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燦爛的陽光,綿延無盡的山林沙灘,深邃無垠的蒼穹,一望無際的大海,天地是如此廣闊。

崔婉兒站在崎嶇陡峭的山崖上,眺望着寧靜的海面,知道在這平靜的表相下,正醞釀著新的風暴。

仰起頭,她的視線轉向無雲的高空,那裏,不畏狂風巨浪的海鷹,正在駕風翱翔,那矯健的雄姿令人神往。

飛翔吧,海鷹,自由的使者,願你給人們帶來更多的勇氣和希望!

她默默地祝福着,目送海鷹飛向遠方,然後擦拭着額頭上的汗水,走下山崖。

“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剛走進南苑,一個侍女模樣的女子便焦慮地迎向她。

看着侍女滿臉焦慮之色,婉兒驚訝地問:“怎麼了?”

“新總兵大人到了!”

婉兒嘴角輕揚,露出迷人的笑容。“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他今天要來嗎?為何這麼緊張?”

“不是……是王老爺也來了,他要見你,老爺召你去前廳。”

侍女說話吞吞吐吐,神情也頗為奇怪,可她顧不上多想,驚喜地問:“你是說王世伯嗎?”

侍女點頭。“正是他。”

“太好啦,我現在就去見他。”婉兒心情振奮。

王世伯是爹爹的同鄉好友兼頂頭上司,在這個倭患猖獗的危急時刻,他的到來不啻是個好消息!

走出寢院,她再次感嘆:“我上次見到他時,他剛調任福建都指揮使司,轉眼已經過了四年。”

“是啊,日子過得真快,那時小姐還在家鄉……”侍女回應道,卻在看到她忽然失去笑容時,知道小姐又想起了那段傷心的日子,忙改口道:“不過現在王老爺看起來和以前一樣,還是很關心小姐呢。”

“他一直對我很好,我從小就喜歡他。”笑容再次出現在婉兒美麗的臉上。

四年前,外祖母過世,王世伯返鄉參加葬禮,並給她安慰。之後她跟着在外做官的爹爹離開家鄉,從那時起,她就沒再見過那位仁慈又風趣的長者。此刻能再見到他,她自然很高興。

兩人匆匆往前走去。

衛府因河水攔腰穿過,自然分為前後兩個部分,以石橋相連。前半部為衛府官衙,後半部是宅第,南苑則是婉兒的居所。

走進大廳,尚未適應乍然轉暗的光線,她就聽到一陣豪爽的笑聲:“哈哈,婉兒丫頭,你總算來了,我正擔心是不是姑娘大了,忘記世伯了呢!”

“世……王大人,恕婉兒來遲。”她笑意盈盈,在看到他身上嚴謹的官服時,改以正式的稱呼向他行禮問候。

王大人毫不在意地對她搖手道:“哎,不必拘禮,還是喊世伯親切點。”

此刻面對眼前宛若玉蘭花般嬌艷的世侄女,他既驚訝又感慨地對身邊表情嚴肅的崔大人說:“真是女大十八變,崔賢弟好福氣,有如此美麗聰慧的好女兒。”

崔大人乾笑幾聲,並未回答。

婉兒笑道:“謝世伯誇獎,婉兒多年未見世伯,今日得見,甚感歡喜,不知世伯可否多住幾日?”

“世伯是想,可此番只是路過,不能久留,因此才急着要你來見個面。”

聽他說只是路過,婉兒感到遺憾,但也明白事理。“世伯深得朝廷信任,位居要職,自然公務繁忙。既然無法久留,那容婉兒為世伯斟茶以示敬意。”

“好好好,不過先來見見泉州新任總兵大人,你與他應該早已相識,此次世伯也算順道送他上任。”王大人開心地側身,向她引介。

當她的視線順着王世伯的手臂,越過父親僵硬的肩膀時,她的笑容消失了。

在那張紅木八仙桌邊,坐着從不曾被她遺忘的身影。

是他——郭逸海!

