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黃沙漫天飛舞,狂風捲起的沙塵里,佇立着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他銳利的雙眸凝視着遠方,似乎正等待着什麽,有力的雙手握着一把散發著寒冽氣息的巨劍,劍尖就插在綿密的黃沙地上。

這裏是莫罕沙海,又被稱作死亡之漠,在這片黃沙上不但有奪人性命的沙風暴及嗜血的猛禽出沒,相鄰夏國的軍隊也會不時偽裝成馬賊大舉入侵,意圖掠奪嵐國百姓的身家財產。

而世代為嵐國守在死亡之漠上,不讓任何危險威脅嵐國子民的,正是世襲一等侯爵兼領大將軍職的赫穆家,此時佇立在狂風中的男人就是當代大將軍,赫穆厲。

正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傳說他是個性情非常冷厲,說一不二,絕不容情之人,在嵐國,甚至是整個耀炬大陸上,他都是赫赫有名的威猛戰將,也有人說他是嵐國最後的屏障,只要有他在,嵐國就不會滅亡。

因此在莫罕沙海所處的亥州,嵐國子民心中最景仰的並不是遠在京城的皇帝,而是他們的侯爺,也是他們最厲害的大將軍,赫穆厲。

「將軍。」在不時呼嘯而過的風沙里,親兵首領一步步艱難地走向將軍,而後恭敬地喚了聲。

「人帶來了嗎?」赫穆厲冷淡的聲音里不含一絲怒焰,但親兵首領的腦門卻感到一陣悚然發麻。

「將軍……」他稟報的語氣有些猶豫,心裏擔憂着,將軍期待了一年的鍛冶師若是個名不副實的騙子,無法修復將軍的愛劍「颶風」,到時將軍大發雷霆,想到那之後眾兄弟的下場,他就覺得胃有些疼。

「還不把人帶過來?」赫穆厲劍眉揚起,犀利的冷眸掃向他。

感覺到將軍身上冷冽的氣息,親兵首領咽了口唾沫,心想,只要事關寶劍颶風,將軍就會耐性盡失,以前也有過沽名釣譽的不實鍛冶師前來毛遂自薦,但被發現無法修復颶風後,下場也都挺凄慘的。

雖然這次是他們將人強搶而來,但對將軍來說都一樣,在他眼裏,只要是不能修復颶風的鍛冶師全是廢物,而他們也會背上辦事不力的連帶責任。

將軍一旦心情不好,全營的弟兄們就沒好日子過,他們可不想在這種沙暴里操練啊,那樣絕對會脫掉好幾層皮的!

為了所有人的命運着想,他只能在心裏默默祈禱着,妖女,你最好真的有本事,千萬別連累我們!

由於追捕鍛冶師的過程頗不順利,追捕的親兵們又背負着赫穆厲軍令如山這樣的重擔,因此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便私下稱這名鍛冶師為妖女,也算在心裏為自己出一口氣。

「是!」親兵首領朝後方比了個手勢。

漫天風沙里,兩名親兵緩緩押着一名女子朝他們走來。

被五花大綁的德雪心裏火大極了,她根本沒招惹過什麽赫穆將軍,可是這個人竟然派人追捕了她一年,不但讓她所有生意都做不成,還逼得她四處奔逃,狼狽得不得了。

從第一次和他派來的人見面時她就說了,只有人家找上門求她修兵器的份,要她大老遠前去莫罕沙海修復兵器,不可能,不管給她多少錢都別想!

死亡之漠那種鬼地方,她才不去呢!

更何況她根本不缺這筆生意,她可是有名的鍛冶師,從耀炬大陸四面八方慕名而來的人可多了,那一批批的肥羊隨她挑、任她宰,她為什麽要專程去死亡之漠幫那個有烈煞將軍之稱的赫穆厲修復兵器啊?

而且聽說那個人治軍是出了名的冷厲無情,她才不信去了那裏她會有好日子過!

