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常惠安心地想笑,卻無法笑;他想喝水,但不記得自己身邊是否有水。

倒在床上,他無法入睡,也無法醒來,就這麼似睡非睡地躺着。

不知過了多久,本來冷得發抖的他,突然陷入了大火中,身邊火舌亂竄、赤焰撲面,熱浪吞噬着他的軀體;陌生的人類、獸類、鬼怪,在火焰中狂舞……

「熱……」他在烈火中煎熬,彷佛變成了爐中正被熔化的鐵石。

當他以為自己被熔化時,大火忽然熄滅,他墜入了寒冷的黑暗冰窟……

「冷!」他緊緊抱住自己,與那股正將他最後的暖意奪走的力量抗衡。

在這樣的忽冷忽熱之中,另一股力量突然將他帶入雲端。

他在空中飄浮,然後垂直墜落,落入散發著野草氣息的湖水中。

暖暖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短促的窒息感,令他倏然張開眼睛。

可,眼前沒有湖水、沒有天空,只有白霧瀰漫、幻影重重。

「你……芷芙?你走了?」瞪着眼前似真亦幻的面影,他迷茫地問。

「我沒走。」

她的聲音穿透白霧,飄入他耳中,將他飄忽的意識喚醒。

熱熱的水滴落在臉上、滑下身體,他本能地隨着水流方向低頭──

「老天!」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倏然抬起頭,因高熱而潮紅的面頰,瞬間變得如冰雪一樣蒼白,瞳孔也因震驚而放大。「你……脫了我的衣服!」

他的聲音比瀕死者的嘶喊更絕望,眼神比刺骨的寒風更冷冽。

芷芙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畏縮了一下,視線盯着他的鼻尖低聲問:「有誰洗澡不脫衣?」

「少狡辯!」常惠完全清醒了,憤然拍擊水面,浴水四處飛濺。

他的身體虛弱無比,可他的言語仍具殺傷力。「你這不知羞恥的女人!與我非親非故,竟如此大膽無禮……老天,這是什麼?」他忽然瞪着「浴盆」驚問。

「馬槽。」芷芙聳起肩膀,擦掉面頰被濺上的水珠,目光沒有絲毫游移。

馬槽?!常惠怔了怔,怒吼:「我說的是水!」

「從魔鬼湖提來的。」

「騙人!那湖裏的水是鹹的,哪像這個?」他厭惡地瞪着芷芙。「走開,別看着我,難道你不懂非禮勿視、男女有別嗎?你……噢……」

芷芙聽夠了他的咒罵,那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只是浪費他的口舌、消耗他的體力,當然,也讓她覺得聒噪!於是她舀起一瓢熱水,猛地澆在他頭上。

常惠「嘔」了一下,所有的嫌棄與譴責就此中斷。

為了既不露出「春光」,又可躲避兇猛的苦水,他含胸屈膝低垂着頭,雙手不停地拂拭着灌入口鼻的水。

芷芙毫不留情地一手握瓢,繼續往他頭上澆水,另一手則快速搓洗他糾結的頭髮;她把力量掌握得恰到好處,既不能讓他開口或反抗,又不會傷到他。

沖洗完頭髮后,她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布巾,擦拭他濕漉漉的頭髮。

「大膽!」剛擺脫苦水威脅,又受到揪髮之苦,常惠怒不可遏,猛然出手將她推開,怒斥道:「你真以為自己是我的夫人嗎?」

往後跌退一步的芷芙臉更紅了,沉默地迎接他兇狠的注視。

她居然還敢這麼大膽地看着他!常惠深感憤怒。

儘管她的視線只停留在他鼻子以上,但他仍無法坦然。「走開,我要起來,這水苦得像黃連!」他抱怨。

「這是蘆葦根煮的水,你得多泡一會兒。」芷芙滿臉羞紅,聲音卻平靜堅定。

蘆葦根能降熱祛火,原來她也懂這個,難怪水這麼苦……

雖明白自己錯怪了她,但常惠並不感到抱歉,反而遺憾又渴望地想:如果不是此刻身無寸縷,他還真想掐住她細細的脖子,把她肚子裏的話全部擠出來,然後把她丟到外面荒地里去喂野狼!

