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為什麼?」
白鏡湖還是覺得不懂黃玉錦所說的。
「我也是在爺爺死後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唐澤夕對我好,我就覺得很幸福。只要你們都將彼此當作自己最重要的人,只要不分開,兩個人一直在一起,就一直能夠這樣的幸福。這有什麼複雜的嗎?」
「最重要的人……」黃玉錦喃喃重複着,許久之後才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着唐澤夕。「他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直接面對這樣的問題,雖然讓唐澤夕覺得有些窘迫,但他仍是沒有猶豫,坦然地點了頭,肯定道:「是的。」
「我知道了。」她黯然地說道。
腦海里有一瞬間是全然空白的,什麼都沒有了,包括對唐澤夕的怨恨、對他的想念、對他的記憶,連同自己的一切感知全都沒有了。
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只看到白鏡湖像個小孩般的扯着唐澤夕的衣袖說話,唐澤夕微笑地看着他,一副視若無人的親昵姿態。
在那一刻,她只覺得自己彷彿從一個漫長的夢境裏清醒過來似的,渾身打了個顫,然後就與他們隔離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離開這裏?」她忽然問。
「等到雨過天青的時候。」唐澤夕站了起來。「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還要回客棧去。今天就先在此別過吧。」
「為什麼這麼急着走?我看今天晚上你們就在這裏歇息吧。」黃玉錦也跟着站起身。
不知道為什麼,在經過剛才的談話之後,她和他們之間說話反倒變得更加客氣起來了。
「不用了。」唐澤夕難得語氣堅決地說道:「而且……也不太方便,不是嗎?」
黃玉錦聞言,不禁看着他呆了一會兒。就算不用他說出來她也想得到原因,一名婦道人家在丈夫不在家的時候,留下兩個路過的男子過夜,不管在何種情形之下都有損名節。他不肯留下來也是為她着想。
「那……至少可以讓我送你們出去吧。」
「當然。」唐澤夕笑了笑。
白鏡湖聽說要走了,還依依不捨地向鞦韆的地方看了看,這才跟在他的身後離開。
一路上一行人沉默不語着,就在這時候忽然下起了雨,黃玉錦連忙吩咐隨行的小廝去拿傘過來。
他們先躲在屋檐下,她深深地看着唐澤夕的身影。這就好象是老天故意給她時間似的,看着雨滴不斷落在地上,原本說不出來的話也就這麼自然地說了出來。
「如果下次……你們還會路過這裏的話,還會再來看我嗎?」
「當然。」唐澤夕看着她說:「我一定會的。」
她怔了一會兒,然後苦笑着說道:「該怎麼說你呢?有時候太過溫柔,反而會讓別人感到痛苦。」
「對不起。」唐澤夕歉然地說。
白鏡湖仍然是那副毫無憂慮的樣子,旁若無人地依偎在他的身旁站着。
雖然沒有人會知道明天將發生什麼,但命運的終點其實是不變的。註定的一條路、註定的那個結果,難以預料的只是到達終點的那個方式罷了。
只是……怎麼做是對,怎麼做是錯,誰又能告訴他呢?唐澤夕不禁苦笑出來。
「我……」他張口剛說出一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一定會幸福的。」
黃玉錦並不知道他想着什麼,可她反而在他面前笑了起來,儘管笑得有些凄涼,卻是發自內心的。
「下次你們來看我時,我一定比你們更幸福。我也能像白鏡湖說的那樣,有一個最重要的人,可以一直跟他在一起……」
雨聲越來越大,小廝這時已經抱着幾把雨傘跑了過來。
黃玉錦親手接過,遞了兩把在唐澤夕的手上;然而他卻只接住其中的一把,微笑着。
「只要一把就夠了。」
她只能獃獃地看着他,然後收回自己的手。
「那麼,再會了。」
「謝謝你……玉錦姑娘。」唐澤夕的神情十分誠懇,在最後還是喚了她的名字。
「你還是叫我何夫人比較好。」黃玉錦向後退了一步,揮手作勢與他們告別。
白鏡湖一直插不進話來,只能在這時跟着對他揮了揮手,然後與唐澤夕一起慢慢走出何府的大門。
黃玉錦看着他們撐着傘在雨中越走越遠的身影,她努力地想記住唐澤夕的身影,可是視線卻被雨水模糊了,只能隱約看到唐澤夕將自己的衣袖遮在白鏡湖的頭頂,擁着他擠在傘下,那情景縱然無語,但卻滿溢着溫柔。