懷抱着這樣的想法,德雪說什麽都不肯接這筆生意,但被她拒絕後,赫穆家派來的人竟然翻臉了,還說一定要帶她回去覆命。

當將軍就可以蠻橫不講理嗎?哼,想抓她哪有這麽容易!於是,靠着兩年來替不少人修復兵器所累積的人情和人脈,德雪在嵐國四處逃竄。

在她逃亡期間,雖然也有豪門貴戶表示願意庇護,實際上是趁火打劫,企圖網羅她成為私家的鍛冶師,但她都拒絕了。

要她認誰當主子?辦不到!想她德家人的身軀里流的可是隨心所欲的血,她才不要成為哪個私家的鍛冶師,從此被綁在一個地方呢。

而且冶鍊兵器原是她的興趣,離家後為了生存,她才不得不為他人修復兵器,她本來都已計畫好,等賺夠了銀兩,她就不當鍛冶師了,到時先去從前爹爹和她說過的那些名勝好好遊歷一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沒想到無緣無故冒出赫穆家的這群瘋狗來,過去一年裏緊跟着她不放,最後她還是栽在他們手上,竟然把她綁得像個粽子,當她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犯嗎?可惡極了!都是一群野蠻人!德雪在心裏恨恨地罵著。

赫穆厲冷眸打量着面前一身風沙,看來頗為狼狽,也顯得非常嬌小的身影。這個人就是聞名天下的鍛冶師嗎?看起來挺沒架式的!

他赫穆家代代傳承的除了侯爺之位與保家衛國的責任外,從他祖父那一代起,還傳下一把名為颶風的寶劍,是承襲赫穆家侯爺之位與大將軍一職的族長才能擁有的寶劍。

颶風是百年前有名的鍛冶師歐陽子生前所打造最為得意的一把名劍,也是一把吹髮即斷、削鐵如泥的寶劍,當他與敵軍對戰時,揮舞劍身形成的凌厲劍勢,往往瞬間便能斬除面前所有的阻礙。

但就算是舉世無雙的寶劍,在戰場上仍會有所損傷,可是一般的工匠根本無法好好修復它,因此從上一代赫穆家的煉劍師去世之後,已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他們一直無法再找到有能力可以完全修復颶風的巧匠。

赫穆厲繼承侯爺之位以來,便不曾停止尋訪適任的煉劍師。

一年多前,他偶然得知一個消息,嵐國東方出現了一名女鍛冶師。所謂鍛冶師,與一般的鐵匠不同,他們擅長融合、鍛煉不同的金屬以打造出更堅固也更鋒利的兵器,但這名女鍛冶師最引起他注意的是,聽說她專精於修復各種兵器,且她所修復的兵器都能發揮更高的效用。

所以,赫穆厲立刻派人前去將這名女鍛冶師請來,又因為勢在必得,他還另外下令,若人請不來就給他綁過來,總之他要定這名鍛冶師了。

過去一年間,他派出的人馬三度找到她的行蹤,可是都被她逃掉了,最後一次她人被逼到莫罕沙海附近,他派出親兵營的人前去逮她,有他嚴格訓練過的部將出馬,果然逮到了人。

就是眼前的這個小傢伙嗎?感覺挺不可靠的。

見到他那雙利眸里透出的輕蔑與藐視,德雪揚起頭來狠狠瞪向他。她那雙幽綠如寶石的眼眸裏帶着怨憤和不甘,但因為風沙不時吹來,她只好眯起眼睛,可是仍努力抬高了臉,怎麽都不肯示弱。

大混帳!野蠻人!德雪緊抿着唇在心裏怒罵著,若不是一張口就會吃到風沙,她一定罵出聲來。她又不是他家的逃奴,竟敢這樣對待她!他到底以為他是誰啊?

那瞬間發出燦亮光芒的翡翠色眼眸讓赫穆厲多看了一眼,見到她怨憤及反抗的態度後,他冷冷地下令道:「鬆綁,讓她過來。」

親兵首領舉手比了個手勢。收到指令後,抓着德雪的親兵們鬆開束縛她的麻繩,又在她身後推了一把,將她推向前。

她腳步踉蹌,往前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可是當她感覺到前方的男人看戲般的目光後,她硬是挺起小小的身子,努力想在風沙中站穩,好維持她鄙視野蠻人的姿態。

