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韶明用力一掌捆在他臉上。
周遭寧靜得嚇人。
景沖和不可置信地望看她,只見她辭色俱厲地大聲道:“大膽奴才!吾看中你的才學將你留在宮中,你竟不知好歹,企圖干政!”
干政!景沖和腦子裏嗡嗡作響,他只是單純地回答韶明的問話,卻變成干政!
門外的宮女聽見聲響,忙跑了進來;一干侍衛則已是將景沖和圍住。
韶明一揮袖,喝道:“來人啊!將這奴才押下,送到大理寺問罪!”
聖命一下,侍衛反剪景沖和雙手,押他跪下。景沖和膀臂一陣劇痛,只能跪在韶明面前。
沒有多久前,韶明還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話,現在,卻又拿他問罪。
她……
景沖和心裏一片混亂。
然而,韶明僅是冷冷地對他說:“你對吾已經沒有用處了。不能利用而礙吾事之人,只有殺掉一途,這就是伴君如伴虎。”
他額際冒出大滴的汗珠,緊緊注視看韶明。
以往早朝都是在光明宮,可今日韶明卻讓人告知大臣們前往朝陽殿候看。
雖說皇帝要不要早朝或在哪裏早朝無人可以置喙,可即位三載,天天在光明宮面見臣子的韶明,是頭一次換了地方,所以多多少少還是引起朝臣的關注。
幾位大臣陸續來到朝陽殿,到了才知被邀請的就這幾人,寒暄過後便開始議論韶明的用意。
沒一會兒,韶明來了。
無論對臣子宮女或侍衛,韶明總是按時的,不會讓人候太久。她曾說過玄國天寒地凍,教人久候是折騰人的事,讓一些人感到很窩心。
只見韶明身着常服,悠悠然地緩步進入。
“臣等拜見今上!今上萬福!”
“嗯。免禮了。”韶明微一抬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後盼咐下去道:“賜座,賜茶。”
一下子,宮仆們伶俐地搬進幾張鵝項椅和小几放定,還添了熱茶。幾位大臣先是互看幾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謝今上隆恩!”紛紛坐下。韶明雙手交迭,安放在腿上,溫聲道:“吾今日喚你們來,是有幾件重要的國事想跟眾卿討論。在還沒定下前,先問問大家的意見。”
所以不在朝會上提出,而是先與眾臣面議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認可是心腹大臣,在場諸位都不禁臉色發光。畢竟,這三年來,韶明都表現得似乎不曾特別偏愛哪個臣子過。
延王率先跳了起來。
“承蒙今上厚愛!爾等必赴湯蹈火!”
他雖是王爺,可自小不愛讀書,打仗倒是不錯,也因為武將出身,用詞激烈了點。左宰相卻白他一眼,彷彿在輕視他是個老粗。
韶明將這一切看在眼裏。
“延王言重了,赴湯蹈火倒是不必,若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騰騰地啜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眾人屏氣凝神注視看她,她啟唇:“關於糧食不足、府庫,還有兵馬糧草,吾想,得先從賦稅下手。”
聞言,眾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瞼喜色,左宰相則是馬上站起來反對。
“臣以為萬萬不可!”
“左相別急,吾話還沒說完。”她慢條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農戶丁稅,少了丁稅,百姓便願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勞力增加,生產就會變多。”玄國境內,還有一半的耕地可以開墾,增加人口需要時日,墾地也需要時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長遠,即使只是一小塊地,只要可農耕,就絕不能浪費。
取消丁稅!眾臣子原以為韶明是要增加賦稅,不料她卻是想要改變稅制!玄國的丁稅和畝稅兩稅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說要改,改得這麼大,誰也不敢輕易附和。
“今上此舉,於百姓而言當然是皇恩浩蕩,可……國家賦稅減少,對府庫是一傷害。”右宰相謹慎用詞,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
“嗯。”韶明還是那樣從容悠哉,啟唇道:“吾剛才說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稅。增酒商、鹽商,以及海山往來買賣的關賦之稅,府庫缺少的部分,就由這裏來補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覷。她說的這三者,眾所皆知是玄國每年賺最多銀兩的巨富財庫,可生意做得好,與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賺銀子,就要勾結官,勾得越緊越深,銀子越多越好入袋。
官場的人脈加上滿滿的金銀,這些商人的勢力,還不比官小。
韶明此舉是減平民稅,增富人稅。在此世道,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糾葛。
“稟今上!此舉恐會引起不滿。”一人勇敢地站起來,委婉地進言。
他說的,在場的臣子們都知道,韶明當然也知道。她一睇,講話的人是戶部尚書。
玄國設有左右宰相與六部,分別抗衡,不讓權力過於集中。戶部尚書此人不貪,可有些怕事,經常知情不報。
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滿?你是說,那些偷雞摸狗之徒會不滿嗎?”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們都是些正當的生意人。”
“正當?”韶明又笑,眼底卻毫無笑意。“他們肥得流油!你以為吾不知道這些人為了少納稅給朝廷,每年在賬面上做多少手腳?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這三載來計,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萬兩銀?”
聞言,眾人皆心一凜!他們日日上早朝見韶明,她講話溫溫慢慢,沒有什麼作為,只道她頂多是個不做不錯的平庸國君,卻是第一次發現她竟是如此不簡單。
眾臣豈想得到,她為何堅持每日親自批閱百官奏本,裏面有多少芝麻綠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絲馬跡,她若不能掌握這些,她如何管理國家?
