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任城城東的一角,有一排土造磚牆建成的簡陋屋舍,這裏是一般清寒小老百姓的住家,不敢奢求雕樑畫棟,只求能擋風遮雨。
夜裏,其中一間屋舍傳出一陣咳嗽聲,一位老人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咳得臉色脹紅,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一旁,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纖細瘦弱、長相秀氣精緻的白心雅端着墨色的湯藥來到床畔,聲音輕柔地喊了聲:「爹,吃藥了。」
白心雅將葯碗擱在一旁矮几上,彎腰扶起喘咳的老人,讓他背靠着床柱坐起。
被喊做爹的白老頭欣慰地看了女兒一眼,心疼地說:「心雅,你啊別再浪費銀兩給爹買葯,爹這葯也喝了不少,病卻一直都沒好,咳了那麽久,爹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你該留點錢為自己打算才是,瞧你瘦的,吃過飯了嗎?」
「爹別擔心,我吃過了,你也快點喝葯,錢的事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你可別說那種喪氣話,只要按時吃藥,病一定會好的。」
白心雅表面上對她爹露出安撫笑容,欺騙着說她已吃過,但其實稍早之前她已將家裏僅剩的白米熬成清粥端給爹親吃了,她空着肚子卻不敢說,更糟的是銀兩早已用盡,而她心裏卻壓根兒沒個主意,根本不知該上哪兒攢錢再給爹買葯。
白心雅把葯碗端到爹面前,舀了一匙湯藥到嘴邊喂他喝下,一直到爹喝完葯,她扶他躺下,替他蓋妥被子,這才端着碗走出房間。
收拾好東西後,白心雅在大廳裏間單搭成的木板床上躺下準備就寢,因為家境清寒,她沒有自己的房間。
以前,白家雖然與現在一樣是清寒人家,但爹娘都對她很好、相當疼愛她,可是五年前,娘親卻因為嚴重風寒而卧病不起,找了大夫診治、吃了許多葯還是醫不好,就這樣拖了好幾年,拖垮了家境原就不寬裕的家。
直到去年年初,娘親終究受不住病魔折騰而去世,過沒多久,爹爹也跟着累得病倒了。
為了分擔家計,她到山上撿枯柴換碎銀,偶爾接一些女紅回家縫製,也幫附近私塾的夫子洗衣換取一些白米,即使生活再苦她也不怨天尤人,夫子見她個性沈靜懂事,還好心地教了她寫字、認字。
聽見房裏頭又傳來爹猛咳的聲音,白心雅心中覺得很難受,爹若是沒有按時吃藥病怎麽好得起來?就怕不趕緊治好,爹的病會更加嚴重,可是……家裏的錢已經用盡,米缸也早已空了,別說是葯,接下來連讓爹喝碗清粥都有困難。
望着家徒四壁的景象,白心雅更加難過自己的無能為力,看來不得不求助他人了,雖然開口求人對她而言很困難,但爹爹的病更重要,她心下決定,明天就去找沈掌柜吧!
沈掌柜經營的「沈家酒庄」雖不是城裏最大的酒庄,但也算叫得出名號,爹爹生病前在沈掌柜的酒庄工作,她希望沈掌柜能看在爹與他二十年的主雇之情,借她一點錢應急。
翌日,沈府大廳。
年約五旬的沈掌柜一身華服,身形臃腫的他此刻坐在太師椅上,目光灼灼地將站在眼前的白心雅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
白心雅站在大廳中央,垂於身前的雙手因為緊張而扭絞着,沈掌柜盯着她猛瞧的眼神讓她心裏很毛,有種誤入龍潭虎穴的錯覺。
她心跳如擂鼓,很想轉身離去,放棄原先想向沈掌柜借銀兩的打算,但是一想到爹親的病,她咬牙忍了下來,在心裏說服自己,不要去管沈掌柜的眼神,借到銀兩才是最重要的。
「你真是白老頭的女兒?」沈掌柜帶着疑惑的聲音響起,那瞬也不瞬的眼神中有着讚賞。
「是的。」白心雅點頭,恭恭敬敬回答。
「真是想不到……白老頭的女兒生得這副俏麗模樣。」沈掌柜眼眸一眯,伸手摸了摸鬍子,嘖嘖搖頭。她那張瓜子臉上精緻秀麗的五官、白嫩的膚色,以及纖細的身段,看起來太對他的眼了。
面對沈掌柜的稱讚,白心雅不但不開心,反而心裏還浮現一絲不安,她有點怕他的眼神,那眼神看起來似乎帶着算計。
「聽說你有事來求我?」沈掌柜問道。
白心雅點頭,趕緊說出來這裏的目的。「是這樣的,沈掌柜,我爹曾是您酒庄的工人,他因為生病,已經好久沒辦法上工,如今他的病況越來越嚴重,而我實在已經拿不出銀子替他請大夫,能不能求求您大發慈悲,看在跟我爹主雇一場的分上,借我一點銀子好讓我爹醫病?您放心,我不會賴帳,錢我一定會還您的,我會努力去攢銀子,慢慢將銀兩全還清。」
原來是為了借銀兩?
沈掌柜明白地點頭,他不意外,先前聽宅里的總管說曾在他府里當工人的白老頭病倒了,看樣子這下家裏頭的經濟陷入窘境,難怪這會兒白家的女兒會上門來求他。
嘖!他又不是做善心事業的,說什麽一定會還錢,他們那些窮人家攢錢的速度多慢啊!他心裏有數,這筆錢一旦借了,恐怕很難還清,他自個兒也為了酒庄的生意被死對頭耿家酒庄搶走,收入愈來愈減少而苦惱着,哪有多餘的時間和金錢去仁慈別人。
「你走吧!我沒法借你。」揮揮手趕人,一臉不耐煩。
見到沈掌柜直接拒絕趕人,白心雅又急又慌,她不能空手離開,她爹急需要這筆錢治病啊!