看到德雪高傲不屈的模樣,赫穆厲眸里閃過極淡的興味。明明是個小女人,可是她那股絕不服輸的勁兒卻對了他的胃口,雖然知道她只是虛張聲勢,但意外的,他竟不覺得厭惡。

她就像是只小沙貓在他眼前撒潑,連那雙桀驁不馴的璀璨綠眸都像極了莫罕沙海里特有的野生沙貓。這莫名湧起的想法讓赫穆厲不禁有點想笑。

「不敢過來嗎?」他語帶挑釁地說。

赫穆厲內力深厚,低沉渾厚的聲音劃破了呼嘯的風聲,聲傳入德雪耳中。

她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小臉上的神情有點扭曲,咬牙切齒。

怕你啊!反正都落在你們手裏了,要殺要剮隨便你,本小姐才不怕!德雪心中恨恨的罵著,眯着眸一步又一步在沙地里艱難地往前走。

然而才走了幾步,她就發現剛剛還呼呼狂吹着的風沙竟然停止了。

她不禁停下腳步,心裏對這片死亡之漠的喜怒無常有了更深的體會。一下子就颳起大風,捲起無邊的沙暴,但也說停就停,好像剛剛的沙暴只是一場夢境般,所以她說這種鬼地方誰要來啊!這是人能居住的地方嗎?

德雪恨恨地抬起頭,這才注意到,前方不遠處那個冷着臉,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一身猩紅的束袖戰袍,身披銀甲,並未戴着戰盔,只是以一隻銀冠將他腦後的長發束起,劍眉星目,五官深邃陽剛,看來頗為俊朗,加上不重而威的氣勢,確實很有聞名天下大將軍的風範。

但因為德雪自認受到了極惡劣的對待,她還是將他視為一個野蠻人。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沙里滾了幾百圈般,頭髮、脖頸、臉上、手腳全部都被黃沙包覆,難受得不得了。

因此在她看到赫穆厲一身清爽而感覺自己更為狼狽不堪後,心裏更火大了,「你到底想怎樣!嵐國沒有王法了嗎?我是犯了哪條罪,你竟然這樣對我?」

聽到她的怒吼聲,親兵首領臉都黑了,這妖女竟敢這樣頂撞他們將軍,不想活了嗎?他真沒見過這麽潑辣的女人!

「大膽刁民,在大將軍面前還敢如此放肆!」他怒喝出聲。

可是他的斥罵只換來德雪冷冷的一瞥,目光中更帶着濃濃的不屑及藐視。

「我是刁民,那你們算是什麽?強盜還是土匪啊!我好好的在登州做我的生意,你們竟然追捕我,還把我抓來這種鬼地方,大將軍,將軍就了不起嗎?」

哼,她見過的將軍還會少嗎?將軍又怎樣?有本事就自己修寶劍啊,有求於人還擺出這種態度,竟然請不成就用強搶的,活該兵器沒人修!

德雪從小在山裏長大,父親是隱居於在深山不肯入仕的有名兵法家,不時有權貴人士捧着金銀前來求教。

而冶鍊兵器只是他閑暇時的嗜好,並非以此為生,加上他只有一個獨生女,德雪從小就被他當成男孩子般教養長大,他更將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她,後來見她在煉製兵器上青出於藍,更是縱容她盡情研究、耍玩各式兵器,從不勉強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父親既是有名的高人,上門求教之人自然絡繹不絕,因此在德雪眼中達官貴人一點也沒啥了不起,她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所謂的達官貴人,他們一個個有求於爹爹時還不是都打躬作揖,客氣得很。

她也並非性情粗野,不懂禮節之人,只是依照爹爹所說的,你若是個人,我就待之以禮,若是只瘋狗就不用客氣,直接打跑了再說!

對她而言,強行追捕她又把她綁來這裏的所有人,都跟亂咬人的瘋狗差不多!

聽聞她的斥責,赫穆厲臉上的表情並未改變,只是淡淡挑起一側劍眉,犀利的冷眸睨向她。

被他突然散發出的冷冽煞氣所籠罩,德雪覺得身子有點發冷,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了起來,可是她仍不肯屈服,挺直了背,幽燦的綠眸奮力地回瞪着那個倨傲跋扈的男人。

哼,誰怕誰啊!

