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依然那麼深沉,帶着點點幽靜,但更多的卻是擾亂人心的孤寂。
望着這樣的夜,寒雨不禁嘆息。
離紫言進宮已過去整整十天,這些天裏,他日夜期盼飛雪能再次出現眼前,可每天的日落月升帶給他的都只是失望與心痛。
就像現在,凝視高掛天際的明月,寒雨心中卻滿是痛楚和寂寥。
為什麼?為什麼您還未回來?少爺,難道說……您真的不要我了?就像紫言大人說得那樣,您真的、真的……恨我……所以連我的面也已不想再見?少爺,您可知道,寒雨好想你,想得……心都痛了……
想到此,寒雨不禁用手捂住隱隱作痛的心口。
心,撲通撲通地跳着,每一下都訴說著他對飛雪的情意,這份愛戀,這份心情,從他第一次見到飛雪時就已存在,並且隨着時間的流逝越變越深,直至難以自拔……
「雨妃娘娘.時辰已不早,可否傳膳?」
隨着小太監又細又尖的聲音在房內響起,被打斷冥想的寒雨站起身,「不必了,傳命下去,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是。」
片刻后,小太監前來複命,說是熱水已經準備好,請他前往沐浴。
遣退一干宮人後,寒雨拖着疲憊的身軀獨自來到池邊。
進宮后,寒雨便養成了無事經常沐浴的習慣。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體曾被飛雪以外的人撫摸、親吻,他就覺得自己好臟。如果可以的話,他只想被少爺愛撫,被少爺憐愛——除了少爺,他誰都不要。
浸泡在炙熱的池水中,寒雨紛亂的心逐漸沉澱下來。
坐在水中,寒雨無意識地用手撫過肌膚,雖然他人坐在這裏,可心早已飛出千里之外。
自從自己傷勢痊癒后,夜逸風幾乎夜夜留宿朝夕殿,愛欲狂歡接連不斷。
父親……好陌生的字眼……
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寒雨感慨不已。
父親這個詞,對別人來說,或許是人生最重要的親人;可對於寒雨來說,父親卻沒有任何意義。畢竟他有記憶的人生才短短几年,而這些年中,陪伴在他身邊,讓他歡笑、讓他流淚的就只有飛雪……
父親或許給了他生命,讓他來到人世間,讓他看見、聽見、感受到眼前的這一切。但除此之外,他對父親這個詞沒有任何感覺。
也許在紫言大人以及其他一些人眼裏,他和夜逸風歡愛是很下賤,很無恥的事情,可他卻不在乎。在他眼裏,夜逸風與一般陌生人沒有任何區別,唯一的差別就是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自己是他生命的延續……僅僅……如此而已……
說起弒父,寒雨心裏並非沒有掙扎,再怎麼說,夜逸風也是給了他生命的人。可只要他一想到飛雪對他的期盼以及當年飛雪臉上閃現的決然,他心中就不再遲疑。寒雨明白,要是自己因為下不了手而失敗的話,飛雪定會親自出馬。
想到飛雪的身體會被夜逸風掠奪,他就嫉妒得發狂。這種事,只要他活着,就絕不允許發生!
池中的熱水因寒雨的重捶水花四濺,堅毅之色浮現在他臉上。
為了少爺,他什麼都願意去做,就算刀山火海也願去闖。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他的飛雪……他的少爺……
現在的他,並不是什麼夜雨辰。夜國皇子夜雨辰早在當年的戰役中死於冰河,現在站在這裏的是寒雨,是那個秋棠小苑出身,只為飛雪一人而活的寒雨……
他就是寒雨,寒雨就是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釋然的笑綻放唇角,果然,他身上流動着夜王的血。為了愛,他可以冷酷無情到什麼也不顧……
突然,一股腥甜從喉頭湧起,遏止不住地,一口鮮血從寒雨嘴裏噴出!