如果有兩把雨傘的話就不會被淋濕了,可是他卻寧願選擇這樣的方式,或許肯為那個重要的人淋雨,才走得到擁有幸福的那條路上吧。
她就這麼站在門口看着,看着,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為止。
***
雨一直持續下了好幾天,到了這天終於放晴。
這幾天來,白鏡湖感覺自己就彷彿是浸泡在雨水中,直到天氣變得晴朗了,心情也才跟着好了起來。
趁着這個機會,唐澤夕帶着他四處逛,把當地好吃的東西一一嘗遍,好看的地方都走遍了。雖然兩人總是被雨淋得濕淥淥的,但是白鏡湖那時格外地開心。
有時在小店鋪里看到一個形狀稍微特別一點的陶罐子,也能讓他看得驚訝不已。而且唐澤夕發現他對飾品一類的東西特別感興趣,不管是戒子、手鐲、還是耳環,甚至包括女子所戴的頭釵與髮飾,他只要拿在手裏便好象捨不得放下,不過卻從來沒開口說要買。
有時唐澤夕見他那麼愛不釋手,就悄悄給他買回去,結果白鏡湖也只是小孩子心性,就算再喜歡的東西拿着看上一、兩天就會徹底失去興趣,隨後扔在一旁理也不理了。
不願出房門的時候,他就拉着唐澤夕膩在一起,醒了就找他說話,困了就抱着他睡覺。
他對唐澤夕的一切都覺得好奇,有時把他的頭髮纏在手上玩,有時只是靜靜看他手心裏的掌紋,用指尖勾着他掌心裏那一條條交錯的細紋,再對比自己的,接着突然就會掩着嘴自己笑起來。似乎只是這樣就可以滿足不已。
這天半夜時分,白鏡湖還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唐澤夕卻忽然坐了起來,那涼涼的空蕩蕩感覺讓他不由得皺起眉,靠了過去雙手緊緊纏着唐澤夕的手臂繼續睡,生怕他走開似的。
唐澤夕看着他的舉動不禁莞爾一笑,然後湊到他耳邊說:「該起來了,不是說好要去山頂看日出嗎?」
「想睡……」白鏡湖勉強才將眼睛撐開一條細縫,應了一聲,雖然睡意正濃,但纏着他的手卻沒見半絲放鬆。
「算了。」
唐澤夕輕嘆了一聲,然後小心地將他扶着坐起,再幫他把衣服穿了上去。
白鏡湖就閉着眼睛舒服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擺弄,好在唐澤夕做的次數多了,也越來越順手,不出多久便幫他穿戴整齊,連同梳頭、洗臉也徹底效勞完畢。
「好了,真的該醒了。」唐澤夕彎下腰來拍了拍他的臉。
白鏡湖老是愛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其實只有一半是他真的想睡覺,另一半則像在耍賴,他就是比較喜歡由唐澤夕來幫他做這些事。
聽到他這麼說,白鏡湖才精神奕奕地張開眼睛望着他。
「我好餓。」
「先忍忍吧,現在沒東西可吃。」唐澤夕輕笑着說道。
這時候天還沒亮,外面根本都還沒有開店。
「等上了山之後,我們再去找找有沒有什麼野果來給你充饑。」
「嗯。」白鏡湖大大地點了點頭。
現在他一想到馬上就可以去沒人去過的地方等待日出,心裏就雀躍不已。
這時候客棧的掌柜跟夥計大概還在睡覺,唐澤夕帶着白鏡湖一起翻牆離去,街巷裏一個人都沒有。天邊的一輪殘月將四周襯得格外地寂靜,藉著這皎潔無瑕的月光,即便沒有燈火也能看得清楚。
白鏡湖走在唐澤夕的身旁,他看着四周忽然得意地說道:「你看,一個人都沒有,這裏就好象是屬於我們的地方了。」
「你看不到人的時候,不是都會覺得寂寞和害怕嗎?」瞧他那副興奮的模樣,唐澤夕不禁失笑。
「才不會,只要能看到你就夠了啊!」
「傻孩子,這怎麼行?」嘴裏雖然像是在責備着,但他的聲音里仍然是寵溺的意味居多。
一路往城外走去,那座山離得不遠,不出半個時辰兩人就已經來到山腳下。
而事實上到了這裏他們才發現根本不可能找到什麼能吃的東西,這整座山竟然全是荒石堆成的,莫說野果,恐怕連野草也找不着幾根。
也難怪說想要上山的話完全沒有路,只能靠自己用手攀住石頭,將腳踩在石頭的縫隙里往上爬。
唐澤夕本來打算直接帶着白鏡湖上去的,但是他卻堅持要自己爬。看他態度難得那麼堅決,唐澤夕倒也不勉強,不過一路都跟在他的身後以防有什麼危險。
白鏡湖雖然頭腦不太精明,但體力卻是一流的,硬是滿頭大汗地爬到半山腰上。
因為是晚上,雖然憑藉著月光可以勉強看清楚,但是畢竟不如白天,而且越往上面山勢就越險峻,唐澤夕正想着他差不多也撐到極限,該休息一會兒的時候,白鏡湖突然一腳踏了個空,隨着一聲尖叫,整個人往下滑。
