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藍風抱着大把的茅草進來時,聞到烤肉的誘人香味,不由詫異地看着阿曼。
阿曼一見到他就興高采烈地說:「藍風,快來吃烤豬肉。」
「真有烤肉吃?」藍風狐疑地探頭,看到火塘上果真有支鐵叉子烤着兩大塊肉時,不由讚賞地說:「沒想到嬌生慣養的公主還很能幹呢!」
阿曼自豪地說:「當然,你可不能小看我。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用這個去裝泉水,我還能泡茶給你喝呢!」說著她舉起了手中的銅壺。
藍風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於是他接過銅壺,又出了門。
很快,他一手提着水,一手牽着飛羽進來。這才將門關好,再用門栓頂住,以防夜裏有野獸入侵。
「妳哪裏找到的肉?」藍風問着,將茅草平整地鋪在靠牆的那面草席上。
「在那兒。」阿曼指指牆角一個不起眼的木櫃。
藍風走過去打開來一看,不由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飛羽立即輕聲嘶鳴應和。
那裏無疑是一個儲藏櫃,裏面不僅放置了捕獸用的刀叉繩網、生活用具,還掛了不少食物。
看來這些獵戶都是很有經驗的,藍風佩服地想着,走回阿曼身邊,問道:「妳能走嗎?」
阿曼嘻嘻一笑。「我是單腳跳過去的。」
聽她這麼說,藍風立即要檢查她的腳。「來,讓我看看妳的腳。」
「等會兒,反正我也不疼,先填飽肚子再說吧。」阿曼將一塊烤肉遞給他。
藍風沒再堅持,接過烤得金黃的肉咬了一口,發現烤得生熟正好,肉質鮮嫩可口,味道不錯。「這肉有鹽味,很好吃。」
「當然,我找到鹽巴和辣椒粉,就在上頭撒了些。」看他吃得高興,阿曼開心極了,一面將本地特產的大葉茶放在木碗裏,等火上的水燒開后泡茶,一面得意地說:「等會兒你再喝喝我泡的茶,一定讓你今後不會忘記我的。」
現在已經很難忘記了。藍風心裏默默地想。
吃着香噴噴的烤肉,瞄眼看着她被火光映紅的臉龐,藍風覺得對她又多了層認識。當初因她逼迫自己送她回家,只覺得她刁蠻任性;又因她為水娃雇船、給守林人送葯而覺得她善良;後來又發現了她的風趣開朗,但卻又因她隱瞞身分戲弄自己而覺得她態意妄為……反正在他印象里,她一開始是個不辨五穀、不問世事、任性驕縱的大小姐。但現在,他不那麼確定了。
這個女孩真是一個多面體,而且每一個面都那麼地吸引人。失意就鬧,得意就笑,痛苦就哭,憤怒就叫……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無一不撞擊着他的心懷。
他敢肯定在她身上一定還有很多尚未被人發現的特質,如果可能,他真希望自己是那個發現者……
吃飽后,藍風檢查阿曼的傷腳,雖然仍略顯紅腫,但已好了很多,於是他為她抹上藥膏,重新替她包紮起來。
火光下,他的嘴抿成一條線,眼睛專註在她的傷腳上。
他的手真美,阿曼讚歎地想,那是一雙堅強有力、靈巧能幹的手。當他抱她的時候是那麼有力,當他為她抹去眼淚時是那麼溫柔,當他為她擦藥包紮時又是那麼輕巧……
「今晚這隻腳不要再走路,讓它好好休息,明天就會恢復了。」藍風的話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可是我要到外面去……」她低聲說。
「去幹什麼?」藍風奇怪地看着她,但在看到她羞澀的樣子時,明白了。「妳想……方便?」
阿曼滿臉通紅地點點頭。
藍風暗自笑了,看來再刁蠻的公主,畢竟還是個尋常丫頭,也會害臊的。他沒說話,起身一把抱起她往門外走去。
阿曼吶吶地不知該說什麼,只得由他將自己抱到一塊岩石邊的大樹下。
藍風將她輕放在地,說:「盡量別用傷腳着力。」然後他退到不遠處,留意着四周。
阿曼很感激他的體貼,不敢多耽擱,匆匆解決了自己的事情后,拉平裙子,單腳跳向他,藍風幾個大步迎上前,將她抱了起來。
回到木屋后,藍風把她放在自己早先鋪好的草堆上,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她身上。「好啦,睡吧。今晚就這樣委屈二僅,明天妳就能躺在舒適的床上了。」
「那你呢?」阿曼低聲問,她還沒有從剛才的羞窘中恢復。
藍風豪爽地一笑。「我?別擔心,我就在這裏守着妳。」
阿曼直起身,瞪着眼睛說:「你是說你不睡覺嗎?」
藍風將她壓回去。「躺下好好睡!我是習武之人,一夜不睡沒事。」
「你不睡,那我也不睡,我們說話吧。」
「不行,妳不累我可累了,我得打坐調息呢。」藍風反對道。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太遠?」
「可以。」藍風爽快地答應着,往火塘里添了些木柴,火塘里頓時火苗飛竄,紅紅的火光在空寂的四壁閃耀着。
看着跳躍的火焰,阿曼漸漸閉上了眼睛。也許白天又是摔跤,又是被擄的遭遇令她真的很疲憊,而身邊的守護神又是如此令她安心,她很快就發出了輕緩有規律的呼吸。
藍風知道她睡著了。看着她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顯得特別甜美的睡容,他不由暗笑這真是個倔強的女孩,明明已經累得不想動了,還要陪他說話?
