已破皮淌血,八成是被狗嚇到後在地上連滾帶爬時磨傷的。
「有一點點流血。」
一點點?鳳旋真不知這丫頭是嚇傻了還是天生就傻?那傷口是算不了什麽,但在女孩子身上恐怕有留疤的疑慮,何況那血沫都沿着手肘往下流淌了。
「跟我來吧。」鳳旋心想,好歹替她包紮好再讓她回家。他領着她來到南市軍巡鋪與公共水井所在的廣場。
他不是第一次來到大辰的天京,但每一次總是要佩服天京這個城市的完善規畫──東西南北四區都有完整且潔凈的水利分配,而軍巡鋪與公共醫廬都設在能便捷取水之處。因為雪季長達三個月,大辰很早就發展出優秀的水利與蓄水系統,更是曾令孩提時的他大開眼界,回到高陽後立刻向父親提出應該師法大辰興建完善的水利系統,因此受到父親的讚賞與肯定;那時他才十三歲,哪曉得會因此在兄長心裏種下猜忌的種子?
他帶她來到醫廬里,讓大夫給她清洗傷口,順便也把衣服上的臟污做些簡單的擦洗,包紮完傷口,順便處理了膝蓋上的淤血。
「謝謝你。」就算生長在宮中,黎冰也知道他沒必要做這些事。
在炎帝城,每個宮和每個宮之間向來是壁壘分明,自掃門前雪,尤其長樂宮不是皇后的太平宮,她雖身為大公主,也只不過是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當奴才沒有不勢利的,總得清楚誰才是該巴結該討好的,才不會無端被將來掌權的主子記上一筆。她也害怕在別的宮給母親惹麻煩,從小就是戰戰兢兢過日子,像這樣被一個陌生人所搭救、照顧,她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黎冰坐在對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方便藥師替她檢視膝上的傷口,這還是鳳旋怕醫廬里的人不夠小心,對她道了句失禮,兩手合握她腰身將她抱上去的。那一瞬間黎冰差點以為她真是要飛身上雲端,害怕心跳的鼓動太明顯;而鳳旋則想着,這小姑娘方才沒被風吹跑真是奇蹟啊。
黎冰偷偷從面具底下打量着鳳旋,他早就把身上的羽氅隨手丟給一名乞丐,臉上的金泥原本也只是隨意抹上兩筆,身上是原來穿着的黎色大袖衫和深絛色腰封,沒有什麽特別彰顯貴氣與身分的裝飾,相較於少年們那種毛躁生澀又不知所以然的囂張外放,他倒是顯得特別內斂而且自在,黎冰突然覺得臉上的面具害她好熱啊!
鳳旋看到她瘦弱的膝蓋上觸目驚心的青紫,細嫩的手臂也包紮上白布,忍不住一再問藥師,到底會不會留疤?後來甚至跟藥師買了一瓶傷葯,據藥師保證能夠讓傷口不留疤,他把那瓶葯塞到黎冰手裏。
畢竟是表弟惹出來的禍,他就當幫霍磊收拾爛攤子,總不能讓人家小姑娘因此留下疤痕。這不算多管閑事吧!
「我送你回家去吧。」送佛送上西,若是害這小姑娘出了意外,他會睡不安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