白鏡湖連感到害怕的那一點時間都沒有,只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抓,剛好抓在一塊凸出的石塊上才沒摔下去,他雙手緊緊地抱在尖石上才勉強穩住身子,整個人懸挂在半空之中。
唐澤夕被他嚇了一跳,好在他早有準備,頓時身影一閃就靠過去接住他,一手摟在他的腰際,縱身往上一躍就是丈許的高度。
「把眼睛閉上。」他在白鏡湖的耳邊輕聲說。
白鏡湖只覺得身體輕得像飛起來似的,連風似乎都被他們拋在腳下,他趴在唐澤夕的肩膀上往下面一看,腳下竟是彷彿沒有底處的黑洞,直到這時候他才感到害怕起來。
如果剛才自己真的摔了下去,那後果簡直不能想像。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唐澤夕就已經抱着他來到山頂上;直到這時,他才感到自己的腳是真實地踏在地面上,頓時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不是叫你把眼睛閉上的嗎?」看他嚇得臉色發白,唐澤夕覺得心裏有些不忍。「都怪我不該讓你冒險的。」
白鏡湖還是第一次經歷到這麼危險的事,他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伏在石頭上往下看了看,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還好有你在,要不然我就真的不敢下去了。」
「剛才是誰堅持要自己上來的?」唐澤夕取笑地說,用自己的衣袖幫他擦掉弄在臉上的泥灰。
這時候,天空遠處已經隱隱泛白,頭頂的星輝也因為這一點亮光,漸漸地暗淡下來。
這座山在靠近山頂的幾十丈高處,四面都是光滑的石壁,尋常人很難上得來。但真的上來了,卻發現除了一堆堆石頭之外其實什麼都沒有,看來只是光禿禿的一處平地罷了,白鏡湖不免大失所望。
「不是說這裏曾有仙人住過的嗎?怎麼會這般難看?」
唐澤夕也坐在他的身邊,隨門胡謅。
「也許這裏以前很美麗,但在仙人離開的時候為了不讓平凡人隨便來到仙境裏,所以乾脆就把這裏變成荒山了。」
「真自私。」白鏡湖卻信以為真,有些忿忿地說。
「這個世間有的是美麗的地方,如果你喜歡的話,以後我可以再帶你去看看的。」
「現在想想,我從小長大的山林其實也挺漂亮的。」白鏡湖背靠在唐澤夕的身上舒服地將四肢伸展開,然後望着遠處笑着說:「雖然爺爺從來不准我下山,但是我也沒有覺得無聊過。每天跟鳥兒們在一起,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就那樣過了十九年嗎?」唐澤夕問。
「很奇怪嗎?」白鏡湖偏着腦袋望着他,那雙眼睛澄凈得像明鏡的湖水。「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有什麼不對,在爺爺死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人其實是會死的,也完全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那麼多的人存在着,有那麼多的地方沒去過,遇到你之後我覺得自己太笨了。」
「傻孩子,怎麼能這麼說自己?」
「我不在意。」白鏡湖對着他笑得一臉的燦爛,「反正我本來就是笨,沒什麼好丟臉的。」
「你並不是笨,你只是有太多事情都不了解罷了。」唐澤夕靜靜地微笑着,「然而有的時候不必要知道的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只想讓你看到美麗的、快樂的事,這樣就足夠了。」
僅管他說的話白鏡湖聽得似懂非懂,但卻從他語氣里的那份珍惜感到了真實的滿足,於是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我那天看到玉錦姑娘哭了,還流了很多眼淚。」白鏡湖用手指着眼睛的地方,有些困惑的樣子。「雖然我也掉過一次淚水,但卻沒有真的哭出來,是什麼樣的痛苦才會讓人哭成那樣呢?」
「該怎麼對你說呢?」唐澤夕想了想,「也不一定要很痛,有時候只要想哭就可以哭出來,就好象想笑的時候一樣。」
「那你也哭過嗎?」
「當然有。」唐澤夕看着他的臉,笑容變得有些苦澀。
白鏡湖自然沒發現到他忽然的低落,只是驚呼了一聲,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似的張大了雙眼。
「是發出聲音的那種大哭嗎?」
「只要是人都會哭的。」
