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這麼便宜?」慕容霜華誇張地嬌聲驚呼,暗地裏責怪自己平日沒學幾句粗口,這當下連在心裏痛罵都做不到。好你個魏如風!竟把我大辰的官職當成自己家裏的貨品來賣?有沒有搞錯啊!
「你覺得便宜?那要不要考慮再高一點的?」五千兩可不是小數目,就是薄有田產的小康之家都不見得拿得出來。
「好桂,最高多高?」
「這老身不好說。東風郡最高的官兒就是郡守,但如今郡守是我們家老爺的外甥,所以應該是郡守以下的位置……啊,聽說郡丞前陣子入獄了,看樣子這位置會空下來,先生可以考慮考慮,應該八千兩銀左右吧。不過上任之後,每月稅收要和我們家老爺對分,至於怎麼個分法,這老身就不得而知了,不如先生到時再和我們家老爺商量吧?」
慕容霜華笑得好燦爛。哇,還稅收對分哩?敢情這魏如風是光明正大吸她的血啊!
「不過,老身好意提點先生一句,當官圖的是能長長久久,平步青雲,只要還在位置上就能有柴燒,倒也不必為了分多少斤斤計較。之前有幾位縣令堅持要和我們家老爺四六分、三七分,否則就要鬧得大家難看,但是您想想,大家既然買了官,就是一條船上的,鬧開了對誰都沒好處,所以我們家老爺當然是為了大局着想,就把人弄下來了。為了多這一成兩成,何必呢?」
把人搞上去,還能再搞下來,真是太威風了。慕容霜華笑容越發燦爛地想着,受教地道:「花總管此言甚是,我記下了。對我來說,只要能讓夫君別再從軍出生入死,怎麼分又有什麼要緊的呢?就隨你們家老爺的意思吧,我們家實在不缺那點錢,你要記得和你們家老爺這麼說。」
「當然當然!老身一看就知道先生出身不凡,我們家兩位小姐就有賴先生指導了。」
慕容霜華皮笑肉不笑地回應着,談話間,兩人已來到室晨。
書房裏,除了夫子的書案,另外還有三張書案,其中一張已經坐了一名少女,原本正在看書,見到慕容霜華和花嬤嬤,立刻起身,卻低着頭不說話。
「這位是?」
花嬤嬤瞥了那少女一眼,「哦,先生不用在意,夫人應該和您提過,我們老爺平日最樂善好施,既然有能力聘請夫子,便也體諒那些窮親戚,讓他們家的女兒來當小姐的伴讀。這位是夫人和您提過的表小姐,是老夫人娘家庶出弟弟的孫女,老夫人和那位弟弟不親,那弟弟又娶了個庄稼人的女兒,這位『表小姐』無非就是想喝點墨水,看以後能不能麻雀變鳳凰罷了。」最後這幾句,她是壓低了嗓門說的。
「哦。」慕容霜華沒忽略少女在聽見花嬤嬤的話時,耳根子羞紅了,她想必覺得很難堪吧?不管如何,比夫子早到書房,等候夫子,是當學生的本分;她自己五歲向學,直到即位之前,從沒有一天是讓太傅等她的。光憑這一點,她就對這少女私心偏袒幾分。
「花總管你去忙吧,我在這裏等兩位小姐到來。」
「也好。先生若有任何需要,喊一下外頭的小紅便成。」
支開花嬤嬤后,慕容霜華來到少女的書案前,看她讀的是史書,有些訝異地問:「你喜歡讀史書?」
少女漲紅了臉,囁嚅道:「還好……」
察覺她的態度有些防備,慕容霜華雖覺得奇怪,但也沒表示什麼,又問她念了哪些書,少女說了一些太學的入門書,她心想這少女總不會像花嬤嬤一樣愛吹噓吧?於是隨意考了幾題,少女對答如流,她點點頭。
「看來花總管沒騙我,魏府的小姐們果然是才女。」伴讀的表小姐都有如此程度了,兩位千金想必也不會太差。睡到日上三竿,還能飽讀詩書,想必是晚上都用來讀書以致於晏起了,是她錯怪人家。
少女抿了抿嘴。幾句對談下來,慕容霜華覺得這女孩有一股傲氣,回答問題時總怕被小看了一般,她故意道:「你的兩個表姊程度應該比你更好吧?」