鮮紅的血,瞬間染紅了身體四周的池水,並迅速融於池水,消散無形。寒雨被池水熏紅的臉色,也在霎時轉為慘白。
伸出顫抖的手,寒雨一臉平靜地抹去黏染唇邊的嫣紅。
紫言當日留下的香油已近見底,寒雨心中明了,他的時日已經不多。
滾燙的池水忽然不再溫暖,寒雨用雙手抱住自己,整個人蜷縮起來。
如果說,他真的命不久矣,那麼他臨終前的唯一願望就是再見一次飛雪,要是能再看見飛雪的微笑,再次得到飛雪的親吻……那他就算死,也死而無憾。
飛雪……雪……求求你,在我離開前,讓我再見你一面……或許這個願望在如今已是遙不可及,可我仍然奢望,仍然乞求……
我的雪……我最愛的人……請你……回到我的身邊……哪怕只是瞬間……我也心滿意足……
***
整整月余,飛雪不辭辛勞,踏遍雪山各個山頭。終於在某一天,他於雪山側峰峰頂的懸崖邊找到了傳說中的聖果。
看着手中晶瑩剔透的兩枚朱果,飛雪不禁感慨,要不是他無意在古書上窺得聖果的模樣,又有誰會知道,這種看似普通的紅果就是百年難遇聖果?
「呵呵……寒雨,看來你註定屬於我……」望着手中果子,飛雪開懷而笑。
小心翼翼地收好聖果,飛雪遏抑不住激動情緒,腳履輕盈地踏上了下山之路。
三個時辰后,飛雪順利回到山腳下。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借宿在一戶李姓獵戶家。
「歐陽大夫,您找到藥材了?」見飛雪興高采烈的模樣,李大叔一猜就着。
「是的,李大叔。這些日子多虧您照顧。」說著,飛雪開始整理行囊。
「您打算回皇城?」看着滿懷喜悅的飛雪,李大叔臉上浮現擔憂。
「我要趕回皇城給病人治病。大叔您是不是有消息要我捎帶?」想起李大叔的兒子在夜摩城做工,飛雪好心問道。
可讓飛雪意外的是,李大叔搖搖頭,「歐陽大夫,如果只是一般病人的話,我勸您還是不要去夜摩城了。」說著,大叔一聲長嘆。
「出什麼事了?」聽聞此言,飛雪握着行李的手一緊,心跳也莫名開始加快。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徘徊不去,攪得他心口一陣難受。
「唉……聽說夜王陛下突染重症,卧床不起已有多日,偏偏前些天夜摩城又發生了亂民暴動,整個皇城淪為一片火海。我兒子好不容易才從那裏逃了出來……歐陽大夫,我看您還是不要踏這渾水,早早離開為上。」
老人的苦苦規勸飛雪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當他聽見皇城淪陷這幾個字時,整個人就已呆若木雞,半晌說不出話來。
想起寒雨目前的處境,飛雪頓時心亂如麻。
一刻也等不下去,飛雪轉身走出茅屋,快步衝到愛馬旁,飛身躍上,收緊韁繩,掉頭就往夜摩城的方向奔去。
寒雨……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一定要平安地活着!我很快就能回到你身邊……等我,寒雨……一定要等我!
***
飛雪,我的少爺……你到底在什麼地方?真的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我的少爺……
半昏迷中,飛雪的笑臉一直浮現在寒雨眼前,他好想伸手觸摸,可現在的他卻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無力的他只能任人抬着他踏上逃亡之途……
***
「他們逃了?」站在空無一人的皇宮大殿上,紫言對默語的稟報一點也不感意外。
「是,夜逸風帶着寒雨向位於西方的西陵城逃去。」面無表情的默語垂着眼,恭敬地回答道。
最終他還是沒能捨得離開紫言,而此時紫言也急需默語的從旁協助。兩人難得達成了一致,並默契地誰也不提當日之事。
「西陵城?我記得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易守難攻……看來我們還有場硬仗要打。」雖然這麼說,可紫言的笑容里卻不見一絲為難。
「你有對策?」對紫言甚是了解的默語,一看就知他已胸有成竹。
「呵呵……這是自然。不過現在身中奇毒的夜逸風命不久矣,不足為懼。待我們牢牢掌控夜摩城后,再集中精力對付他。默語,派王榆前去圍城,只要不讓夜逸風溜走就成。」
「是!」
「對了,夜映辰呢?」紫言話鋒一轉,繼又問道。
「已於三日前擒獲,現正囚於大牢內。」
「很好,很好……」聽到這樣的回答,紫言臉上笑意更深,「給我好好看住,可別讓他逃了。」
「是。」應聲后,默語轉身欲退下。
