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墨東臣彷佛沒聽見也沒看見衝著他惡聲惡氣的原英司,腳步沒停,視線沒斜,依然是笑眯了一雙狐狸似的眼,看來心情大好地大搖大擺打原英司面前晃過,左手平穩地捧着一個用絲綢包得嚴嚴實實的方正包裹。
「墨東臣!」整個藏浪山莊,沒有人敢這麼無視身為三皇子的他!
墨東臣總算停下腳步,「找我有事?」他看着原英司,笑容沒了,淡淡疑惑的臉上還有一股不耐煩。
「衰神才找你有事,你也配讓本殿找?」
那就是吃飽撐着。墨東臣再不理會他,腳跟一旋又走了,「我很忙。」他嗓音極輕,那副嗓子總是低沉又從容,聽在原英司耳里就是有一股嘲弄。
「你!」原英司跳腳,「天闕閣不是你這種低三下四的人來的!」
好吵。
天闕閣確實不是雜魚待的地方。
要入天闕閣,得先登上九百九十九階的石梯,浮雕着風神與雷神的巨大紫檀木門之後,是總被打掃得光可監人的黑色大理石步道,兩旁整齊林立的櫻花樹是山莊落成前就已經存在的,應是前人刻意植下,每一棵樹齡都相當古老,春夏時枝葉遮天,樹身需要三四個大男人合抱。
石道盡頭,是天闕閣的大殿。每一個踏進天闕閣的人宛如登天宮朝見天子一般,一登上石梯頂,穿越風神與雷神守護之門,就可遙望石道盡頭,高高坐在大殿上的莊主。
失去了國家,派頭依然要做足啊。墨東臣總是忍不住這麼想着。但那是在以前,原太一還在世時。現在他想的是別的……
就算不議事時,莊主也會在大殿的主座上讀書或處理大大小小的事宜,就像此刻。
墨東臣很享受走在石道上的時刻,而且他也只有在這時才會走天闕閣的正門——其他時間他想走哪就走哪,走屋頂、鑽密道、翻牆都沒人有膽攔。
走出櫻花林,大殿前一大塊地方,格局方正,大小足以容納上百人,地面鋪上了一層白色鵝卵石,這一塊地方什麼東西也沒有,卻剛好足以讓白晝的日光灑進殿內,所以大殿建築正面的所有屏風與竹簾,在白日都是收起的。今日議事已畢,十二閣主與四位長老都已離去,偌大而明亮的大殿上,僕役退在暗處,護衛則正經八百、雕像似地守在殿外。
墨東臣像無聲無息的影子般踏進了大殿。他的姿態是大剌剌的,只是腳步極輕,甚至連氣息也刻意收斂。
金絲楠木麒麟椅上的男人並未抬頭,依然伏首在案上,神情寧靜而專註地揮毫,但墨東臣知道原霞洛並非對他的到來無所覺。
向來在這山莊裏,會把他當回事的人不多,但絕大多數的人是因為害怕,即便他們的害怕偽裝在輕蔑之後,但反正墨東臣根本不在乎。
誰會在乎螻蟻如何看待自己?
