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胡瑜靜怎麼也沒料到季陽夏會這麼說,不由得整個人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然後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季陽夏被她看得極為窘迫,一張臉也漲得通紅。
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簡直就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學生,這種感覺很糟糕。當他觸及到胡瑜靜的目光時立刻嚇了一跳,那是一極冰冷刺骨的眼神,他開始害怕起來,因為她的表情像是受到了羞辱般憤怒不已。
「為什麼?」她壓下怒氣。
「因為我……」季陽夏自己也說不上來,難道要說「我喜歡上你」嗎?那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這個女孩確實吸引着他,她知道他所不知道的季清衣,她和季清衣有相同的點煙動作,但她又是季清衣喜歡的人,所以她跟其他女生不同。
只不過……這種理由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好啊。」胡瑜靜一口答應。
「你的意思是……」
「我答應你。」她說,「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季陽夏的樣子有些急切。
「跟我來吧。」她轉身從他身旁走過,一手拉過他的手。
她的手有點冷,季陽夏不由得縮了一下,但仍然任由她牽着自己往前走;儘管心裏有許多迷惑,但一路上他也沒有開口問她,只是一直注意着那隻握住自己的手。
她的手比起自己的手要小了許多,季清衣一定也像這樣握過她的手吧,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路也越來越偏僻,雨漸漸大了起來,胡瑜靜的頭髮已經全被淋濕了。兩個人來到這裏的火車站外面,從一條小路繞到火車站,然後出現在季陽夏眼前的是一道正在修建的轉牆,僅有一個人獨行的寬度,圍牆很高,圍牆的另一邊正是鐵軌。
「你喜歡我嗎?」胡瑜靜背對着他問道。
「喜歡。」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季陽夏卻是想也沒想的脫口而出。「你……很特別。」
「那就好,只要你敢證明給我看的話。」她轉過身來對他一笑。
等到季陽夏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爬上圍牆。
「你快下來!」季陽夏想要過去阻止她。
圍牆這麼高,而且因為下雨,上面積了一些水變得很滑,要是從上面摔下來的話可不是開玩笑的。
「你怕了嗎?」她逼視着他,眼神甚至有點瘋狂,「還是你剛才的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她說著忽然笑了。
她的笑容讓季陽夏覺得好難受。
胡瑜靜看了看他,向前邁出一步,上面又滑又窄,她小心地向前走着,然而神色卻是輕鬆的;她一直走過五米長的圍牆,再從上面跳下來,然後直視着他。
「該你了!」
季陽夏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書包跟傘放下,輕輕的向圍牆爬去。
他剛剛走上去一步,卻忽然被人用力拉了下來,腳步一個不穩就要跌倒,但是那個人接住了他。
季陽夏就這麼跌入那個人的懷裏,當他抬起頭看清楚眼前的人時,不由得呆住了。
「清衣!」
季清衣神情複雜的看着他,手中的雨傘在他情急之下被丟在一旁。
「你、你怎麼……」季陽夏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地方很偏僻,絕對不可能是偶爾遇到的,難道清衣一直跟在他們後面嗎?
「你終於肯出來了?」胡瑜靜像是早就知道一般。
季清衣轉身面對臉色微變的胡瑜靜,用平靜的語氣說:「我幫他走吧!」
胡瑜靜的聲音微微發抖:「你能幫他證明他喜歡我?」
季清衣沒有說話,只是推開季陽夏,一個人跳上圍牆。
「不要!」季陽夏着急地大叫,因為他聽到列車駛過來的聲音,列車已經快要過來了,如果這時候摔下去,會被碾個粉碎的。
季清衣看着他的眼神意外的溫柔,然後閉上眼睛。
季陽夏捂着自己的嘴,睜大眼睛看着季清衣邁開腳步。