見眼前的小沙貓明明都已嚇得簌簌發抖了,卻依然張牙舞爪,赫穆厲唇角微微勾起。他還沒見過脾氣這麽烈的姑娘,剛剛他竟有種想把她整個人從背後拎起來的衝動,那一定很有趣。

想到她會如何掙扎、撒潑,他突然覺得,就算她無法修復颶風,也還是可以留下來一陣子,馴服一隻小沙貓似乎也是種不錯的消遣。

赫穆厲冷冷地開口道:「若姑娘有本事修復颶風,本將軍自當向姑娘賠罪,但若是沽名釣譽、名不副實的騙徒,本將軍也必定重重治罪。」

他話說得霸道,言下之意是,若她能修好颶風,他就將她奉為上賓好好招待,但若修不好就會被他當成騙子,到時是下獄治罪還是流放或判為奴隸什麽的,就看赫穆大將軍的心情而定了,因為他不僅是鎮守莫罕沙海的大將軍,更是這一方領土的主子,一切他說了算。

這個無理的威脅,德雪聽出來了。

她知道赫穆家歷代以來鎮守在莫罕沙海,又是一等侯爵,管領着亥州全境,加上此地民風剽悍,向來排外,因此在亥州一直是赫穆家說了算,簡直和土皇帝一樣。

她也聽過現任的赫穆將軍治軍有多冷厲無情,所以她一點都不想來啊!她是被綁來的耶……

「明明是你強抓我來的,我騙你什麽了?我又沽名釣譽什麽了!」

見他根本不理會她,好像沒聽到她說話的樣子,德雪快氣炸了。

看到眼前的小貓氣得像是豎起全身的毛,赫穆厲揚起劍眉,眸里閃過一絲惡劣的戲謔之意。

「颶風!」他突然低喝一聲,便揮出手中的巨劍。

極為鋒利且泛着冷冷寒光的寶劍瞬間從德雪眼前驚險的掠過。當然,赫穆厲是算過距離的,絕不會傷害到她,但德雪還是被嚇了一大跳,身子直覺往後閃避,跌倒在沙地上。

當她回過神,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一隻素指顫抖地指着剛剛讓她出醜的男人,心裏怒吼着,你你你……竟然這樣陰我!我們的梁子結大了!我絕不會原諒你!

見到德雪一臉氣急敗壞,赫穆厲內心暗笑,但神情依然冷淡地望着她,語氣有些輕蔑的激着她說:「怎麽,發現颶風不是你修復得了的寶劍,惱羞成怒了嗎?」

聞言,德雪晶眸倏瞠,心裏詫異的想,這個野蠻男人還能顛倒是非黑白到什麽地步啊?

她感覺心口窒悶,好像有口血憋着,就要噴出來般,偏偏她又打不過他,撲上去也沒用啊!過了好一會兒,感覺牙都快被自己咬斷了,她才深深吸了兩口氣,決定不再跟這個聽不懂人話的蠻子講理。

德雪恨恨地扭開頭,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把插在沙地里,劍身泛發著隱隱寒芒的颶風上,然後,她翡翠般的晶眸一閃。

赫穆家的這把颶風,在耀炬大陸的兵器排行譜上是赫赫有名的,她也曾聽爹爹談論過此劍,當初要不是顧忌死亡之漠和赫穆厲的名聲,她倒還滿想親自會會這把傳說中的名劍。

颶風確實不愧為歐陽子前輩的得意之作,只可惜有這麽野蠻的主人!德雪冷哼了聲。

當她打量着颶風時,赫穆厲也正打量着她。

這個在短短兩年內冶鍊兵器的名聲就傳遍整個嵐國,甚至風靡耀炬大陸上其他四國的鍛冶師,竟是個年紀還這麽輕的姑娘,她真有修復兵器的本事嗎?

之前聽聞她是個年輕的姑娘時,他心裏還認為,世間奇人不少,說不定對方只是駐顏有術,可是今日一見,他已能確定,她就是個年輕姑娘,還是個初生之犢不畏虎,脾氣很烈的小姑娘,這下他不得不懷疑,她真能修復颶風嗎?