他起身細心地檢查門戶,確定一切都安全后,在柴堆里找出一根較長的,坐回火塘邊,用隨身攜帶的小腰刀細心地削弄起來。
夜裏的山嶺神秘而幽暗,接近午夜時,遠處不時傳來凄厲的狼嚎和野獸爭搶食物時發出的低沉咆哮,偶爾還能感覺到沉重的足音,閉目打坐的藍風知道那是山豬或黑熊之類體型較大的動物在走動。
不知過了多久,熟睡中的阿曼突然不安地蠕動,嘴裏還喃喃地念着什麼。
藍風起身走到她身邊,隨即被她臉上那種時悲時喜的表情所吸引,他俯身靠近她的嘴邊想聽她到底在念什麼。片刻后,他陡然直起身,驚駭地注視着阿曼,目光里充滿疑惑。
他再次側耳細聽,果真聽見她正在念:「藍天萬里,風涌東去--」
他驚訝地拉出頸子上自幼就戴着的白銀護身符,那上面清晰地刻寫着「藍天萬里,風涌東去」八個字;反面則是一輪太陽伴着河水沙灘的圖畫。據當初照顧他的乳娘說,這個用來驅鬼除邪的護身符是他的父母親手為他戴上的。父母在他二歲時將他送進大琊國王宮,是當時的王后,也就是南宮翔的母親以這兩句偈語的第一個字為他命名的。從此他在王宮裏長大,成為南宮翔貼身的玩伴、侍衛乃至今日的都統將軍。這個護身符及其上的圖文,除了南宮翔和太上王及已經過世的大王后外幾乎無人知道。
「她從何得知這個?」藍風困惑地看着顯然被夢境糾纏的阿曼。
就在這時,阿曼突然睜開了眼睛,猛地坐了起來。
看到藍風正坐在身邊注視着自己時,阿曼沒有注意到他異樣的目光,只是一頭埋進他的懷裏,緊緊摟着他喊道:「藍風,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會來的!」
她熱切的話語和激動的神態令藍風身不由己地抱住了她顫抖的身軀,當她用冰涼的手捧着他的臉時,他被冰得清醒了。
他急忙抓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溫暖的掌心,問道:「妳怎麼了,作夢啦?」然後又將她塞回披風裏。
可是她不依地靠緊他,那對明亮的翦水秋瞳里跳躍的熾光,足以媲美火塘上燃燒的火焰。
但她的身軀依然顫抖,她的雙手依然冰涼。藍風沒有辦法,只好由着她往自己懷裏鑽,順手往火塘里又添了幾塊柴木,才擁着她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將披風蓋在兩人的身上。
依偎在他懷裏,阿曼終於安靜了,她的頭靠着他的肩,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藍風哀怨地想:唉!都足騎馬惹的禍,她現在似乎非常習慣這個動作,只是害苦了自己的腰。
阿曼輕聲說:「藍風,你知道嗎?從我十三歲起你就一直在我的夢裏出現。」
藍風驚訝地說:「怎麼可能?!妳不會又是騙我吧?」
阿曼身子一僵,抬起頭看着他幽幽地說:「難道我真的要為一個小小的錯誤付出永恆的代價嗎?」
藍風沒回答,將她壓回懷裏,低沉地說:「那我在妳的夢裏是什麼樣子?」
阿曼靜靜地,彷佛又回到夢境中似的敘述着:「你總是背着光向我走來,有時走得很近,我好像能感覺到你的呼吸,可每當我要看清你時,你又不見了。你在太陽的光圈裏,亮得使我無法看清你的五官,不過我記得你的眼睛,在我心情不好或者受傷生病時,你給我好大的安慰……好幾次你把我從魔鬼手裏救出來,為我戴上山花編織的頭飾,你從來沒有說話,可我知道我們彼此相屬……」
阿曼的描述令藍風覺得荒謬,可是她認真的樣子又令他不忍嘲笑她。
阿曼繼續說:「第一次夢到你時,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族人,知道我們終將找到彼此,可是你只在我夢中出現,直到最近一次,你融進了太陽里,於是我好傷心好害怕,就去找畢摩,是他引導我往東走,在長水白沙的黔江邊找到了你……」
說到這,阿曼摟緊藍風,低聲吟誦:「太陽升起的地方,長水白沙旁,藍天萬里,風涌東去……」