列車越來越近,在圍牆的另一邊呼嘯而過。殘破的圍牆在隆隆聲中不斷的震動,就連季清衣的身體也跟着動搖,季陽夏只能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季清衣的眼睛依然緊閉着,只憑着感覺向前走,雨水從他的發梢滴落,滑過他纖細的頸子,最後滴落到衣服上。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一點猶豫都沒有,連表情也是平靜的。
季陽夏只覺得自己的視線被雨水模糊了,他甚至連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心狂亂地跳着,他無法動彈地看着他。
終於,季清衣走到轉牆的另一端,才張開眼睛,然後用同樣冰冷的目光看着站在他下面的胡瑜靜。
胡瑜靜抬起頭迎視那雙淺褐色的眸子,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無聊的事了。」
季清衣說完以後不再看她,從圍牆上跳下,撿起地上的雨傘走到季陽夏的身旁,為他遮雨。「回去吧,別感冒了。」
彷彿已經有很久沒有聽到……這麼溫柔的聲音。
季陽夏忽然從地上站起來用力抱着他,力量大到幾乎將他撞倒。
奪眶而出的淚水跟臉上的雨水混在一起,他緊緊抱着季清衣,覺得他的身體跟自己的一樣冰涼。
「沒事了。」季清衣一手揉着他的頭髮一手輕輕拍着他的背,想要安撫他的情緒。
季陽夏終於明白,季清衣是自己用盡生命也要去愛的人,那是一種深植在他體內的愛,永遠都停止不了。
***
雨小了很多,天色也漸漸地暗下來。
回家的時候,季清衣將計程車的車窗都關上,儘管已經叫司機把暖氣開到最大,渾身濕透的他還是覺得很冷;他看了看身旁的季陽夏,他一直緊緊抓着自己不放,冷到連嘴唇也發紫了。
「回到家就好了。」季清衣將已經濕透的外套脫下來給季陽夏,可是他堅持不肯要,季清衣只得將衣服裹在他的身上,將他抱在懷裏。
「對不起……」可能是哭得太累了,季陽夏顯得有些疲倦。
「你喜歡她?」
季陽夏呆了一下,然後抬頭看着他。「我以為你喜歡她。」
「不是那樣的。」季清衣低聲說著,握緊季陽夏的手。
兩個人狼狽的回到家裏,把沈薈致嚇得手忙腳亂。
當兩個人先後洗完澡回到房間后,季陽夏決定把話說開。
「你為什麼不生我的氣?」他終於問。
「我是不會對你生氣的。」季清衣擦着仍在滴水的頭髮,「就算生氣,也會很快就原諒你。」
「我……很嫉妒她。」季陽夏低着頭說,「因為你和她之間一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她看過我看不到的你。」
「你想知道什麼?」季清衣輕嘆一聲,坐在他的身邊。
季陽夏坐在床上,將手腳縮了起來。「她說你幫過她,還拿過幾次錢給她。」不知為什麼,說到這裏他的眼睛就一陣濕潤,好不容易才忍着沒蓑眼淚掉出來。「我想問你是怎麼回事,可你根本就不理我。」
「原來那天早上你也是在為這件事生氣。」季清衣終於明白了,「我不是不理你,那天我回來的時候怎麼問你,你都不肯說,不是發脾氣就是哭,所以我才決定先讓你冷靜一下。」
他的語氣越是溫柔,季陽夏就越覺得不好受。「那天,我跟何軒在賓館裏看到你們了……我當時很想叫住你,可是又不敢。」
季清衣立即變了臉色,抓住他的臂膀。「你跟他去那種地方幹什麼?」
「我們是跟着你們進去的。」季陽夏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季清衣聽了之後手上的力道也隨之減緩,但是表情仍然很嚴厲。「下次不準去了。」
「嗯。」季陽夏點頭。
「我跟靜其實已經認識好幾年了。」
聽到季清衣親暱的叫胡靜瑜「靜」,讓季陽夏心裏猛然一揪,而且他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就跟胡瑜靜提到他的時候一樣。
「可是我們一直在一起,為什麼我不知道?」
「因為我只是認識她,但是幾乎沒有和她來往過。」季清衣將背抵着床頭,然後陷入回憶。「小學的時候我們也讀同一所學校,有一次運動會的時候她跟我都被老師叫去幫忙,後來她問我:『聽說你媽媽也是在生下你之後就失蹤了吧?』,我回答『是的』,然後她就說『那你還算命好了』。」
「她……」季陽夏皺眉。
「後來我才從老師那裏聽說,她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就因為難產和營養不良而過世了。據說她母親在明白自己快要不行的時候,還撐着最後一口氣偷偷跑到嬰兒房想要掐死她,只是到最後還是不忍心,所以並沒有真的下手。」