正當他這麽想時,目光已與德雪對上。

她那雙幽綠的晶燦眼眸里隱隱燃着一絲火苗,是她身為鍛冶師的自負與驕傲,她以目光表明她從沒遇過她修復不了的兵器。

可是她不願為他修!德雪重重地轉開頭,表達她心裏的不滿與不屑。

這時,天地間一片靜謐,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一望無際的黃沙大地,再度感受到莫罕沙海的壯闊無邊。

而後,她的目光回到無邊沙海里那個偉岸男子的身上,發現他的身影竟與這片沙漠如此契合。狂傲不羈,這是個無法被駕馭的男人。瞬間,她心裏奇異地冒出這個念頭來。

見到那個高大身影朝她走過來,德雪愣愣地望着他,身軀卻一動都不能動,好像被猛獸盯上的無助獵物般。她其實很想轉身往後跑,可是雙腿完全不聽使喚,只能心跳加速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赫穆厲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手握住颶風,居高臨下望着德雪,她嬌小的身軀被他的影子完全覆住。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冷淡,可是下一刻,她發現眼前天旋地轉,腰身已被一隻強壯的手臂重重攬起。

這個野蠻人竟然把她當成貨物一樣攔腰抱起就要帶走?

「快放我下來,野蠻人!」德雪慌亂地尖叫,可是沒人理她。

親兵們訝異地目送將軍扛着鍛冶師遠去的身影,心裏都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

赫穆厲將德雪扛在腰間,完全不被她的掙扎與喊叫所擾,只覺得這隻小貓兒真輕。

在回到將軍營帳的路上,訓練有素的軍士們見到他們時就算心裏有所疑慮,但都還是立即低頭行禮,沒有一個人敢多看德雪一眼。

如此嚴明的軍紀讓德雪心裏感到吃驚,她曾聽說過赫穆厲治軍非常厲害,但親眼瞧見這森嚴的氣勢,還是讓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望着他刀刻般的側臉,他面容冷厲,彷佛無所畏懼,落在這樣的男人手上,她到底會如何?她心裏不禁擔憂了起來。

進入帳里後,赫穆厲走到他平時休憩的卧榻前方,大手一放,德雪發出一聲驚叫,人便落在柔軟的地氈上。

只見赫穆厲有點不滿意地望着一身風沙的她,然後說了一個字,「臟。」

臟?德雪猛抬頭瞪着他,一臉不敢置信。他敢嫌她臟!讓她一身風沙的到底是哪個混帳啊?

但她還來不及開口怒罵,他已召來隨侍的小兵,命令他們前去燒水並準備沐浴必備之物。

見赫穆厲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裏,加上之前受的種種委屈,德雪氣瘋了,抄起手邊拿得到東西就往他身上砸,但才砸沒兩樣,他突然低下頭定定看着她,她一愣,就見到一隻鐵臂向她伸來。

「放開我!你這個野蠻人!」德雪尖叫着。

但赫穆厲只是牢牢地將她的雙臂連同身軀再次緊緊箝住,然後像攜帶貨品般把她攬至桌案邊,便專心地處理起軍務來。

「野蠻人,你快放開我,我不會饒你的!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她聲嘶力竭地喊叫警告着,可是他根本不理她,任由她喊得嗓子都啞了仍置若罔聞。

不久後,兩名小兵抬了一大桶熱水及一桶冷水進來。

赫穆厲示意他們將水抬往角落的屏風後頭,待他們將一切安置妥當離開後,他才轉頭望着德雪,冷冷地道:「洗不洗?還是要我找人來幫你洗?」

「你……」她氣得小臉通紅,但在他沒得商量的目光威脅下,她衡量自身的處境,最後還是不得不屈服,「我自己洗。」

見小貓終於聽話,赫穆厲才鬆開手臂。

他一放開箝制,德雪馬上就離開他身邊,臉上的神情又氣又怨,一副很想咬死他又對他滿是忌憚的模樣。

他竟然會覺得她這模樣很可愛?赫穆厲望向她的眸光轉為深沉幽暗。

完全未察覺他的注視,德雪很快的走到屏風後頭。

自從她被赫穆厲的人馬逼入亥州後,她就沒過過一天平靜的日子,她一直轉移躲藏的地方,但最後還是被他們逮着了,這陣子都沒能好好梳洗,她早就受不了了。

望着冒着白煙的大浴桶,她雙眸燦亮,心裏十分期待,可是又很快的想到,該死的,那個野蠻人還在帳里,教她怎麽洗啊?她怎麽可能和一個男人同處一室還能安心的沐浴?