「早說這是葯湯,你會死嗎?」他悻然質問,感覺從不曾這麼狼狽過。

芷芙木然地看着他,不明白早告訴他,又會有什麼不同?

面對她不解的目光,常惠自覺沒趣地弓起背。「走開!」

她沒有離開,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肩頸,和遍佈傷痕的背脊,她的心揪得發痛,可她不善表達,只能湊近,打算為他擦乾頭髮。「我幫你。」

「不要!」常惠猛地抬起頭。「你若敢再羞辱我,我定饒不了你!」

羞辱?!芷芙臉色乍變,嘴唇緊抿地抓住他半乾的頭髮,用手指梳了幾下,便攏在頭頂紮成髻,然後將那半桶熱水提起,沖在他身上。

她的動作很堅決,眉宇間也帶着不容抗拒的凌厲之氣。

常惠不希望在自己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再跟她爭執,便沉默地忍受着那微燙的葯湯,由上而下衝過全身。

沖完水,芷芙放下鐵桶,走回火邊背對他坐下,好像房內根本沒有他人存在。

她生硬的態度,令常惠皺了皺眉,不過只要她別再盯着他,他可以忍受她的臭脾氣,在這舒服的葯湯里多泡一下。

常惠不自在地在水裏動了動身子,腿因此擦到粗糙的木頭;他垂眼細看,認出了「澡盆」,是原來閑放在隔壁小氈房內的大馬槽。

想不到她竟聰明地把它變成了澡盆,看來,在他迷糊時聽到的重物拖拽聲,應該就是她在拖這個東西。

心裏猜測着,常惠的視線移向了「澡盆」外。

氈房內因火塘里旺盛的火而不再寒冷,而且房內也多了不少東西。

除了地上那隻鐵桶,和他用來裝水的陶罐,他看到床腳地上和火塘邊,堆放着一些他沒見過的包袱和筐子,那定是像床上的卧具一樣,是芷芙帶來的!

一個響動,將他的視線給吸引到火邊,他看見芷芙將火上的瓦罐抬下,放置在火塘邊;從瓦罐散發出來的氣味聞來,那裏頭熬煮的是葯。

不用說,一定是為他準備的。

顯然,在他迷迷糊糊時,她為他做了不少的事。

一種介於內疚和羞愧的感覺襲來,儘管水溫很舒服,他也不想再繼續泡了。

胡亂搓了幾把后,常惠悶聲道:「我要起來了。」

「衣服在你右邊。」芷芙明白他的暗示,站起身準備走出去。

想到自己都被她脫光看透,又在她面前泡了半天澡,早亂了男女之別,常惠喊住她。「得了,沒必要出去,外面太冷,你背過身去就行。」

芷芙身子僵硬地坐下,什麼也沒說。

常惠抓着木槽小心地站起來跨出去──此刻若摔倒,絕對是大災難!

草墩上放着一疊新衣服,不是他的,他根本沒有乾淨的衣服,更別說新衣。

但此刻的他,不在乎衣服是誰給的,只要有得穿就好。

等穿好衣服,走回床上躺下時,他全身的力氣彷佛已用光了。

常惠正閉着眼睛調息,但一隻手驀地撐着他的頸部,將他托起。

他睜開眼,看到芷芙將一個冒着熱氣的碗,遞到他嘴邊。

「什麼?」

「葯。」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溫熱的藥液已碰上了唇際,一股力道迫使他張開了嘴。