就在默語轉身的剎那,他面前的飛龍雕門突然被人猛力推開。下一秒,渾身散發怒意的飛雪出現在兩人面前。
多日的風塵僕僕,日夜兼程,使得飛雪看上去很是狼狽,他的衣服沾滿灰塵,有的地方甚至還被勾破,好幾個大洞大剌剌地出現在衣擺上。
「飛雪,你終於回來了。」帶着笑,紫言迎上前。
默語同時斥退被巨響引來的一干士兵。
「寒雨呢?」飛雪趕來皇宮就是為了救出寒雨,不想卻慢了一步,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只怕紫言已經控制了皇宮,而寒雨……
想到寒雨興許已經遭遇不測,飛雪的心緊了又緊。
聽到寒雨的名字,紫言手一頓,臉色隨之沉下。「不要在我面前提那賤人!」
「告訴我,他人呢?」冷着臉,飛雪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那賤人有什麼好?值得你一回來就只知道關心他的死活!為什麼你就不問問現在戰況如何?不問問你的殺父仇人是生還是死?」瞪大美目,紫言看上去很是惱火。
「不許這麼說寒雨,他哪裏下賤了?!」同樣瞪着眼,飛雪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
「他都上了自己父親的床,還不夠賤?」鄙視的笑浮現紫言臉上。
聽到這樣的話,飛雪勃然變色,「夠了!我不允許任何人貶低寒雨,就算是您,我最尊敬的舅舅也不行!整件事中,最無辜的就屬寒雨!要不是我們利用他對我的感情,他又怎麼會和夜逸風糾纏不清?說來說去,這都是我的錯,寒雨他……」
「住口!我不許你再維護那個小賤人!他有什麼好?竟令你對他如此迷戀?為了他,你寧可放棄唾手可得的王位以及至高無上的權力?飛雪,就算你真的瘋了,我也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皇位和權力嗎?」聽到這兩個字,飛雪不由得全身一抖,苦笑起來。
「千百年來,為了這兩樣東西喪命的人又何止千萬?的確,皇權誰都想擁有,但卻不包括我!於我來說,我寧願選擇寧靜山野終老,而不是皇宮……
「也許你會笑我痴傻,可我覺得與其整日活在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皇宮裏,天天防範周圍所有人,到最後甚至連至親都不再信任……那還不如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和喜歡的人相守到老,那樣的生活才是我所期盼,我所渴望……」
飛雪的話被紫言甩在臉上的巴掌打斷,清脆響亮的聲音回蕩在安靜的宮殿中,而紫言臉上的神情已不僅僅能用憤怒來形容。
「歐陽飛雪,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從你出生的那刻起,你的生命、你的思想就不再只屬於你自己。你是夏國的王,你這一生註定要為皇位奮鬥,這是你永遠也逃不了的宿命……你也不要妄想逃避!」
「舅舅……我真是夏國的王?你確定是我,而不是飛凌?」相較於紫言的激動,飛雪卻異常平靜。
但就是飛雪這淡淡的幾句話,卻讓紫言變了色。
「你……」
面對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的紫言,飛雪垂下眼,「半個月前,我在雪山上救了一個人。」
「救人?」飛雪的突然轉變話題,讓紫言有些反應不過來。
飛雪頷首,「沒錯。他叫慕容靈汐,是飛凌的三師兄。」
聽到這個名字,紫言面色大變。
「慕容靈汐告訴我,飛凌這幾年一直在流霞山莊,不僅是飛凌,就連娘親也……」
「飛雪,你聽我說……」沒料到自己苦心隱藏的秘密如此簡單就被戳破,紫言有些慌了神。
閉眼搖搖頭,飛雪嘆了口氣,「舅舅,為何您與娘親要一起合謀欺騙我?您可知曉,當我看見那些焦黑的屍首時,我的心……彷彿被刀狠狠分成無數塊。」
「這些年,我日日夜夜活在自責中……您知道我有多後悔沒留在娘親和弟弟身邊,害他們被殺?要不是因為自責,我又怎麼會把所有仇恨都轉嫁在寒雨身上?害得他……」
想起自己對寒雨做過的種種,內疚、羞愧以及無數後悔紛紛湧上心頭,讓飛雪的眼一陣濕潤。
吸了口氣,飛雪慘然一笑,「結果呢?這一切卻只是一個騙局!你們騙我……我最敬愛的舅舅和娘親竟然聯合起來設計我……」
原本該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最後卻一起欺騙自己四年之久,這讓飛雪情何以堪!