她原本以為赫穆厲會出去,但等了半天她只聽到他翻閱卷宗的聲音,一點要避嫌的意思都沒有。

「赫穆厲!」她連名帶姓地喊道。她當然知道他是將軍,也曉得他是世襲的侯爺,但她就是不肯稱他將軍或侯爺,只會欺負女人的男人算什麽東西!

「難道你正等我陪你一起洗嗎?」突然,低沉略帶嘲弄的聲音從極近之處傳來,赫穆厲不知何時已來到屏風前。

德雪嚇了一跳,連忙後退,纖背抵着營帳的角落。

「你……你不要進來喔,你要是敢亂來,我會喊人的!」她驚慌地警告着他,這時她才意會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要是這個男人突然獸性大發……

「是你教我過來的。」他冷淡的聲音打斷了她驚恐的想像。

「我、我是教你出去!你在這裏,我要怎麽洗浴啊?」說完,德雪已滿臉通紅。這個裝傻的可惡臭男人!野蠻人!

「你該怎麽洗就怎麽洗,難道真要我幫你洗嗎?」他雙臂環胸,不願意離開。這是他的營帳,他為什麽要走?

「赫穆厲,男女授受不親你不知道嗎?你還有沒有一點廉恥心啊!」德雪咬牙切齒地罵著。

「喔,原來你是女的啊。」屏風外傳來他涼涼的聲音。

德雪聽了雙眸大瞠。這是什麽意思?他是說她一點都不像女人嗎?

啊──她好想殺人!她這輩子從沒這麽恨過一個人!

「你別欺人太甚!」說不出的委屈湧上心頭,德雪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無法控制的哽咽。

聽到她好像快哭出來了,赫穆厲劍眉擰起,最終決定還是不要把小貓弄哭得好,他轉身緩緩步出營帳,離開之前開口道:「你安心的洗吧,這是我的營帳,不會有人進來的。」

聽到他遠去的聲音,又過了好一會兒後,德雪才收拾好心情,不再那麽激動氣憤。眼見熱水都快涼了,她咬了咬唇,最後還是脫下滿是沙塵的衣裳。

雖然赫穆厲說她可以安心的洗浴,但她怎麽可能相信他?她一個女子孤身在滿是男人的軍營里,教她怎麽安心啊?

她快速地以皂角將頭髮及身子洗凈,之後匆匆忙忙地換上赫穆厲差人為她準備的衣袍。

這是套男人的舊袍衫,德雪先穿上單衣,再套上一身藏藍長袍。裹着寬大的衣袍讓她的身材更顯得嬌小,她努力的把衣擺拉起,走出屏風,在帳里左張右望後,她爬到卧榻上,雙手抱膝,蜷在角落。

她原來是想等赫穆厲回來的,可是連日來的奔逃還有今日的驚亂已讓她疲憊不堪,身子洗凈後感覺舒服多了,她終究不敵濃濃的睡意,在榻上睡着。

不安的小貓蜷在角落睡去,這就是赫穆厲再度踏入營帳後看到的景象。

他緩緩走到卧榻前,望着身穿他舊衣的德雪,尚未拭乾的青絲被她盤成雲髻挽在頭上,粉嫩的小臉,潤紅的櫻唇,以及幾乎被寬大的衣袍淹沒的小小嬌軀,看起來竟有些惹人憐愛。

赫穆厲靜靜望着她,見她身軀微微顫抖,似乎是覺得冷,他順手拿來自己的披風蓋在她身上,緊抿的唇角微微勾起,向來冷厲的眉宇也輕輕舒展開來。

小貓,好好睡吧!他在心裏輕喃着。

德雪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

耳邊傳來炭火的迸裂聲,揉着眼,她愣愣地坐起身,目光落在身上披着的寬大玄黑披風上,心想,難怪她感覺很溫暖,一點都不冷,沙漠地帶日夜溫差非常大,白天好熱,夜裏又冷得不得了,她一直不能適應。