好在那碗葯湯不僅不苦,還有點微甜,讓他喝得十分順暢。

喝完葯,芷芙將他的頭放回床上,再用手裏的帕子擦凈他嘴角遺留的葯汁。

她替他拉好被子就走了,動作雖俐落,但並不溫柔。

常惠頭痛地閉上眼,可芷芙很快又踅回來,將一個小包袱塞在他後腦下。

那包袱軟軟熱熱的,枕着很舒服,他驚訝地問:「這又是什麼?」

「烤過的草藥包,枕着它,腦不熱、心不驚。」

「哪來的葯?」

「隨身帶的。」她的回答依然沒有多餘的字,也不帶感情。

知道她口拙,常惠不想再問,只將疲乏的身子沉入舒適的被褥中。

見他倦了,芷芙開始忙碌;她把馬槽拖出氈房,倒掉他泡澡的水,再將空馬槽拿進來放在門邊木箱旁,然後收拾堆放在地上的舊衣、清理被弄濕的地面。

就像照顧他喝葯洗澡一樣,她的動作快而熟練,但缺乏女人的溫柔和輕巧。

這讓他想起被她握住手腕時曾感受到的力量,那與她柔弱的外貌絕對不相稱。

常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尋她的手,那該是雙不同於普通女人的手,可她移動得太快,他看不清楚,反而把自己弄得頭暈目眩,於是他放棄地閉上了眼。

芷芙收拾好該洗的衣物后,走過來看常惠,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注視着他瘦削的面容、傾聽他短促沉重的呼吸聲,她舒了口長氣。

為了儘快讓他得到乾淨、舒適和溫暖的環境,她使出了渾身解數。

她知道自己製造的噪音讓他很痛苦,可是她輕不了,也停不下。

她必須更換骯髒的卧具;必須燒火煮水熬藥,讓氈房暖和;必須取回帶來的東西……現在,看着他睡在乾爽溫暖的嶄新被褥里,安靜地閉上了咒罵的嘴,和噴火的眼睛,她真的鬆了口氣!

從與他見面起,他就沒好脾氣,除了不停地趕她走,連她好心照顧他,也被罵成「不知廉恥」,現在他終於睡著了、安靜了,她才敢仔細地看他。

常惠變了──不僅外貌,就連性格也變得易怒、暴躁和愛嘮叨。

過去的他,容貌俊秀整潔,舉止斯文儒雅,言談風趣輕快,即便對她這樣地位低下的侍女,也總是彬彬有禮、慷慨溫和。

可現在的他,鬢須凌亂、言辭尖刻,連目光都變得冷漠無情。

不過芷芙不怪他,也不氣他,因為她知道,是匈奴人的囚禁,和長久的病弱,把他變成了這樣;看到他蒼白瘦削、傷痕纍纍的身體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感受最深的,是對他的憐憫和心痛。

以前他與公主和朋友們打獵時,她見過他縱馬飛奔的英姿、看過他肌肉結實的臂膀;她還記得他紅潤的面頰和燦爛的笑容;記得他看到獵物時,眼裏閃過的智慧與快樂光芒;記得他謙和有禮的談吐,帶給人的舒適感……

那時的常惠是那樣健康俊美,而現在……他的變化是如此令人難過。

她聽說,過度的折磨和痛苦,會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她恨那些折磨他、打他的匈奴人,更渴望親手教訓那些打過他的人,但現在她會記下這筆帳;以後如果再有人敢打他,她定讓那混蛋吃苦頭!

床上的常惠忽然發出一陣模糊的呢喃,把芷芙嚇了一跳。

她以為他醒來了,正想跑開,卻發現他眉頭緊皺,似乎非常痛苦。

芷芙俯身,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巴;她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卻聽不清楚他在咕噥什麼,所以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不行,他還在發熱,那一定是他在病痛中無意識的呻吟!

