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聖上真有眼光,我表哥可不像那些虛有其表,只知賣弄和擺架子的王子和世子,也不像有些人,雖說是武藝高超,智謀過人,性格卻孤僻又酷愛刁難人。他連個性都好,誰嫁給他都是上輩子燒了好香!」霍磊的席次在鳳旋之後。平時雖然討厭表哥嘮叨,可是一起在父親手下的這些年,他也很明白表哥仍是照顧他的,也因此霍青雲去年把這個不肖子和侄子分別調開到不同營里,免得這不肖子又想事事賴着表哥,不知長進。
霍磊一邊向圍在他身邊的那一票酒肉朋友——當然也都是大辰的貴族子弟們吹噓,一邊也是故意說給那個「武藝高超,智謀過人,性格卻孤僻又酷愛刁難人」的某人聽。被送到驃騎大將軍旗下磨練的高官貴族子弟不少,除了鳳旋以外,還有宰相之子藍非。鳳旋、霍磊和藍非,算是同梯進到軍營里的,這三個人有背景、有能力,儀錶堂堂,當時可說各領風騷,但霍磊至今仍然只是個哨官——放眼大辰的軍營里,肯定沒有一個世家子弟的位階比他更低!要不是為了跟父親賭一口氣,他早就離開軍隊了!
不管霍磊自己服不服氣,長不長進,霍青雲對兒子特別嚴厲倒也是真。今天他坐在這裏,還是因為他是將軍之子,是鳳旋的表弟。而鳳旋早已當上游騎將軍,藍非更是升上了參將,在這之前還曾經是霍磊的長官,霍磊對他早有成見,這些年兩人少不了諸多較勁與爭執——當然這是霍磊單方面的想法,對藍非來說,他只是依照軍法行事。
而藍非確實是有本領的,他的性格得罪不少人,但他的能力卻能服人,否則跟藍非一向水火不容的霍磊,怎麽可能會用「武藝高超,智謀過人,性格卻孤僻又酷愛刁難人」來形容這討厭的傢伙呢?
讓霍磊更不平的是,鳳旋和藍非一起在軍中這幾年倒是成了莫逆之交。藍非向來只把強者當人看,鳳旋性格又寬厚仁慈——所以只有他受得了藍非!霍磊唯一在才能上贏過藍非的,恐怕就是他朋友多,一呼百諾,而藍非真正的知交就只有鳳旋而已。
藍非的座位在鳳旋隔壁,霍磊又是一陣腹誹連連。心裏直道:孤僻鬼,除了表哥之外,想必沒人想跟他同桌!
「霍爺,吃醋了?」見他惡狠狠地將視線投向前方的藍非,深知霍磊、鳳旋和藍非之間「三角關係」的死黨忍不住取笑道。
「羨慕嫉妒恨吶!」另一個好友涼涼地調侃。
「去你的!」
「真羨慕鳳將軍,身邊好像儘是貴人吶,先是有個驃騎將軍姑丈,現在又有個未來宰輔當兄弟。你們知道聖上其實也有意栽培藍參將接他父親的位置嗎?因為藍參將和殿下同年,從小經常出入皇宮,說不定聖上會看中鳳旋,藍參將幫了點忙啊。鳳旋不只能夠娶得皇儲,還與未來這個國家權力第二高的人稱兄道弟,看樣子將來最吃香的人就是他,嘖……」有人這麽道。
霍磊聽出那口氣里的酸味,性格直來直往的他立刻拍桌回嗆道:「那是他的本事,有驃騎將軍姑丈怎麽了?你看過我爹徇私了嗎?」
「噯,霍爺,他開玩笑的!」一名友人連忙打圓場,「啊,殿下往這裏看了!霍爺,形象!形象!」
「怕什麽?」霍磊揮了揮手,看向左前方,慕容霜華果然正注視他們所在的方向。時已向晚,夏季的白晝較長,垂在她長發上的水晶與寶鑽折射出夕陽餘暉,像璀璨明星,然而那些終究是為了陪襯她臉上優雅的微笑而存在。「殿下要看也是看我表哥,你興奮什麽?唼!」
坐在前方的鳳旋也注意到慕容霜華的注視,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慕容霜華笑得更甜了,轉頭和隨侍的宮女說悄悄話,鳳旋這才收回視線,發現身旁的好友那張俊美臉龐上,又出現微妙的、只有熟識的人才看得出來的不悅。藍非的性格一向讓人難以親近,這下子看起來又更蒼白更陰沉了。
「怎麽了?」鳳旋記得他剛才明明心情還挺不錯的。