只有原霞洛,他的冷漠與其他人不同。
太子殿下——任何時候,墨東臣對這些失去國家又抱着殿下身分的傢伙都有一股譏誚,除了原霞洛,他對眼前的太子殿下,可是真心誠意「敬愛」的。
原霞洛天生就是這麼高高在上,冷若冰霜,而且他絕非虛有其表,和那幾個只敢對他叫囂的草包是雲泥之別。
強者自然該如此倨傲。
墨東臣的笑臉,默默的,越來越像狐狸了。
他一點規矩也無地直接登上台階,立於案前,靜靜等着原霞洛停筆,一點也不在意這麼被冷落。
兵勝之術,密察敵人之機而速乘其利,復疾擊其不意……
那個「意」字,似乎寫得有些漫不經心,但整幅字的運筆都是流暢到有些飛揚跋扈,筆勢冷冽凌厲。
看來,若不是剛剛的議事,有人惹毛了尊貴的殿下,就是今早一起床他就沒來由的不爽快。墨東臣眉峰輕輕往上挑,並不作聲。兵法什麼的他向來沒興趣,打架全憑本能,所以他的視線很快又回到原霞洛身上。
原霞洛冰雕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長得讓女人嫉妒的睫毛正低垂着,掩去了大半的眸子,但墨東臣可是很清楚,那對冷艷的眼不僅沒有一絲女人的柔弱,反而深沉凜冽地教人不敢輕慢。
原家兄弟,甚至是已故的原太一,都喜歡大紅大紫的富貴顏色,身上更從不缺誇耀的佩飾。只能說前任太子殿下雖然沒本事保住皇位,保住家產倒是不遺餘力,來到金陵後日日隔海狂吠,誓言奪回河山,有沒有什麼作用不得而知,但營生攢錢倒是真的經營得有聲有色。在墨東臣看來,原太一其實該感謝他舅舅,激發了他的真正天分。
原霞洛則向來偏好素雅顏色——並非他不講究,相反的,尊貴的殿下把奢華髮揮得既低調又品味高絕。玄色重蓮紋中單,外罩銀白漸層的月華緞深衣,白玉雙頭夔紋腰帶,身上多餘的佩飾不多,僅右手食指上的龍紋古銀戒,銀戒本身雕塑成一隻小小的翔龍,竟是栩栩如生,宛如纏繞在他修長指節上,龍口咬了顆色澤絕美純凈的純黃金鋼鑽,鑄這銀戒的師傅技巧堪稱鬼斧神工,莫怪對貼身用物向來挑剔難討好的原霞洛也愛不釋手。
然而欣賞太子殿下的一舉手一投足,哪怕只是一個眨眼,仍是極為讓人賞心悅目的一件事,所以每當這時,墨東臣總是特別安靜,閑懶無害得像只溫馴的貓。
原霞洛總算收筆,爬上了九百九十九階的原英司在這時終於追上來了,一進殿門劈頭就罵,「墨……墨東臣,你好大……的膽子……」
墨東臣連眉毛也沒動,原霞洛淡然抬起的眼對上他始終帶笑的冰藍瞳眸。
「禮物。」他根本不搭理身後,將手上的絲綢包裹放到殿下桌上。
「什麼禮物?大哥當心!這傢伙……一定不懷好意!」原英司還在吠,可惜中氣有點不足,似乎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此刻更不服輸地衝上前來要阻止墨東臣有任何不軌之舉。
原本待在暗處的內侍立刻趨上前來,在原霞洛點頭示意下,手忙腳亂地拆着那包裹。
銀白色雲紋綢緞上,還綁着紅流蘇繩,精心打上了個細緻又繁複的結,內侍一時不得要領,紅繩越解越糾纏。
原霞洛不耐煩地制止了內侍不得要領的動作,修長手指勾起紅繩一端,只稍兩三個動作,那複雜的結就鬆開了。
墨東臣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殿下果然聰明。」
原霞洛不要不緊地瞥了他一眼,仍是讓內侍接着拆開絲巾,裏頭是個作工細緻的漆盒,明眼人一看就知定是皇家貢品。黑色漆盒上繪着雪夜紅梅,那紅梅與雪花在薄薄的漆盒表面上竟是遠近、濃淡都層次分明。
「這玩意兒哪來的?」對監賞珍品,原英司倒是很內行。
墨東臣還是不理他。
內侍終於打開了那漆盒……
「嘔……」
原英司與內侍在漆盒打開看清裏頭的東西后,不約而同地躲開乾嘔去了。
梅花的香氣揉雜在血腥與腐肉氣味當中。
死人的頭,他們也不是沒見過,但這麼變態地把眼珠挖空,拔掉舌頭,塞滿梅枝和梅花……那白梅還沾着血呢!墨東臣真的夠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