聽到這熟悉的句子,想起護身符上的圖文,藍風身子一震,雖然他覺得她的夢不可思議,可是這句偈語和那圖畫卻與他的護身符如此一致,這令他吃驚不已。不過他不想讓她知道護身符的事,因為他覺得這一切不過是個巧合,沒必要認真。
「是誰告訴妳這句話的?」他故作輕鬆地問。
「畢摩。」
藍風無話可說了,畢摩有通古今、知未來的神力,他不能冒瀆。而他也不想傷害這個對他情意真切的女孩,最好的辦法是讓她「知難而退」。
於是他將阿曼扶起來,讓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認真地說:「阿曼,夢裏的事不要太當真,每個人都會作夢,那沒有什麼。」
看到阿曼張嘴要爭辯,他立即接著說:「況且在夢裏,妳並沒有看清那個人的面容,妳怎敢肯定那人是我呢?」
阿曼急了,忙說:「分明就是你。」
「就算是我,那也是個虛幻的影子,我這一生是不會屬於任何女人的,我只想終身陪伴在王上身邊……」
「不,你是屬於我的!我可以跟隨你到大琊國陪伴在王上身邊……」
「不要亂說!」藍風一聲低吼打斷了她的話。
阿曼怔怔地看着他,眼淚溢出眼眶。她不明白為什麼天神要如此安排他們的命運?既然在她十三歲時就託夢顯靈讓她等候自己的夫君,那為什麼不讓她的夫君也得到提示呢?
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藍風很不好受。
帶着些許罪惡感,他將她擁入懷裏安撫道:「算了,我們不要再說這些,將妳送回家后,我就離開,以後時間久了妳會忘記我的。」
「不,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我們是彼此相屬的!」阿曼在他懷裏堅決地說。
藍風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個固執的女孩,於是沉默不語。
屋子裏頭頓時陷入沉寂而緊繃的氛圍,只有在木柴爆裂時,激蕩出的火花四處飛濺。木屋外山風呼嘯,松濤低吟,偶爾夾雜着幾聲獸吼,使這幽靜神秘的山嶺更顯得空寂和恐怖。
阿曼忘了爭執,下意識地更加偎進藍風的懷裏,彷佛只有將自己都安置於他的雙臂之間才安全似的。
當一聲聲鳥鳴將阿曼喚醒時,火塘里的火早已熄滅,木屋裏的光亮讓她知道天已經亮了。她睜開迷濛的眼睛,首先感受到的是自藍風身上傳來的溫暖氣息。
哦,他還在,他的雙臂依然緊擁着自己,他並沒有棄自己而去!她舒了口氣,將臉貼在他的胸前,備感幸福。
她仰起臉,藍風溫柔的眼睛正注視着她,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撫摸他佈滿胡碴的下巴,甜甜一笑。「藍風,你今天會不會喜歡我一點?」
藍風表情難測地看着這個睡醒后更添慵懶嬌美的女孩: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愛。他笑道:「會,我會喜歡妳,但等我離開妳后,我會盡量忘掉妳。」
藍風的前半句話令阿曼高興,後半句就令她噘起了嘴。
「你真的能把我忘掉嗎?」阿曼直視他的眼睛問。
面對這雙清澈無偽的眼睛,誰還能說假話?藍風承認道:「有點難,不過我一定能做到,妳也一樣可以。」
說完他將阿曼抱離身上,走去打開門看看天色,然後回頭問道:「妳的腳怎樣了?」
離開他,阿曼覺得一陣寒冷,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她動動腳丫,高興地說:「啊,好多了,你的葯真的很靈耶!」
「那當然,宮廷聖葯,效果當然不同一般。」藍風說著將火點燃,把那根他削好的木棍遞給阿曼。「妳可以將這個作為手杖,在屋前走走。」
「你幫我做的手杖啊?」阿曼接過扶手光滑的木棍,拄着試走了幾步,感激地說:「太好啦,比我單腳跳舒服多了,謝謝你!」
「那妳在附近走走,我到泉邊去。」藍風牽起馬欲走,卻被阿曼叫住。
她踮起腳將那件披風替他披在身上,說:「山裡風大,別再隨便脫掉。」