芷芙用手指按摩常惠滾燙的額頭和太陽穴,慢慢地他平靜了,嘴巴不再咕噥,眉頭也漸漸放鬆。

注視着他潮紅的臉,她默默地想:匈奴人毀了他的健康、改變了他的脾氣,但她不會放任下去,她要照顧他,讓他恢復健康,像過去一樣神采飛揚、溫和平靜。

她在雜物中找到一個皮革水囊,雖然太大,但還能湊合;於是她將水囊擦凈,裝了半袋雪回來,放在他的額頭上為他降溫,再為他拉平身下的毛皮、掖好被子。

此刻,她非常感謝翁歸靡送給她珍貴的毛氈、獸皮和帷幕。

那位烏孫國大祿不僅慷慨,而且考慮周詳,公主雖然為她和常惠準備了不少衣物用品,但由於不了解大漠的生活習俗,因此並未想過要準備這類實用的東西。

她也很高興自己在輪台時,向一個大漢絲商買了床衾被。

直起身,芷芙的目光落在掛於大床四周、被煙灰薰染得面目全非的帷氈上。

她決定立刻將它們換掉,反正常惠剛泡過葯澡、服過葯,不會這麼快醒來。

主意一定,她立刻動手;不一會兒,床榻的面貌便徹底改觀。

當芷芙把換下來的舊帷氈,拿到屋外時,透過陽光,她發現這厚厚的帷氈是用細羊毛編織的,除了被煙火薰黑和積滿灰塵外,並無太大破損。

她將它們攤在坍塌的圍欄上,用木棒使勁兒地敲松。

清除灰塵,並被拍松的毛氈,摸起來不再那麼硬邦邦的,於是她把它們帶回氈房,將其中兩塊放在火塘邊,鋪成了自己的「床」;剩下的,則鋪在常惠的床榻與低矮的案幾之間,這樣人坐着會比較舒服。

看常惠仍熟睡着,她便去整理隔壁的小氈房。

先前在尋找給常惠泡澡的浴桶時,她在這裏發現了不少寶貝;雖然都是別人丟棄不要的東西,但對她卻仍有使用價值,比如缺邊裂口的陶碗、凹凸不平的鐵壺、沒蓋少門的木箱櫃等;而最讓她驚喜的,是發現了一堆顏色發黑的樺木。

剛開始,她不太相信這地方會有好木柴;等用指甲刮破樹皮、看到乾枯的木柴表面滲出油光時,她才相信,那果然是即使在雨中都能燃燒的樺木。

正因為有它做引子,她那時才能把火塘里的牛糞餅點燃。

這座氈房既小又破,從裏面安放着馬槽和栓馬樁,以及四處散落的馬料羊草來看,這裏根本就是圈養牲畜的地方,因此她決定整理好后,用來充當天馬「青煙」的廄房;大馬槽已經拿去做了澡盆,小的這個,就留給青煙用了。

她在兩座氈房和嘎納湖之間來回奔忙着,一直沒有停歇,其間,還不時去看熟睡的常惠,為他蓋被擦汗、更換頭上的冰袋。儘管她的碰觸,有時會讓他發出含混不清的囈語,也張開過眼睛,但他並未清醒。

夜晚來臨時,她已收拾完兩座氈房,餵飽了「青煙」,還把該清洗的東西全都洗得乾乾淨淨,並把水罐裝滿清澈的淡水,還從湖邊采了可食的野菜。

此刻,坐在火塘邊,芷芙正用擦洗乾淨的鐵鍋,準備着她和常惠的晚餐。

房內非常安靜,只有床上常惠粗淺的呼吸聲,和隔壁青煙的鼻息。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邊的草藥根,那是她在曠野里找到的,雖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難入葯,但烘烤後用來燒火,仍可驅蟲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氣息,和濃郁的草藥味中醒來。

張開眼睛的瞬間,他迷惑了。

床,柔軟而不熟悉;氣味,溫暖卻怪異,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眼前簇新的氈帷上,火光在跳躍;頭頂的穹廬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輪廓;腦後高而暖的葯枕散發著葯香;而身上,他觸摸到柔軟的皮毛,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視線徐徐降下,落在火塘邊那個糾纏在他夢裏的倩影上時,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沒走,還在這裏!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靜默中消化着又看到她的驚愕。