這披風是有人為她披上的吧?德雪雙手抓着披風,目光掃向四周,然後停在前頭桌案邊那個高大的身影上。

是他為她披上的嗎?她打量着身上的這件披風,果然在一角見到金線與綵線交織綉成的家徽。那是只沙漠中的飛鷹,據說那是蒼鷹,是只生存在莫罕沙海的猛禽,赫穆家一族自認是沙漠之鷹,是傲視沙海的霸主。

野蠻人竟然也有溫情的一面,這讓德雪有點驚訝,她還以為他會不管她的生死呢,畢竟從下令追捕她開始,這個人對她就一點也不留情。

她爬下卧榻,把肩頭的披風拉緊,赤着小腳踩在帳里軟軟的地氈上,一步一步走近桌案邊。

赫穆厲正閉着眸靠在桌邊沉睡。

他是因為卧榻被她佔了,所以才倚在桌邊睡嗎?他竟然沒有搖醒她,把她趕下卧榻?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認定赫穆厲既惡劣又沒血沒淚的德雪對他的看法有了些許改變。

可能是因為他睡著了,沒有之前那種強烈的壓迫感,德雪難耐好奇地偷偷打量起他來。

他的身材很高大,看起來也很強壯,應該是長年鍛鏈出來的,那雙斜飛的英挺劍眉,就算他睡著了還是顯得很凌厲,緊抿的唇也感覺很嚴肅,連睡着都是一副兇巴巴的樣子。

德雪正如此腹誹着,晶眸就與赫穆厲緩緩張開的利眸對上,她愣了下,倏地雙頰嫣紅,白皙的耳朵也瞬間紅若朝霞。

她那做壞事被當場活逮的窘迫與慌亂模樣讓赫穆厲揚起眉,再次覺得這隻小貓的反應真是很可愛。

「你看得滿意嗎?」他忍不住打趣道。其實他早就發現德雪醒來了,只是不動聲色,想知道她打算做什麽,是否會再企圖逃亡,結果竟然是走過來瞧他,果然有趣得很。

「滿、滿意什麽?我滿意你做什麽啊?」德雪已有些語無倫次,不知為什麽,在這個蠻子身邊,她就是很難冷靜下來。

「我怎麽知道你滿意什麽?我一睜開眼就看到你着迷的望着我,我只好問你羅。」他語氣依舊冷淡,心裏卻隱忍着笑意。

「我着迷的看着你?」德雪覺得自己頭頂都要冒煙了,瞪着他道。「你胡說!」誰會着迷的看着這個野蠻人啊?

「我胡說?你剛剛不是正看着我嗎?」他覺得逗這隻小貓真的頗有意思。

「我哪有?我、我是在找颶風。」腦子裏一片混亂,德雪隨便找了個藉口便道。

但話一說出口她就後悔了,誰要幫他修復颶風啊!

她懊惱的神情全部落在赫穆厲眼中,他沒有再逗弄她,反而起身從身旁抄起颶風,然後遞至她面前。

「它在這裏。」

他嗓音低沉,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但德雪就是聽得出他正在偷笑她。

儘管心裏氣惱,但神兵利器泛起的冷冷寒光,還是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凝視了颶風一會兒後,她抬起頭,神情專註地望着他問:「你就這樣把劍給我嗎?」

他之前不是還一副很不信任她的樣子,怎麽現在又好像很信賴她,連試探都沒有,直接就把他的寶劍交給她?她知道對劍客來說寶劍是命,是絕不容許外人隨意觸碰的。

「你是鍛冶師啊。」赫穆厲理所當然的說。

德雪皺起眉頭,很煩惱地望着他,過了一會兒,她沒有接過劍,只是就着他拿劍的手認真的把劍身上下打量過一次,又伸手在劍身上輕輕彈了下,當一聲,颶風發出清脆的聲響。

德雪閉着雙眸聆聽,神色極為認真,又很快的睜開眼,伸手在劍身不同部位連彈了數下,帳內餘音嫋嫋,她則閉上眼靜靜傾聽、確認着。

「這把颶風至少傳承百年,在三寸、四寸七、八寸處有程度不同的缺損與裂隙。大約四十年前曾經大修過,是由很高明的鍛冶師修復的,近十年間沒有受過大損傷,但最後一次完好的修復,至少在二十年前。」