極少被人關心的藍風心潮起伏,但臉上卻平靜無波,對她說了聲:「謝謝!」然後出去了。
儘管他一夜未睡,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疲倦。擁着阿曼直到天亮,整晚看着她甜美的睡容,想着她「彼此相屬」的篤定神態,他的心裏充滿了甜蜜的感覺。他會珍惜與她相處的時間,然後將她鎖緊心底,平靜地離去。
他在小溪邊用沁涼的泉水洗漱一番后,再為飛羽洗刷。
藍風對着愛馬,低聲說著無法對人說的心裏話:「飛羽,雖然她老是惹麻煩,又總是那麼咄咄逼人,但她是個好女孩,對吧?我想我們得趕快離開她,不然我怕會越來越喜歡她,再也無法離開她……她很漂亮,也很任性,不過有時候她也很溫柔,很善解人意。如果每天都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話,應該會很有趣,對不對?」
飛羽打了個響鼻,搖頭晃腦地抖動着鬃毛,藍風笑了,拍拍牠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在說『對』,可是我們還足應該儘快離開她,趕快找到王上,我們是屬於王上的,不是屬於她的……」
這次飛羽踢踏着碎步,尾巴也揚得高高的。
藍風皺着眉頭,注視着愛馬。「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同意我的話?」
飛羽噴着氣,左右搖晃着大頭。
藍風抱住牠的頭,悠悠地說:「算了,你不會明白的,我們還是回去看看那個女孩吧,說不定她又惹出什麼麻煩了!」
然後他走到泉水邊,將銅壺汲滿了水準備帶回去給阿曼用。
當他回到木屋時,一個腰圓臂粗、肩背牛筋繩,手持長柄鐵叉的中年男人正站立在木屋門前,臉上是焦慮的神情。
他一看到藍風,先是一怔,隨即跪在地上,說:「問公主客人安!」
藍風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公主的客人?」
那男子指指他身上的披風,說:「只有公主能綉生猛威虎……」
「藍風,救命啊!」一聲銳利的喊叫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不好,是阿曼!」那聲尖叫驚得藍風立即拋開一切往那兒奔去。
藍風離開木屋后,阿曼將幾個土豆埋進火塘,便走到門外看四周的景色。
今天雖不是大晴天,但正緩緩升起的太陽仍暖暖地照在大地上。
阿曼用手梳理着頭髮,將其編成粗粗的辮子垂在身後。
突然,她聽到山坡那頭傳來隱約的呼救聲,這個地方居然這麼早就有人?
她驚訝地四處看看,再專心聽,果然聽到有人在喊救命,於是她急忙拄着木杖往叫聲處蹣跚走去。
可是聲音突然停了。
「怎麼沒聲音了?」阿曼皺着眉頭確定自己剛才沒有聽錯,便大聲問:「喂,是誰在叫?」
無人響應,她只得再往前走,看到一些嶙峋巨石和灌木叢,並無人影。
「有人嗎?是誰在叫?」她試着又喊。
「是我……我在這裏呀……」一個清楚的聲音從她左邊的灌木叢里響起。
阿曼趕緊走過去,撥開灌木,看到一個獵人們用來捕獲野豬大熊的陷阱,一個年紀約十四、五歲的男孩躺在深深的洞裏,腿上都是血,看來是被捕獸器夾傷了。哦,男孩一定是不知道「灌木莫入」的族訓,踩空腳后掉進去的。
「木達,怎麼會是你?」
男孩一看到阿曼,又是驚喜又是慚愧地說:「阿、阿曼公主,這裏到處都是陷阱……」
男孩的血和蒼白的臉色讓阿曼緊張極了。她彎下腰說:「來,快把手給我,我拉你出來。」
木達伸出手,可是洞太深,構不着。
阿曼毫不猶豫地扔掉手中的棍子,趴在地上,將手臂伸得更長,這次終於抓住男孩的手了,她高興地說:「好啦,抓緊我,使勁!用力……哎喲!」
由於她力氣小,男孩力氣太大,她沒把男孩拉上來,反而被男孩拽下了洞。
在驚呼聲中,阿曼跌到了男孩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