他對她的不肯離去雖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麼生氣了。

大概是為了留意他的動靜,她沒有背對他,而是微低着頭,面朝燃燒的火焰,坐在他的對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實說,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有着娟秀細緻的五官,和高豐滿的身材。

那濃淡合宜的眉毛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是默默留意着周圍的一切;挺直的鼻樑托起上翹的鼻頭,嫣紅的小嘴總是緊抿着,看起來很嚴肅。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間那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冷傲之氣,那讓她沉靜的目光,顯得格外凌厲。

她好像不會笑,記憶中,他從沒見她笑過,更沒聽過她的笑聲,對此,他感到遺憾,不會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愛,更何況她還有着臭脾氣。

如果不是這次相逢,他永遠不會知曉芷芙是如此固執而大膽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這個看似溫順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將他「擄走」,讓他在匈奴人面前尊嚴掃地,還無禮地扒光他的衣服,為他洗頭、洗澡……

令他最為惱火的是,無論他好言相勸,或是惡言驅逐,她始終不笑不惱,擺出一副雙唇緊閉、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虛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當作孩子或白痴似的擺弄,而無法反抗;但他更氣她無視他的抗議和要求一意孤行;現在,被她不顧一切地折騰后,他愈加沒法跟她計較,因為儘管面子盡失,可他確實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個好覺。

唉,早在認識解憂時,他就知道她的這位侍女乃遊俠後代。

遊俠多為藐視禮法之輩,一向率性,他又怎能與她計較?解憂派她來,大概就是因為了解她大膽敢為的個性,否則,換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罵跑了。

常惠暗自嘆息着,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巡視四周,不想再為她發愁。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氈房──他的「牢籠」,有了令人驚訝的改變。

不僅床邊換上了漂亮的帷幕,門上破爛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毛氈;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馬具被整齊擺好,凌亂與臟污不復存在;毫無疑問,這都是芷芙的功勞。

可即便她俐落地為他做了一切、給他帶來溫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僅違背他的意願、毀壞他的清譽,也會害她失去名節;更何況,一想起她那令人討厭的個性,他就頭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從來不是一個愛大聲吼叫,與人爭吵的人,但可怕的是,這個女人總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鬧。

見鬼,怎麼又想到她那邊去了?驚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時,常惠暗自咒罵著,稍動了動身體。

不料這輕微的動作,立刻驚動了火邊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過來,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常惠沒有迴避,而是大方地看着她。

可她什麼也沒說,便轉回火邊,拿着葯碗折回。

他皺眉。「又要喝葯?」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邊,想要將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他在她伸手前撐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堅持,等他坐好后,就把葯碗遞給他。

常惠接過,一口氣把葯湯喝光,嘴邊立刻送來一塊溫熱的布;他毫無選擇地任它擦掉漏在嘴邊的葯,然後瞪着兩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着碗和布巾走開。

看來,我真的沒法趕走她……

注視着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付不了這個沉悶的女人。

這對一向自詡為人機靈,能應付各種狀況的常惠來說,無疑是個重大挫折。

也罷,芷芙非要留下的話,就讓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沒什麼名聲可計較了。

再說,在她公然宣佈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過他,脫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后,再跟她談什麼「禮義廉恥」、「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嗎?

「天黑了嗎?」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開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並沒有抬頭。

「黑多久了?」他再問,因為他發現,令他難受的沉默,對她卻是種享受,而他不想讓她稱心如意。要難過,就大家一起難過吧。

「很久了。」

「你吃過飯了嗎?」

「沒。」

從早晨到現在?「中午也沒吃?」

「嗯。」

他瞪着她的金口玉牙,極忍耐地說:「架上有肉乾,罐里有稞麥。」

「嗯。」

常惠愣了,那為數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來的,邀請她吃,她竟連點感恩的意思都沒有!心情一暗,他陰沉地問:「你真要留下?」

「是。」

「因為解憂要你來,所以你不願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無溫度,又吝於言辭的回答,終於激得他低吼起來。

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聽到他突兀的咒罵,芷芙吃驚地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望。

其實她此刻心情正好,因為他看到她時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再趕她走,還很配合地服藥;在她看來,那都是他身體和脾氣開始恢復的明證。

瞪着那雙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竄,可就是發不出來。

良久后,他轉開視線,挫敗地想:與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生來就是那樣的脾氣,就算打她、罵她,或者乾脆把自己逼瘋,也不會有什麼用,因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納悶,解憂究竟有什麼絕招,竟能與她相處多年而沒被氣死?