她嚴肅地說完,然後睜開眼,翡翠般的晶眸盯着赫穆厲。

「我說的對嗎?」她屏住氣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赫穆厲直直盯着她,沉邃幽暗的眸子閃爍着微微的燦亮,他唇角勾起,緩緩地道:「鍛冶師果然名不虛傳。」

聽了他的話,德雪鬆了一大口氣,雖然她對自己的能耐是有把握的,但能夠得到他的認同,還是讓她心裏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不對啊,他認不認同我干我什麽事?我又不打算幫他修劍!德雪內心抗拒着那種被他肯定而湧起的喜悅感。

「既然德小姐可以只觀劍身、只聞聲響就斷出颶風的問題,想必已有修復它的方法了。」他語調依舊低沉但果斷堅定,彷佛這是天經地義之事。

其實,剛剛要把颶風交給德雪時,他並未期待她會有什麽驚人的表現,只是出自一種直覺,在見到她認真的眼眸後,他願意把颶風借她一看,沒想到結果竟大出他意料之外,她只憑着觀察寶劍及敲劍擊身就斷出了颶風的損傷及曾經修復的歷史。

這隻小貓真有幾分本事,這下子她更得他心了。

「德小姐?」聽到赫穆厲改變稱謂,德雪覺得這個男人好現實啊!認為她沒有利用價值時就你呀你的叫,現在有價值了就變成德小姐!

「你不喜歡這個稱呼嗎?也好,以後我們要長期配合的,那我就叫你小雪好了。」有人很霸道地擅自作了決定。

「什麽小雪!還長期配合,誰要和你長期配合啊?」她驚訝地反駁道。為什麽他可以這麽厚顏無恥?誰要和他長期配合,她才不要留在這個鬼地方呢,還有,誰說他可以叫她小雪了?連她爹都沒這樣叫過她耶!

「嗯,小雪,能不能長期配合,當然還要看過你修復颶風的結果,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赫穆厲口吻沉定,不容拒絕的說,希望她的手藝能和她的耳力一樣好。

「赫穆厲,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我說我沒打算和你長期配合,還有,不準叫我小雪!」德雪氣急敗壞的駁斥着。竟然說希望她不會讓他失望?他到底以為他是誰啊?天王老子嗎?

「你不用緊張,我知道要成我赫穆家的煉劍師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相信你的能耐,我會多給你幾次機會的。」

赫穆厲說話向來是說一不二,沒有情分可講,要不是他確實偏袒德雪,不會說出會多給她幾次機會這樣的話。

但這種偏袒德雪根本不領情。

「你這個野蠻人,你能不能聽一下別人說話啊?我說我不會和你長期配合,更不會成為什麽赫穆家的煉劍師!」

開玩笑,多少豪商巨富開出極佳的條件,她都不願屈就,成為私家的鍛冶師了,她為什麽要來這個霸道野蠻男人的地頭讓他欺負啊?

但赫穆厲只是面無表情地望着她,然後拍拍她的肩頭,說:「天完全亮後我們就會拔營回城,等回到侯府,我們再慢慢商量怎麽修復颶風吧。」

被他的大掌重重拍着,德雪內心悲憤萬分。這個男人真的聽不懂人話!她快要被氣死了啦!

無論德雪怎麽表達她的不滿,在赫穆厲眼中都像只是一隻正在撒潑或撒嬌的小沙貓,他一點都不在意她的反抗,相反的還覺得很有意思。

剛好這次的練兵行動已經結束,他們今日就要拔營回城,他打算把德雪帶回侯府,如果她真能修復颶風,讓她留下來當赫穆家的煉劍師似乎是個不錯的想法。

他向來不喜歡柔弱的女子,好像只要他聲音大一點就會被他嚇得昏過去,還有那種說是莊重守禮,其實是乏味至極且眼高於頂的千金小姐們,而德雪雖說性子是野了點,但敢說敢做,想到她昨日竟敢拿東西砸他,赫穆厲揚起劍眉,眼中掠過一絲近乎柔情的神色。

他真不知道她是膽大包天還是真的氣昏了頭,可是這樣的她很有精神,他喜歡。

要在莫罕沙海生存就必須有旺盛的生命力,這一點,他覺得德雪完全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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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煉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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