「為什麼要這麼做?」季陽夏的語氣有些激動,聲音也提高了許多。
季清衣知道他是被嚇到了,於是握着他的手繼續說:「大概是因為她知道即使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也很可憐吧!既然沒有辦法為她帶來幸福,不如讓她的生命結束在自己的手裏。之後,靜就一直住在她奶奶那裏。她父親是個賭徒,除了賭輸錢之外從來不回家。她奶奶靠着替別人洗衣服來維持生計,她父親脾氣不太好,靜身上有很多傷痕都是被他抽打而留下來的。」
季清衣說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一下,他看到季陽夏神色凝重的望着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要說。「你想問什麼?」
「你覺得她很可憐,所以才會一直幫她是嗎?」
季清衣愣了一下,「也許是吧。」
「雖然聽起來她真的很可憐,但是她……又不是你,她又不是你。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不想看到你為了這個原因而記掛着她。」季陽夏的語氣逐漸激動起來,「如果真是那樣,我寧願變得比她更可憐。」
「傻瓜,為什麼那麼想?」他輕敲他的額頭。
「因為你不會主動去接近別人,你那麼在意她的事,一定有特別的原因。」
「不是那樣的。」季清衣搖頭,「當時我聽到她的事情之後,並沒有放在心上太久,只是我剛好在幾個月前又意外遇到她罷了。」
「意外遇到?」
「嗯,有一次我在她家附近看到她父親找她們要錢,結果她奶奶被推倒在地,腳摔傷了。那時爺爺派司機來接我們,你剛好不在,我從車上下來,她就看到了我。等她父親走了之後,她焦急地對我說,她可以跟我上床,只要我給她錢。我看到她奶奶確實摔得很嚴重,於是就拿了一些錢給她;後來這樣的事又發生了幾次,她也自然的來找我。」
「可是你後來不應該跟她一起去……那樣做不是趁人之危?」
「但是她說她不想欠我人情,我也不想讓她覺得欠我什麼。」季清衣說到這裏的時候就顯得有點冷漠。
儘管已經知道一切,季陽夏仍然覺得有許多事無法理解。
「我不明白……」他的樣子有些茫然,「你說的我都不太懂。」
「你不用懂。」季清衣輕聲一笑,「你只要這樣子就好了。」
兩個人靠得很近,連彼此的氣息都感覺得到。
「我們以後不要再吵架了。」季陽夏突然說道。
「嗯。」
「不管我做錯什麼,你也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嗯。」
「太好了!」季陽夏像一個要到糖的小孩般開心不已。
他的笑容讓季清衣感到安心,然後他下床,走到書桌前。
季陽夏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從抽屜里將蝴蝶的標本拿出來。
「關於這種蝴蝶,其實是有一個故事的。」他說,「本來老師送我的時候我不想收,但聽到關於蝴蝶的故事之後,就忍不住收下了。」
聞言,季陽夏跟着下床,拿過他手上的標本,蝴蝶艷麗的翅膀在暗淡的燈光下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老師說這種品種的蝴蝶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它們的幼蟲生在很寒冷的地方,而幼蟲羽化成蝶之後,就會成群結隊的開始旅遊,不分日夜地飛行着,遷移到另一個地方。這種蝶的壽命很短,最多只有兩個月,剛好就是旅程的時間,一生所有的時間就這麼耗盡了。」
「為什麼一定要遷移?留在原來的地方不好嗎?」季陽夏拿着標本聚精會神的聽着。
「大概是因為它們生長的地方太過寒冷無法生存,所以才想要去有陽光的地方。」季清衣幽幽的說著。
那一刻季陽夏在他的臉上捕捉到一閃而逝的郁傷,他將手裏的標本拿得更緊了。
「有些東西是天性,就算明知會滅亡也不能停下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季清衣的語調緩慢,每一字一句都像帶着力量,在季陽夏的心口猛烈撞擊。
「我覺得……我好像永遠都忘不了你今天說的話。」
季陽夏回到被窩之中,他扯了扯季清衣的袖子,季清衣只得跟着躺下來。兩個人靠在一起,季清衣可以聞到季陽夏身上的清新香味,他將下巴抵在季陽夏的肩上汲取他的體香。
「永遠啊……你又這麼說了。」季清衣輕笑。
「嗯,就是到死都會記得的意思,就算你自己忘了,我也會在旁邊不斷地捉醒你。」
「那你不成了啰唆的老頭了?」