轉回臉,見芷芙仍怔忡地看着自己,常惠沒好氣地改了話題。「在我睡覺時,你都幹了什麼?」

芷芙盡職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燒火、照顧『青煙』。」

「『青煙』,就是那匹你沾光得來的天馬嗎?」他還記得昏睡前看到的駿馬。

「對。」

撫摸着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身邊懸挂的新帷氈,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詫異地問:「這麼多東西和你,都是它馱來的?」

「還有駱駝。」

呃,他竟忘了那個!想起今天屢屢聽到的駝鈴聲,常惠又問:「駱駝呢?」

「回去了。」

她簡單的回答無法滿足他,見她無意多說,他只好追問:「回去哪兒?」

「月海子。」

聽她只給了三個字,常惠氣不打一處來。

他當然知道月海子是車師國與匈奴交界的一個草場,可這女人好像以為這樣告訴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

「你怎會從那裏找駱駝馱東西?」他皺着眉頭追問。

「駱駝主人是跑生意的,烏孫大祿是他朋友,就借了他的駱駝。」芷芙也在皺眉,她很想給他滿意的回答,可越想說好,就越說不好。

常惠想了想,換了個方式確定。「你是說,烏孫國大祿送你到車師,向他朋友借了駱駝后,再送你去輪台找曹將軍?」

「對。」芷芙見他總算搞明白了,不由高興地補充:「離開烏孫時是大祿的駱駝,大祿悄悄送我到車師邊界后,才換了朋友的駱駝;那人帶我去輪台,這樣匈奴單于就不會懷疑烏孫國了。」心情輕鬆,她的話自然也說得順暢了。

明智!常惠雖不明白她忽然情緒高昂的原因,但卻暗贊大祿沒讓烏孫國卷進此事的謹慎做法。

解憂派侍女來照顧他,其用心感人,可做法莽撞;萬一此事被匈奴人知道,那將給烏孫國和她自己帶來災難,也對大漢不利。

心裏的石頭落地,他閉上嘴巴仰面躺着,感到筋疲力盡。

與一個笨嘴笨舌的人對話,需要體力和智慧,而此刻,他兩者皆失。

他不開口,芷芙自然也不說話;寂靜中,只有木杓磕碰到鐵鍋的聲音。

良久后,鍋杓聲消失了,火光中有人影閃動。

常惠轉過臉,卻看到芷芙雙手端着冒着熱氣的食盤走過來。

「又是葯?」他驚訝地問。

「不是。」

說話間,那盤子已經放在了床邊的案桌上。

看着熱氣騰騰的碗盤,他十分訝異,可令他驚訝的不是碗盤內裝的東西,而是碗盤本身;那在火光中閃爍着耀眼光芒的黑紅色漆器,就算在京城的長安,也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好精緻的餐具!」當芷芙來扶他時,他忍不住讚歎。

「公主給的。」芷芙說著,將食盤連同低矮的案桌一起端上榻,置於他身前。

他撫摸着光滑的漆盤,感慨地說:「難為解憂公主真心相待,只可惜這麼漂亮的東西,早晚會被匈奴太子給搶了去。」

「我會再搶回來。」芷芙平淡地說,彷佛從那個大權在握、蠻橫霸道的太子手裏搶東西,不過是件稀鬆平常的事。

常惠看她一眼,並沒跟她爭辯,因他已了解,芷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侍女。

儘管她忠誠勇敢,但缺少侍女該有的服從和溫順,甚至連女人的溫柔嫵媚都沒有;像她這種行事果斷潑辣,動嘴不如動手的人,絕對會為了主人的一個漆盤,而跟匈奴王子爭搶。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天生膽大,還是愚蠢蠻幹?