「飛雪……」看着這樣的飛雪,紫言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舅舅,我根本就不是夏王之子,所以這皇位,我不會要!」
「你、你胡說什麼!」聞言,紫言大駭。
「舅舅,到現在您還想欺瞞我?」飛雪的眼裏滿是苦楚,「雖然我是娘的親生兒子,但卻不是夏王的孩兒——這個事實你們還想瞞我多久?」
「為什麼你會知道?你不可能會知道……」紫言徹底慌了陣腳。
「當年您為救我身受劇毒,我也因此高燒七日。」閉閉眼,飛雪道出來龍去脈,「不知您可曾記得,那幾日我一直住在您房裏。當您和娘再次因我而起爭執時,我什麼都聽見了……」
「原來,娘親當年因愛慕中原一遊俠而與他私奔,卻不想那遊俠後來遭遇仇人追殺,死於非命,留下身懷六甲的娘。當年夏王歐陽雨軒身受重傷昏倒後為娘所救,為了報答娘親的救命之恩,夏王娶了娘為後,並把我當作親生孩兒疼愛……」
「你果然什麼都知道了……」紫言苦笑,默認了飛雪的敘述。
「舅舅,夏王之位本該屬於飛凌,我也無意與他爭奪,您更不必為我再和娘親爭執。」
飛雪知道,紫言一直希望自己能成為夏王,但紫玉皇妃卻更中意幼子飛凌,因為只有飛凌才是夏王的骨血。所以多年來,紫玉一直對身為長子的他心有芥蒂,很不喜歡……
想到這些,飛雪又是一聲長嘆,「既然飛凌和娘都還活着,那我當年所立誓言也就無用了……」
說著,飛雪利落地扯下臉上佩戴多年的面具,重新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
「舅舅,有你陪在娘親和飛凌身邊,我很放心,請恕飛雪無法再侍奉娘親頤養天年……」說完,飛雪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給我站住!」紫言厲聲喝道:「歐陽飛雪,難道在你心裏就只有那個小賤人嗎?」
「我愛寒雨,愛得很深!」沒有回頭,飛雪停下腳步大方承認,「他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存在!為了他,我可以放棄一切。只要他回到我身邊,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飛雪坦然的回答簡直讓紫言氣不打一處來,同時更加深了他的絕望,「你……你……你混帳!」
「對不起,舅舅。我知道我讓您失望了,如果您恨我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來人,給我抓住殿下,不許他離開皇宮!」見飛雪堅決要走,紫言一聲大喝。
下一秒,原本空蕩蕩的大殿湧進無數士兵,團團將飛雪包圍在中間。
見狀,飛雪卻是微笑道:「沒用的,就算您今日留住我的人,也留不下我的心!」
飛雪艷麗的容顏與紫言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眾人皆一窒。尤其是他那帶着淡笑的眼角,看在眾人眼中更是風情無限。
趁着眾人被自己的微笑所惑,飛雪一個縱身躍上房檐。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飛雪連連縱身,幾個飛躍后,他的身影已飄至遠處。
遠遠地,飛雪聽見紫言在身後大喊:「歐陽飛雪……就算你走……你知道寒雨那小賤人的下落嗎?你快給我回來……不然的話……我一定不會放過他……我發誓……」
紫言隱隱約約的聲音,隨着飛雪的快速遠離逐漸消散在空氣中,紫言威脅的話非但沒讓飛雪回頭,反而使他跑得更快。
舅舅,就算您不告訴我,我也一定會找到寒雨……
寒雨……你一定要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去到你身邊!所以……等我……
看着飛雪消失於夜空的身影,紫言氣得直跺腳。他衝到默語身邊,劈頭就是一陣亂罵:「為什麼不追?為什麼眼睜睜看着他離開?」憤怒使得紫言白玉般的臉變得赤紅。
「追回有用嗎?」默語的眼有些迷離,「就算帶回他的人,沒有心的話……那又有何意?」
「混蛋!我管他有沒有心!我只知道他是夏國的新王,這裏沒有他不行!所有人都去給我追!務必把殿下帶回來!」
「是!」士兵們應聲后,齊齊沖了出去。
紫言又回頭看向默語,「你馬上通知王榆,命他立即攻城。我不管他用什麼方法,三天之內一定要攻下西陵城,活捉夜逸風,至於寒雨……」
說到寒雨,紫言臉色一沉,「格殺勿論!絕不能讓飛雪見到活着的寒雨!」
「屬下……明白。」知道紫言不會聽自己的規勸,默語只得低頭領命。
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裏,紫言臉上充滿怨毒,「寒雨……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在一起!絕對不會!哈哈哈……」
紫言的狂笑充斥整個大殿,雖然他臉上在笑,可心裏卻在悲鳴,在流淚……而他的笑聲也越來越孤寂,越來越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