「沒事。」藍非似乎想眼不見為凈那般地盯着前方。
他不說,就表示他最好別問。鳳旋向來也很隨和,便由他了。
酒宴持續着,慕容霜華的視線也頻頻飄向他們的方向,眾人於是都以為這樁只差沒用言語和文字公開的婚事,看來是公主殿下對高陽王子情有獨鍾,當下反而恍然大悟。
是啊,高陽國雖然不比西武或霧隱,可是高陽王子比起那些或放浪或高傲的王子們,卻更顯得英英玉立,氣宇軒昂。那些王子們每在天京作客,總少不了負面的風言風語,像西武王子財大氣粗,霧隱王子目中無人,扶瀾王子根本是個大老粗之類的,反觀高陽王子,不只在軍中獲得袍澤們一致的信任與愛護,來到大辰數年,他也結交了許多朋友。這樣仙資玉質的人,若不是傳言熙皇有意招為駙馬,天京可是不少名媛淑女偷偷愛慕着他呢!公主殿下會傾心相對也就不難理解了。
而鳳旋這廂卻渾然不覺,只顧着向大辰最知名的水利工程師——前工部尚書,同時也是熙皇的太傅,如今雖然退下尚書之位,但被熙皇慰留在天京,加封弼國公的老爵爺——熱切地請教問題。老爵爺早就如閑雲野鶴,才不理會政治風向怎麽吹,本來被鳳旋纏得有點煩,但見這年輕人好學又誠懇,他也只能好氣又好笑地一一為他解惑。
至於坐在鳳旋隔壁的藍非,依然是那張滿肚子不爽快的臭臉,蒼白着一張俊顏,瞪着前方不知名的某個點喝他的酒,也不搭理別人。
慕容霜華依然看着他倆的方向,到最後甚至支起頰,臉上的微笑早就成了一種習慣,卻是默默地深思着。
鳳旋怎麽……跟那傢伙很熟嗎?她食指輕輕點着桌面,探究的眼光在某兩人之間飄來飄去。
最後的日頭隱去,御花園裏的琉璃宮燈與天上繁星一同點亮天上與人間,酒宴雖然從酉時開始,但前半個時辰是讓賓客們應酬寒暄,只上薄酒與水果,後半個時辰才開始提供美酒佳肴與宮廷表演。在表演開始之前,熙皇通常會利用此時眾人期待的情緒,先宣佈一些重要的事如果有的話。但有時僅是單純地宴請群臣,那就只說些嘉勉的話語。
就在熙皇思考着是否該先下手為強,在文武百官面前宣佈霜華與鳳旋的婚事時,意料之外的人,卻像風暴一般降臨。
夜后的斗篷一揮,天邊最後一抹屬於太陽的餘光,灰飛煙滅。
宮奴唱着那姍姍來遲者光鮮亮麗地示人的頭銜,宛如平地一聲雷,眾人無不帶點驚詫地看向那黑色的、魔性的、惑人的倩影。
每一雙眼睛都看着她,男人驚艷,女人嫉妒,她知道。
世人不禁讚歎,到底是大辰地靈人傑,得天眷佑,或者因為終歸是皇室嬌養的花蕊,無論溫柔可人或冷若冰霜,都是天仙般靈逸之姿。如果慕容霜華是朝暾下綻放的白芙蓉,那麽慕容黎冰就是開在異夢之中孤芳自賞的黑蓮花。
黎冰的優雅與霜華不同,冰冷帶剌,偏又讓人着迷,流露着一股拒絕紅塵欺擾,天下人若負我,我必負盡天下人的自私。那說穿了是父親的漠視與母親的痛苦所灌溉而來。
她只簪上月季銀步搖,玄黑的袒領袍服衣擺,隨着輕巧又不疾不徐的步伐在晚風中飄逸。宮燈與月光照映出衣袍上翟鳥與玫瑰的明暗織紋,銀灰束腰,月白花看帶在裙間垂下銀流蘇,一條纏枝薔薇鑲白鑽銀項鏈懸挂在袒露出的半片飽滿雪白乳峰上,讓男人們的視線都不知該往哪兒擺了。
熙皇有一瞬間恍惚着,以為自己看見了當年的蘭妃。然後他回過神來,才驚覺黎冰長得真的很像她母親。
蘭妃後來的樣子,他已經記不得了。反倒是看着黎冰,他開始想起當年那美艷的女子,大辰第一美人,嫁給他時的模樣——那般美艷的女子,卻如同每個期待愛情的少女一般,也有嬌憨痴儍的一面。她是他的嫡妃,卻沒能成為他的皇后,因為她從來就非他所愛,但她卻憑着闕家如日中天的權勢強嫁給他。
闕家自恃大辰最古老的權貴,也是當時朝中保守分子的領袖,處處與甫登基不久的熙皇作對,而他每每因為闕氏一族那些讓他難以忍受的守舊思想,在御書房裏大發雷霆,他甚至相信闕家根本是大辰的毒瘤!