這時,一把同樣精巧的漆杓,盛着熱騰騰的食物湊到他嘴邊;他本想拒絕,可食盤內散發出的特殊香味吸引了他,他只好說:「我要自己吃。」

芷芙立刻將碗杓遞到他手裏,然後退開。

將熱呼呼的漆碗捧至腿上,常惠用杓子撥了撥,看出這是用碎肉和稞麥熬煮成的羹,其中加了些他說不上名字的野菜,不僅顏色好看,味道也非常誘人。

舀一杓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頓時食慾大開。

煮羹的火候控制得不錯,肉質鬆軟,稞麥酥爛,野菜軟中帶勁;吃起來既有濃郁的肉麥香味,野菜也頗清淡爽口。

自從離開中原后,他已經很久沒吃到這麼美味可口的食物了。

「哪來的野菜?」他一杓接一杓地吃着,吞咽間仍沒忘問話。

「湖邊。」

「真的?我在湖邊看過很多苔蘚,是它們嗎?」常惠驚喜地問。

芷芙點頭,糾正他。「是它們之中可以吃的那些。」

原來那些苔蘚,真有可以食用的!

想想芷芙枕在他腦後的藥包、為他準備的湯澡、熬煮的葯,以及此刻火塘邊堆放着的能祛病防毒的乾草,他很為她具有豐富的植物知識,並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和調味料,煮出可口飯食的能力感到高興。

如此看來,解憂讓芷芙來這裏是有道理的,本來他還為冬季缺少食物發愁,現在有她在,又能吃到野菜,他相信自己能熬過去。

見她在吃烤肉乾,常惠問:「肉羹很好吃,你何不嘗嘗?」

她舉起手裏的烤肉。「吃這個管用,那稀軟食物,是為你煮的。」

看看她手裏油膩膩的肉塊,常惠不由暗自感謝她的善解人意;此刻如果給他吃那樣的東西,他一定會嘔出來。

生病的這幾天,他一直沒有胃口,但為了保存體力,他強迫自己去吃肉乾,卻發現那更讓他失胃口。

今天這清淡爽口的肉羹引起了他的食慾,他很快就吃下了一整碗,吃飽后,他感覺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而芷芙在飯後為他煮的茶,更讓他的好心情錦上添花。

「喔,上等巴蜀茶!」嗅着濃郁芳香的茶湯,他欣喜地讚歎。

出使西域時,他也帶了一些茶,但被匈奴人搶走後,他就再沒飲過。

芷芙說:「皇上賜予公主,公主讓我帶了一些來。」

「得友如解憂,人生無所憾!」他感嘆着端起碗,朝烏孫方向拜了拜,然後輕啜一口,滿臉喜色地對芷芙說:「謝謝你煮了好茶,來吧,一同飲一碗。」

「不了,你慢慢飲吧。」見他如此欣喜,芷芙靜靜地退回火塘邊。

可口的晚餐和芳香的茶湯,讓常惠心情特好,也因此,儘管芷芙仍舊有一句答一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他已不介意,甚至對她不期而至給他造成的困擾和煩惱,也不那麼計較了。

當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尷尬事情自然少不了。

夜深更靜,他想出外方便,卻被芷芙阻止。「風寒雪冷,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需要……」常惠困窘至極,發現伶牙俐齒,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場。

「用這個。」芷芙坦然地將一個他曾用過,但被她清洗得乾乾淨淨的夜壺,塞進他手裏。

常惠當即面紅耳熱,腦袋一片空白。

「聖人也要吃喝拉撒,只就房裏沒人便行。」她平靜得彷佛在說天氣般,丟給他一句「忠告」,然後消失在床邊的帷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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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小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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