心在胸口狂跳,彷佛剛剛結束了一場急速奔跑,她感到呼吸困難。

為什麼都沒有人告訴她,朝廷委派的新任總兵是他?為什麼兩年來,沒有人透露過他的行蹤,讓她一直以為他雲遊四海去了?為什麼他從來沒有聯絡過她,難道他真的徹底忘了她?!

夏日的風帶着潮濕悶熱的氣息,從敞開的門窗吹來,她深深地呼吸,仍無法紓解胸前的巨大壓力。

“怎麼?你不認識郭將軍嗎?他兩年前,曾在這裏做過參將吶。”見她神情異樣,王大人逗趣道,並轉身看看郭逸海,他頓時愣住了。

那年輕人雖然端坐未動,但面色冷峻,兩眼緊盯着婉兒,手中的細瓷茶碗已經快被他捏碎了。

這真是怪事!一向待人溫和有禮,開朗風趣的郭逸海,為何從進到這裏后,就變得沉默冷漠了呢?

再看向婉兒,他更加納悶,剛才那個笑盈盈的女子消失了,此刻的她彷佛受到了極大驚嚇,對郭逸海瞪着一雙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大人暗自思忖。

“不是……”婉兒求救的目光轉向父親,後者卻迴避了她的視線。

她感到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她往看不到底的懸崖走去,她無法躲避,只能靠自己救命。

她深吸口氣,轉向王大人,努力綻開一抹笑容。“我當然認識郭將軍,只是自兩年前他忽然離開后,再無消息,因此乍然見面,甚感吃驚。”

她希望自己的聲音依然平穩,沒有透露出她內心的真實情感,希望沒有人發現她已經處於想要狂吼怒叫的崩潰邊緣。

“是的,我們認識,而且曾是——好朋友。”

一直冷眼旁觀的郭逸海終於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目光始終不離她的臉,淡笑道:“再次見到崔小姐,郭某不勝榮幸。可惜本將還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各位請繼續敘舊,告辭了!”

他笑了!儘管那個笑容極淺,仍如閃電般擊中了婉兒的心。

她獃獃地看着他,無法掩飾內心的情感。兩年沒見,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但她最想知道的是,過去那七百多個日夜裏,他是否也像她想念他那般的想她?

可是他不再理睬她,簡短地向兩個男人告辭后,甩開長腿,出了大廳。

他的動作如她記憶中的一樣瀟洒敏捷。當他大步走過她身邊時,她清晰地感受到由他身上散發出的、比過去更加沉穩內斂的氣質,也注意到他比過去更加寬厚的雙肩和俊挺的身材。

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她突然無法控制自己。

“我去一下就來。”

匆忙丟下這句話,她跑向廳門,卻聽到身後傳來父親怒氣沖沖的詰問。

“你為何不帶別人來?”

她的心猛地一跳,不解父親這話是什麼意思,很想轉回去問個清楚,可又急着找郭逸海。

她有太多的疑問尚未解開。

兩年前,父親究竟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導致他忽然離去?這兩年他去了哪裏?為何一去便毫無音訊,難道他真的忘記她了嗎?

她沒有停下腳步,逕自跑出了前廳。

院裏有不少軍人和官員,大都是新面孔,估計是王大人的隨從。她的視線掃過人群,卻找不到她要尋找的身影。

他是有意迴避她的吧……黯然想着,她返回前廳。

“嘲笑他?抓他?你真的對郭逸海做了那些事?”

王大人驚訝而氣惱的語氣,將她定在門外,聽到他們的對話,她終於解開了兩年來一直困擾着她的謎團。

得知真相,她感到震驚、心痛!

兩年前,竟然是她的親爹,冷酷地加害她最愛的人,扼殺了她的愛情,還滿口謊言地欺騙她……

滾燙的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希望、她的愛與等待,都在此時,化為灰燼了。

“皇帝有心將常安公主許配給郭將軍,等平了倭禍,就會下詔。”

王世伯的宣告彷佛一條繩索,緊緊勒住了她的頸項,她感到胸口悶痛難忍。

淚水狂肆奔流,她用手摀住嘴,將痛苦的嗚咽強咽回腹中,踉蹌地跑向後院、跑向她的避難所。

他恨她!