「才沒有。」少女頓了一下,心裏好像在衡量什麼。「她們各有所長,不見得是讀書方面。」
各有所長?也是,總不能全天下的人都只會讀書吧。慕容霜華回到夫子用的書案前,見桌子打理得一塵不染,筆墨紙硯井然有序,總算讓她舒坦一點,再轉身去看屏風後有好幾櫃書冊,經史詩書理學一應俱……每本都很新。
「你想學什麼或者有什麼問題,可以來問我,不用等兩位姑娘到來。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順便告訴我她們念到哪,一會兒我才知道從何處教起。」教書呢,她這輩子都沒想過,當下只覺得有趣。畢竟她從出生起人生就被決定了,哪能自己選擇想做什麼啊?
少女思忖着,方才她大老遠就聽到花嬤嬤跟新夫子談論買官的事,對這名新夫子是有些鄙夷的,而且花嬤嬤就跟過去一樣,對夫子明着說她只是厚臉皮來沾兩位表姊的光,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事實上她根本不屑。可是這名夫子非但沒有因此輕視她,還問了她念書的情況,看樣子是真有幾分學識,她方才差點就被考倒了。
其實魏家兩位表姊肯讓她來伴讀,是因為當她們不喜歡某位夫子時,可以要她考倒夫子,讓她們有藉口要求父親攆走不夠格的夫子,加上她常常幫兩位表姊捉刀代筆寫詩或書信,讓世人都以為魏府出了兩名才女,事實上那兩位千金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寫錯。
少女內心糾結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剛剛……夫子說要買官?」也許她是想證明自己弄錯了,難得有一位具備真材實料的夫子能夠教她,但這名夫子卻自甘墮落地去買官,她總覺得有點不甘心。
慕容霜華抬起頭,很訝異她這麼問,「在你們這兒,買官很平常嗎?」怎麼連個小丫頭片子都知道這回事?
少女臉色有些難看,「人人都知道魏老爺就是這裏的皇帝,他說的話就是聖旨,小小地方官當然也只有任他擺佈的份。」
「我以為,大辰帝國只有一個皇帝,縱然諸王之國的統治者也不敢說自己是皇帝。」這魏如風是哪根蔥啊?
少女握緊了拳頭,幾乎不加思索地道:「是嗎?那麼女皇陛下知不知道她的子民就像羔羊一樣只能任由土狼宰割呢?」
慕容霜華愣愣地看着女孩。她還真是不知道,好慚愧啊。
「你叫什麼名字?」能給她當頭棒喝,她卻不知何許人也,真失禮。少女漲紅了臉,似乎覺得自己不該一時口快,「我叫林如英。」
「如英啊,雖然你說得對,但你認為天底下像魏老爺這樣的人還會少嗎?女皇又該如何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但一個郡里十五個縣的縣令空缺,女皇與內閣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她覺得很奇怪啊,只是有個老頭一直打她的臉叫她不要管嘛。
「我認為女皇應該每隔兩年就派特使到地方秘密稽查,但這個人必須夠公正,不會被地頭蛇給收買。」
「但每個人在皇帝面前都表現得很公正,實際上天高皇帝遠,你讓她怎麼辦呢?」
「或許可以每兩年派出的人都不同,總會有人做到他該做的,這世上有像魏如風那樣的人,也有像……」她忽然頓住。
「像什麼?」慕容霜華好奇地問。這小丫頭臉紅的模樣怎麼有點眼熟啊?