熙皇向來最痛恨受到脅迫,他拔除所有外戚的權勢後,便再也不願對蘭妃假以辭色。如今闕氏一族全部被派到邊疆,或者替他守着一個可有可無的卑微職務……
但,也許他曾經是愛過她的?她剛生下黎冰那時,皇后也還未嫁給他。他一方面厭惡闕家的嘴臉,一方面努力讓自己對她公平一些。但出身自邊境一個小領主之女的皇后,卻讓他不願意再忍受闕家的氣!
那時候,皇后是爽朗而體貼的,他愛那樣的她。純粹而不受政治權力干擾的愛情讓他很快就不再勉強自己與蘭妃磨合那些不愉快。
皇后的家族是聰明的,他們把女兒嫁給皇帝,卻遠離朝政,在邊境過他們土皇帝般逍遙的日子。相比之下闕家實在太愚蠢。
蘭妃走了,他有些感傷,更多的是愧疚,但依然是顧忌着皇后的。多年來與他有夫妻之情的畢竟是皇后。
他愛過蘭妃嗎?當下,熙皇確實迷惘了。也許他一直是對她不公的……如果不是她的家人,他也許會心甘情願地接受她……
會嗎?永遠無解的「也許」,總是格外讓人難以釋懷。
黎冰維持着她如入無人之境卻悠閑的腳步,不動聲色,卻沒忽略熙皇閃爍的眼神與皇后驟變的臉色,心裏總算有一絲痛快。她當然是故意的。
對於那個美麗的「情敵」,哪怕蘭妃早已是輸家,這麽多年來也始終是皇后心裏的一根刺——愛情里,她原來心胸狹小得連一粒砂都容不下。
直到黎冰來到熙皇面前,虛應故事地向他請安,熙皇才從震驚與回憶中警醒,再看清她的穿着,不悅之情溢於言表。「你就非得在這樣的日子穿着一身黑嗎?」黑色,是大辰的國喪之色。
黎冰有些無辜,楚楚可憐地回道:「父皇難道忘了?冰兒正在服母喪。」熙皇啞口無言,皇后原想提醒:那麽大公主可以不用出席。但這話對喪母的黎冰來說似乎太刻薄了,恐怕更會讓人以為她連庶出的公主都容不下。
熙皇沒好氣地讓長女入座,黎冰斂去眼裏的冷笑,回身時毫不費力地帶走這酒宴上所有男人的視線。
老實說,若非大辰國力雄厚,誰想娶一個高高在上的未來女皇,人前人後豈不是只有低頭當小相公的份?相比之下,天姿國色的大公主還能帶回家當花瓶,簡直是所有男人們的夢想。
之後的酒宴,慕容霜華不再是眾人焦點,那些獻殷勤的王子與世子,獻詩的,獻禮的,全都衝著黎冰而來。熙皇有些頭疼,皇後面帶微笑,桌下的玉手卻狠狠掐痛了掌心,而慕容霜華依然百般無聊地觀察某兩個人,頻頻要隨侍的宮女去替她打探關於這兩人的事,然後默默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