就怕韶明下旨徹查,底下人收骯髒錢收不少的工部尚書看急地滾了出來。
“今上!此事茲事體大,請今上三思!”
韶明對他很反感,視線移開那張討厭的臉,說:“你別擔心,吾從頭到尾只有說要取消農戶丁稅以及增加商稅而已,此兩事最是要緊。”她稍微安撫眾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穩定后,吾也不會虧待他們。就當作把以前少給的給清,吾還不算他們利錢。如何?”
她一席恩威並施的話說得輕鬆寫意,可誰都聽出她隱藏在其中的威脅。若是不從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攬一塊地方,那就夠雞飛狗跳了,而誰也不想當那個倒霉的,誰也不想被連累。
宮中近來傳言,韶明身邊終於出現一寵臣,據隨侍她的宮女和侍衛所說,那人日日夜夜在御書房和她議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對他膩了,只因那人多嘴說了些話,便下旨降罪,將他流放到玄國極北。
沒有人能活着到極北。被判此罪的人,幾乎都是在半路就凍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進的押解官兵殺死;即使當真走到那裏,一定也是同樣的下場。
明明相處過那麼多日子,上一刻還帶笑長談,下一刻卻掌摑降罪。她是笑看殺死她身邊的寵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腸,教人恐懼。本來對這傳言還有所懷疑的大臣,此時此刻心裏一陣凍寒。
朝陽殿這一行,居然是韶明設下的鴻門宴!
六部尚書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聖明!爾等謹遵今上旨意!”
見六部尚書表態,左右宰相只得從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後低頭的。
“好極。吾這裏有一份新稅的調度計算,眾卿拿回去傳閱看了,若有意見還可上奏給吾。退下吧。”
“是。”領了薄冊,個個眉頭深鎖。
這些人,現下要煩惱的,就是要怎麼跟那些奸商說明,又怎麼安撫他們。
而那不關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後睇視看尚未走出殿門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來。”
韶明取消丁稅一事,無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將會往她傾倒,而這是延王最不願見到之事,所以他不高興。延王站住腳步,轉過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禮。
“……今上有何事?”
“關於色目人一事,吾有話說。”韶明道。
“是嗎?”延王凜凜地站着。“老臣洗耳恭聽。”
韶明緩慢地道:“西南邊有個沙漠之國,每年都需向外買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來,他們與色目人是世仇。所謂敵之敵為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們談妥,取
得承諾與協議,一起滅了那群色目人。咱們這方,只需要派出三萬士兵即可,如此一來,糧草也足夠了,事半功倍。”
聞言,延王一瞼震驚!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夠在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之下,綿密地安排這許多而不走漏風聲!
新帝登基那年加開恩科,所有榜上的進士,皆進宮由她一個一個親自面見之後欽點,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過去了,她極是惜才,有功的絕對不吝賞賜,有一些人已經晉陞到高處,而即便仍是個七品官,平日與她奏本往來也沒少過。
當時朝官私下暗笑她無聊,個個都要面見,浪費工夫,豈知她心裏的打算?
換句話說,她用自己的識人之慧,靜靜地布下屬於她的人脈,培養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全是因為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觀看棋局,動也不動地注視棋盤上的胡搞,教人人以為她什麼也不會做。
而當她等待到能動手之時,就絕不會留情。
這個孩子,太可怕了。延王好似今日才終於真正認識她般,震驚地望看她。
“今上……就明說了吧。”他不愧在宮廷內打滾數十載,縱然是個老粗,也有敏感的心思。
韶明手中端看茶碗,淡淡地道:“皇叔,你的馬老了,已經不是你想像中的那般有用了,而吾,年年添購新馬。你今日回去,若打算做你長久以來要做的那件事,吾請你想清楚。吾的性子,也不是皇叔原本想的那麼軟的。”
韶明意指他手上握有的是一批老兵,而若他動手篡位,她絕不容忍!
延王手中的兵權只是一部分,有威脅可並不足以贏過韶明。他本是想聯合朝中大臣再下手,文攻武嚇,可他和左右宰相一直不合,現在想來,或許韶明是故意放任他們不合,六部尚書如今也是給韶明抓看把柄。更重要的是,韶明並不如想像中無謀,此時肯定已是有把握才跟他撕破瞼,若他背水一戰,換來的很可能只有他全家被誅以及永世罵名,他想要坐上龍椅,已是不可能之事。
多年來的野心如今成為泡影。延王顫抖看手,抓起身旁的茶杯,低頭望見茶水中自己蒼老的瞼龐,那些風霜與痕迹,他猛然驚覺,自己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勇猛的將軍一他的黑龍大夢結束了!
延王沉默許久,最終,道:“老臣……明日即將帥印還交兵部。”
至此,韶明心中終於鬆口氣!其實,她並不想要叔侄兵戎相見,能夠勸退他,自是最好。
“皇叔,你還是吾的親皇叔,這點永不會變。”韶明輕聲說道。
即使她當上女皇,見到他,也總是尊稱她一聲皇叔。延王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還曾騎在他肩膀上玩……韶明既然是有心機之人,還能容忍他這個曾經想要篡位的叛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