有幾次她照鏡子時也曾看過,尤其是在想着某個人的時候。
林如英咬住唇,神色憂傷地垂下了頭,泫然欲泣。「袁哥哥就是太正直了,才會被魏老爺想盡辦法弄到牢裏去。」
「袁哥哥是誰?」慕容霜華支起頰,倒顯得興味盎然了。
林如英提防地看着她和善的笑容,那神情好像在鼓勵她說下去……半晌,她有些諷刺地道:「反正這也不是秘密,說不定夫子可以買到袁哥哥好不容易靠自己實力得到的郡丞位置,到時多的是別人告訴你:千萬不要像袁聿那樣,妄想替老百姓伸張正義,結果得罪了魏老爺。當官還是要懂得官官相護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慕容霜華是真心地在笑。這小丫頭片子雖然憤世嫉俗,卻好單純,好沒心機。「所以不久前東風郡有一位耿直的笨蛋對上大奸雄?」如果有誰說藍非的不是,她一定會迫不及待地為他辯解!
果不其然——
「袁哥哥才不是笨蛋!他差點就要成功了!袁哥哥裝作和魏老爺一路人,暗地裏捜集魏老爺的罪證。他佈局兩年,可是魏老爺不只有錢,整個東風郡都是他的人,袁哥哥只是郡丞,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光聽林如英的說法,慕容霜華不確定袁聿是否真能威脅魏如風,所以她暫且只把這個名字記在心上。總之,不管有沒有袁聿,她心裏已經有了想法。
當兩位魏家千金姍姍來遲時,都已經快中午了,慕容霜華也沒心思責怪她們,反正這一個上午,她在林如英身上得到夠多的訊息了。
只是,兩位千金的程度可真令人絕倒。因為不知道她們曾學過什麼,她索性給了她們一道題目:論太平。這題目雖然無趣,但讀書人從小到大所讀的書都在講這些,拿來測試程度到哪裏正好。
林如英果然洋洋洒洒地寫了一大篇,論述之中引經據典,看得出她確實已經具備進入太學的程度,字也寫得好。
至於魏家姊妹,一個答非所問,說路不平,找她爹,她爹有錢,有錢就能
把路鋪……啊,說不定這是一段很有深度的寓言,有錢就能天下太平,很諷剌,卻也是世情的真面貌。魏家大姑娘也許是奇才呢。
二姑娘,連字都寫不好,慕容霜華看了好半天看不出所以然,笑咪咪地問她寫了什麼,她姑娘把頭一抬,不屑回答。
跟她耍賴是吧?上一個跟她耍賴的,好像回鄉下種田了呢。慕容霜華要她寫好再休息,她竟然大發脾氣,說她連教書都不會,一來就要她們寫字。
「你就在這裏把文章寫好,才准吃飯,我在這兒陪你。」她笑咪咪地道。
想不到,二姑娘不只發脾氣,站起身,火大地一巴掌就招呼了過去……
啪!「你以為你是誰?」
「汪!」不破倏地沖了進來,擋在兩姊妹和慕容霜華之間,兩個丫頭立刻尖叫着往角落躲。
慕容霜華被打偏了臉,整個人呆住。
她……是……誰?
她撫着臉,看向二姑娘,魏家兩姊妹向來跋扈慣了,那當下看着她沉冷的臉色,不知怎的,心猛地一顫,膝蓋有點抖,更別提還有一隻兇惡的狼犬站在她身前,低狺地瞪着她們。
她打她?她竟敢打她?她父皇沒打過她,她母后沒打過她,她太傅從來就不敢打她!
慕容霜華冷冷地看着魏家兩姊妹,那兩姊妹也慘白着臉回瞪她,二姑娘有些不服輸地顫着嗓音開口:
「你……你想幹嘛?誰准你帶狗進來……我爹……」她想警告這不知好歹的夫子,她們隨時能讓她走人,那當下卻緊張得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