他想要成為駙馬!

難怪他不想理她,難怪兩年來,他從沒捎過隻字詞組給她。而她竟愚蠢地以為他終究會回到她身邊,信守他們的承諾。

她跌坐在大青樹下,腦海里縈繞不去的,是一雙俊美卻充滿恨意的眼睛,是一段無法忘卻的舊情,是一縷縷纏繞着她靈魂的回憶——儘管此刻,那些回憶帶給她椎心刺骨的痛,卻是她珍藏在心中的寶貴財富。

夕陽緩緩沉入大海,暮色籠罩天地,海面上出現了淡淡的霧靄。注視着那飄浮的白色雲氣,如珠的淚滴落在手背上,她迷惘的腦袋,漸漸飄向過去。

兩年前,她滿十六歲那天。

“小姐,今天想去哪玩?”早飯後,侍女翠雲興緻勃勃地問她。

她搖頭,興味索然地說:“不去了。”

可是翠雲不放棄,建議道:“今天小姐慶生,奴婢陪小姐到山裏騎馬射箭,或者到沒人的河灣戲水,像在老家時那樣。回來后,奴婢再給小姐做幾樣好吃的家鄉菜,好不好?”

“騎馬射箭?”她神情落寞地說:“你忘記我爹爹說的話了?只怕我連碰都不能碰他馬廄里的馬,更別提出外射箭,我不想再惹他生氣。”

她的話,讓主僕二人都陷入了去年生日的回憶中。

那是她失去外祖母后迎來的第一個生日,也是她第一次在父親身邊過生日。她和侍女準備了好吃的家鄉菜,滿心期待的等着父親為她慶賀。可是,父親只是一言不發地吃完晚餐,安靜離去,彷佛那天只是個平常日子。

那時,看着父親冷漠的背影,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好像就是從那天起,父親再也沒有與她同桌吃飯。

“唉,老爺就是那樣的脾氣,小姐別為這件事壞了慶生氣氛。”翠雲安撫道。

她也不明白,小姐漂亮又有禮,無論走到哪都討人喜歡,為何獨獨老爺對這麼好的女兒,連個笑容都沒有?

“以後別再提慶生,只有小孩和老人才慶生!”婉兒以嘲弄的語氣說,掩飾着內心的傷痛。

“誰說的?小姐當然要慶生,否則老太太一定會託夢責怪奴婢的。”

“我說不要就不要。”她固執地說,但在看到翠雲憂鬱的目光時,又於心不忍地說:“算了,如果你不怕走路辛苦,就陪我去清涼山玩吧,聽說那裏的風景特別美。”

“好啊好啊,只要小姐開心,奴婢不怕辛苦,願意陪小姐去任何地方。”翠雲迭聲答應她。

於是,兩個女孩結伴出門,晌午過後才回來。

一進家門,翠雲不顧她的反對,逕自去廚房張羅晚餐了。

她則滿腹憂傷地往屋後山坡走去,那裏早已成為她需要獨處,或排解孤獨與傷心的寶地。

坡上綠草成茵,灌木與山花相間,傳送着夏日的溫情。坡頂的大青樹一年四季鬱郁蒼蒼,山坡那面是臨海絕壁,深達數十丈。站在這裏眺望四周,彷佛天就在頭頂,海就在腳下,一切皆觸手可及。

每次來到這裏,對着大海藍天習劍讀書,她的心情總能重歸平靜,可今天,她覺得格外悒鬱憂傷。

天依舊那麼藍,草依舊那麼綠,大海依舊那麼寬廣。陽光溫暖地照耀着她,樹木透着沁人的芳香,花兒對她搖曳綻放……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可是這裏不是她可愛的故鄉,也沒有她熟悉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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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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