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主上今日心神不定,棋路紊亂,老夫贏得也不光采,不如罷手,和局作收吧。」蒼松下,老者帶笑的話語拉回原霞洛飄遠的神智。
原霞洛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對弈中想着往事發獃。看着自己下錯了的棋,他臉色更冷了,「靜老師又怎知道我不能反敗為勝?」依然是一貫不服輸的孤傲神采。
靜桓之笑了起來,「平日的話,老夫絕不敢說,但今日……」老人家沉默半晌,臉上噙着瞭然於胸的笑,扣着手腕粗、千斤重鐵銬的右手撫了撫長鬍。「東臣那小子又做了什麼?」難得今天如影隨形的墨護衛竟然讓主子一個人落單,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原霞洛根本不想承認是墨東臣惹他反常,可靜老師卻不是能隨便敷衍過去的長輩。靜桓之或許被囚禁在這裏多年,山莊上下也幾乎不被允許進入禁地與他接觸,但任何異狀可都難逃老師法眼。
而且,雖然原霞洛向來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也鮮少有什麼事讓他心緒失控,可這回他一聽到墨東臣的名字,臉色還是剋制不住地沉了下來。
靜桓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良久,才道,「主上,聽老夫一席話。這世上有一種情感,比忠實更可靠,那就是,這個人目空一切,卻只把您擺在第一位。如果我們仍在扶桑,或許老夫會勸您將他永遠逐出國境,今生絕不能再與他相見,但是眼前並非如此……雖然東臣還是很危險,不過也許有一天當全天下都背您而去,您還會納悶這傢伙為什麼都趕不走。」靜桓之希望自己別把這件事看得太嚴肅,但他發現那很難。就算見過大風大浪,扶桑皇宮內比這更驚世駭俗的秘密也不少,可是他竟然得勸他看着長大的孩子接受這樣子的事……做為長輩怎能不汗顏?「我當然希望不要有那麼一天,不過,無論如何,不要做絕,這是老夫給您的忠告。」
看着老師好像洞悉一切秘密的眼,原霞洛得承認自己有些惱羞,但是也不由得五味雜陳起來,「老師的話,學生自當謹記在心,但這事學生自有分寸。」他的語氣依然是自負的,「倒是老師方才答應學生的事,學生可否再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老師讓學生全權處置……」
靜桓之點點頭,抬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老夫已是扶桑的罪人,主上本當有權力做任何處置。」
「那麼,學生先謝過老師了。」原霞洛拜別恩師,離開松林。
靜桓之的話,又讓原霞洛想起一些往事。
記得,依然是他們仍在扶桑那時,有一回他受傷中毒——那是一個預兆,如果不是他代替父親和祖父一馬當先地沖向獵物,中毒的就會是扶桑皇帝與太子。可惜那一次又讓天御將軍狡猾地撇清責任,甚至還將錯就錯地讓兩名真正忠心耿耿的大臣當了替死鬼。
當時唯一站出來阻止祖父誤殺忠良,希望刺殺案能再深入查清楚的,就是靜桓之。可惜不只祖父沒聽進去,他父親也一味地聽信自己舅舅的謊言。
他命懸一夕,解藥中的一道藥引,是潛伏在白京島上,一種有劇毒而且又兇猛無比的金蛇,取其蛇膽為引。父親和祖父自然重金懸賞,也派出軍隊,可惜白京島被一群擅長海戰,並馴養猛獸在扶桑與金陵沿海四處作亂的蠻子給佔領了,扶桑海軍與蠻子的海賊船對峙了數天,受重金誘引而前往白京島的勇士也都被那些蠻子分屍丟回扶桑沿海的漁村示威。
一籌莫展之際,有人送來了金蛇膽。
沒有人肯告訴他,是誰取回了金蛇膽,每個人都支吾其詞,好像說出那人有多麼困難似的。但後來他還是自己發現了。
在他喝下解藥,病情好轉之後,內侍因為連日照顧他而累得打起盹,他半夜裏覺得口渴,喉嚨卻干啞得發不出聲音。
那時,床尾卻出現個人影,差點讓從來就冷靜的他也嚇出一身冷汗。
墨東臣冰藍色的眼,在深夜裏,像野獸那般閃爍着金色光芒。
那傢伙竟然躲在他床底下!
可他一聽見他的動靜,就警覺性地爬了出來,猜他口乾,倒了杯水給他,還一點分寸也無地爬上床,跪坐在他身旁,一對藍眼熱切地盯着他喝水。
原霞洛無暇喝斥他,也忘了問他躲在床底下做什麼,只記得燭光昏暗的室內,墨東臣裸露的手臂上有好幾道像是被野獸抓過的傷痕,臉上也有多處青紫。他來不及開口問傷口怎麼來的,內侍被自己的打呼聲給驚醒,墨東臣立刻就像鬼魅般躲開了,床邊的帷幔僅僅像被風吹動那般微微地飄了飄。
那時他突然想,過去他深夜裏無端地醒來,總發現無風的房內,帷幔輕輕飄動,該不會也是這傢伙的傑作吧?
原霞洛以為他會求賞,又或者宮裏會以他「墨姓」的身分而吝於賞賜,但結果是墨東臣自己沒有開口。
「白京島如何?」他像閑聊那般,在兩人獨處時問道。那時他正在樹下看書,將內侍遣得老遠,聽不見他的低語,而墨東臣窩在樹上打盹。
「有點無聊。」墨東臣打了個呵欠,一點防備也無地被他套出了話。「非常冷,但那裏的婆娘都穿得很少。」
「……」原霞洛合上書,心想這傢伙該不會抓蛇取膽也不忘尋花問柳吧?
「大概是這樣打架比較方便吧。」墨東臣搓着下巴,很認真地下結論。「我看到那裏就算是一個尋常的婆娘,都能一肩扛起一頭牛,要是遇到個武功修為高一點的,我大概就出不來了吧。」一整個島上都是那樣的怪物,難怪無論是扶桑或金陵,都拿白京島的海賊沒辦法。
即使如此,他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有法子活着回來,也是不可思議。那時原霞洛想的卻是,看來墨東臣習武的天分也許比他高,他絕不能輸給他!
原霞洛可不願像祖父和父親那樣,忠奸不分,他還是開口問了墨東臣想要什麼賞賜。
墨東臣從樹上輕飄飄地滑下來,就是用那種讓他頭皮發麻的熱烈目光注視着他,像盯着肉骨頭的狗一樣咽了咽口水,好久好久,才道,「我不想去上疤面的課。」疤面是宮裏教授皇子護衛們毒藥與暗殺術,以及易容術的師父——要防止皇子們被刺客暗殺,自然要先了解刺客所學。原霞洛本以為他會比較喜歡上疤面的課,疤面至少不會因為他是墨姓而對他另眼相待。
疤面自己就是個姓墨的,喊墨師父似乎有些不妥,於是他的學生向來喊他毒師父。只有墨東臣,他向來依自己的喜好喊人,也沒人拿他有辦法。
原霞洛還是允了他的要求。而且這決定父親也很贊同,父親和幾個長老都覺得讓墨東臣學毒藥與暗殺術,說不準哪天他會用在自己主子身上。
回憶至此,松林也到了盡頭,兩名從雲閣的護衛仍跪在原地,那不知為何讓原霞洛又是一肚子火,「滾出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