本來也沒什麼,但是他沒料到白鏡湖的反應這麼誇張,讓唐澤夕突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你也一樣啊,當你有一天遇到了想哭的事時,不管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傷痛,情緒一失去控制自然就哭出來了。」
「那還要等多久啊?」白鏡湖急切的問道,那樣子好象恨不得現在就能馬上大哭一場似的。
「我也不知道,不過不管還要等多久,我都希望看到你是因為高興而流淚。」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天色已經漸漸地亮了。天空此時格外的乾淨,像是一塊巨大的灰藍色寶石般地透明無瑕,坐着望過去,從對面的山頭上已經露出了日光,那金色的光芒毫無遮掩地射入眼前,異常的耀眼。
不用仰望,太陽似乎與自己是同等的高度,好象可以追得到、抓在手裏一樣。
白鏡湖看着看着忽然站了起來,他拉着唐澤夕的手興奮地指着腳下,大聲嚷嚷地說:「你快看!好漂亮啊!」
唐澤夕聞言也立即向地面上看去,不禁震懾住了。
這山頂上的石頭在陽光的照耀之下,竟然全都閃閃發亮了起來,那無數點點的光芒與陽光相之輝映,站在這裏就好象被發亮的星辰包圍住了,眼前全是無邊無際的光彩,簡直教人嘆為觀止。
因為來的時候是晚上,所以沒能發現到這山頂上的石頭全都是銀灰色的,應該是一種非常稀有的礦石,只要放在陽光下的話,就能夠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白鏡湖興奮得臉都漲紅了,他撲過來雙手摟住唐澤夕的脖子。
「我沒有白白來一趟,這裏果然真的有仙人住過!真的好美啊,像作夢一樣!」
唐澤夕也為這眼前的景象感到驚嘆不已。
他輕撫着白鏡湖的背部,低聲說著:「原來當地人說山頂上會有神光,不是謠傳,其實就是這個了。」
兩個人都沉浸於這奇異的景色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太陽慢慢地爬上了天空之後,四周的亮光卻在此時突然之間奇迹般地消失了。那一刻的感覺就如同從仙境墮入凡間般的不可思議,一眨眼之間,眼前立即又變回堆滿了石頭的荒山。
「咦?怎麼了?」白鏡湖沒能反應過來,只得着急地抓住唐澤夕問着。
「讓我看看。」唐澤夕蹲下來,撿了地上的一小塊石頭,拿在手裏仔細地看了看,又將它放在眼前對着陽光轉動着,這才發現只要不停地轉動手裏的石頭,仍然可以隱隱看見一些反射出來的光芒。
於是他想了一下,然後告訴白鏡湖:「究竟是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不過大概是角度的關係吧,可能只有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陽光從對面的山頭照過來的那一瞬間,這些石頭才會發亮。等到現在太陽越升越高,換了位置之後,光芒也就跟着消失了。」
「這樣啊。」白鏡湖雖然難免覺得有些失望,不過仍然慶幸地說道:「還好今天你帶我來了,要不然就錯過剛才那麼漂亮的情景了!」
「高興嗎?」唐澤夕問。
「當然高興!」白鏡湖大大地點了點頭,「儘管很短暫,但是我不會忘記的。」
看着他那麼滿足的笑容,讓唐澤夕心裏感到一陣溫暖充實。
這比什麼都要重要,比任何的風景還更要令他振奮!對他來說,白鏡湖的笑容是這個世上最美不過的了。
「該走了。」他微笑着對他說。反正現在這裏也沒有什麼好看的了,沒必要繼續待下去。
「嗯。」白鏡湖應了一聲,但是站在懸崖邊往下面看的時候,還是一臉怯怯的模樣。方才險些摔下去跌得粉身碎骨的可能,令他仍心有餘悸。
正想着,唐澤夕卻走過來,一下子將他抱了起來。
白鏡湖抬起臉看着那雙溫暖平靜的眼睛,兩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白鏡湖心裏所有的不安也就全部跟着煙消去散了。
「還在害怕?」唐澤夕輕聲問他。
「剛才怕,不過現在我不怕了。」白鏡湖笑着說:「以後也都不會再害怕了。」
是啊,從他握緊了唐澤夕那雙手開始,再也不會害怕了,心裏甚至隱隱雀躍地期待起來,那種兩個人抱在一起飛翔,連風也被拋在腳下的感覺。
如果能夠無數次地重複就好了。
是啊!如果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