「是啊,那時候連你也變成老頭了。」季陽夏一邊說,一連呵呵的笑。
***
季宏啟忽然來到家裏,讓沈薈致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自從她嫁到季家之後就與丈夫一起住在這幢屋子裏,其間房子整修這幾次,不過看起來還是相當老舊。雖然季宏啟也提出過要他們搬到季家的豪宅去,但都被她委婉的拒絕了;對她來說,這個屋子裏有太多回憶,那遠遠比生活上的舒適要珍貴多了。
一直以來都是她去公司或季宅拜訪,公公到這裏來還是頭一次,所以她格外的緊張。
「陽夏他們呢?」季宏啟端坐在沙發上。
「已經快要放學了,沒多久就會回家了。」沈薈致將泡好的咖啡送到公公面前。
季宏啟嘆了一口氣,「我是為了那孩子來的。」
沈薈致一愣,他說的「那孩子」指的就是季清衣,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肯叫他的名字。她心裏有些不安,他們從來沒有談過季清衣的事情,可是今天公公卻是專門為他而來的。
「發生什麼事了嗎?」
「其實早在一年前,賀家的人就與我聯絡過,你也知道那孩子的母親後來嫁到賀家,就連她何家至今也在美國的商界有一定的影響力,她的小叔是賀家現任的當家,他提出了要那孩子回去的要求。」
「不可能!」沈薈致聽完后立即搖頭,「何小姐嫁到賀家的時候,已經是清衣出生兩年後的事了……他跟賀家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要不然當時我們又怎麼能夠收養他?」
「對於這一點我也覺得很奇怪,但對方已經提出了要求,而且不只一次,尤其是最近這段日子,他們似乎非常的急切,連派人來接他的日期都定好了。」季宏啟嚴肅的表情說明確有其事,「我來找你就是想讓你跟他好好談談,至於他回去的確切時間,我會再跟賀家那邊聯繫。」
沈薈致有些猶豫,「我曾經答應過他爸爸,要好好的照顧清衣,這也是他的願望。」
沈薈致提起自己的丈夫時,季宏啟的臉上出現一種非常複雜的表情,接着忽然臉色大變,惱怒起來。
「總之我叫你跟他談,隨他自己的便吧!」
「我知道了。」沈薈致點頭,心裏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她希望只是自己多心,總覺得在這件事情的背後好像還另有隱情。
***
季陽夏的情緒全寫在臉上,跟季清衣和好之後馬上變了個人,不但不發獃了,上課也全神貫注,連寫筆記的時候都喜孜孜的。
放學時何軒坐在他的桌上,看着他收拾書包。
「你終於雕刻完了。」由於他字寫得太慢,所以何軒都取笑他是在雕刻。
「你怎麼還在這裏?」季陽夏望着他。
「當然是在等你了,你問這是什麼話?」
「啊……抱歉。」季陽夏這才反應過來,「忘了告訴你,我要跟清衣一起回家。」他笑得好不燦爛,拿着自己的書包站起來。
「啐。」何軒一臉不爽,「你們不是吵架了嗎?」
「有那麼明顯嗎?」
「這還用問?」他斜眼瞪着季陽夏,「看你前幾天要死不活的樣子,我就在懷疑你是……你是……算了!」他每次說到這裏都說不下去了,換作任何一個人他都可以毫無顧忌的把「我真懷疑你們兩個是同性戀」這句話當作玩笑來說,可偏偏看着季陽夏那張燦爛的笑臉就是說不下去。
季清衣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外,季陽夏一見到他立刻跑了出去;季清衣也對他笑了笑,兩個人並肩而走。
何軒就這麼看着他們走了,他忽然發現,並不是季清衣讓人感覺難以接近,真正難以接近的是他們兩人的世界。
季陽夏並不想那麼早就回家,於是他提議道:「我們去吃漢堡吧!」
「不要。」季清衣搖頭,對那些高熱量的食物沒有好感。
季陽夏小聲說了一句:「每天放了學就回家真是太沒意思了。」他忍不住抱怨,「何軒都會帶我到處去玩。」
季清衣聽了之後心裏不太舒服,「你不是說過要好好念書,不管我考上哪所大學你也要去?」
「你能考上的我雖然考不上,但是我考得上的你也能考上就行了。」季陽夏開始耍賴,「反正我對太動腦的事就是不行。」
最後兩個人在附近逛了一會兒。季陽夏在學校外的一家小精品店裏買了一條皮質腕帶,並選了一些字母當作裝飾品烙印在上面。他挑了好久終於把「JIQINGYI」這幾個字全部湊齊。
季陽夏一路上都在玩着手腕上的腕帶,總覺得季清衣的名字扣在他的手上有一種特別的意義。想到這裏,他不禁笑得有些傻氣。
季清衣看他那麼高興,雖然覺得寬大的皮帶戴在他細緻的手腕有些不太協調,但只要他高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