白心雅不假思索地雙膝着地跪下,哀求着。「沈掌柜,求求您幫我這個忙,我願意替您做任何事來償債,我很能吃苦的,真的!打掃、洗衣、女紅、灶房裏的事我都能做,我也能識字寫字,可以幫上很多忙的,要不,您讓我進沈府里當丫鬟,那筆錢就當我先支借薪俸,可不可以?」
進沈府當丫鬟?沈掌柜聽了,挑了挑眉,倒是聽出一抹興味,這麽標緻的姑娘若是進了他沈府,哪會只是當丫鬟呢?讓她當個三姨太多好啊!
瞧她外型看來柔美,但是那雙清澈的明眸卻帶着一抹堅毅,這樣的女子別說是他了,只要是男人都會愛、會想找媒人上門說親去——
說到媒人,沈掌柜腦海里忽然閃過前陣子他花了大把銀子從媒人婆口中探聽得來的消息,表情轉為沈思。
耿家酒庄的耿老爺積極替耿少爺物色對象,但是條件很奇怪,一定要找到辛丑年己卯月癸亥日未時出生的姑娘家。據說啊!因為算命師推算耿少爺今年命中有個血光之災的死劫,一定要與這個時辰出生的女子成親才能化解,唉唷!還指定了生辰,這可多難找啊!而且符合生辰的女子也不一定能和少爺合緣啊!
沈掌柜心裏想着媒人婆說過的消息,眼睛則看着跪在地上有求於他的白心雅,他突然心生一計——
如果耿桀那小子娶的姑娘生辰不符合,那麽他命中的死劫便無法化解,一旦他死了,那麽耿家酒庄的營運肯定大受影響,屆時,沈家酒庄還怕沒有翻身的機會嗎?
仔細分析了一下,他覺得白心雅氣質溫婉、容貌娟麗、說話輕聲細語,他自己是男人,懂得這樣的女人很容易使男人心動,如果安排她進入耿府迷惑住耿桀,並且捏造她的生辰就是符合算命師所言的辛丑年己卯月癸亥日未時,讓耿桀錯失與真正能替他擋死劫的女子成親的機會,如此一來,耿桀不就……死、定、了!
而就算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耿桀沒有被白心雅迷惑也無妨,他還可以交代白心雅替他偷來耿家酒庄釀造桂花酒的秘方當作借錢的交換條件。若是派別人混進耿家酒庄也許會引起猜疑,但派看起來清純無害的白心雅去,一定能降低耿桀的戒心,再說,白心雅剛剛不也說了,她識得字?那更好,否則要是找了一個不識字的人進去,就算秘方擺在她眼前也看不懂,那就白搭了。
等桂花酒秘方到手後,他還怕生意會拚輸耿家酒庄嗎?哈哈!光想就覺得很興奮。
將計劃在腦海里推演了一遍之後,沈掌柜一改方才的不耐煩,突然對白心雅關問:「你剛剛說要借錢,是想借多少?」
「呃?」白心雅愣住,有點反應不過來,從沈掌柜剛剛嫌惡拒絕的模樣來看,她以為她會立即被趕出門,怎麽轉眼間他就突然改變態度?
「我想借……三十兩。」
「三十兩?」沈掌柜哼笑了一下,三十兩於他而言是小事,但是對於窮困人家而言卻是一筆大數字,他可以利用這三十兩銀子好好地來使喚白心雅。
「三十兩我可以借你,問題是,你當真願意做任何事來償債?」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眼前的不是鬼,而是一個被錢逼得走投無路,為了生活不得不低頭的弱女子,身為工於算計的生意人,他懂得這樣的人最容易被利用。
「呃……嗯!」雖然不解沈掌柜為何忽然改變態度,但她可不願意錯過任何可以借到銀兩的機會,趕緊用力地點頭。
「那好!」沈掌柜露出一抹勢在必得的笑。「你不用進我府里當丫鬟還債,我要你替我辦一件事,只要你肯去做,別說借銀兩給你爹治病了,在你去幫我辦這件事的期間,我還會找間舒適的屋舍讓你爹好好養病,並且請人妥善地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而且錢你也不必還了。」
「真的?」白心雅表情錯愕,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
「真的,怎麽樣?」沈掌柜放出豐富的誘餌,等着白心雅上鈎。
沈掌柜提出的條件相當誘人,雖然心中覺得奇怪,但白心雅還是忍不住問:「請問……沈掌柜要我辦的是何事?」
「你知道耿家酒庄吧?」
「知道。」白心雅點頭。有幾次她將完成的綉品送去請她縫製的人家府里時,經過熱鬧的市集,市集裏有一些酒樓,她看見一些工人正將一壇壇寫着「耿家酒庄」的酒罈從貨運馬車上搬進酒樓里,她當時便猜想,這耿家酒庄的生意肯定做得極大,光看那一馬車等着被搬運的酒罈就不難想像酒庄的出貨量。
沈掌柜一臉憤恨地說:「那你可知道耿家酒庄的少東耿桀因為少年得志就一副目中無人、桀驁不馴的姿態,而且還眼高於頂,不過是不小心研發出口味獨特的桂花酒,就一副高傲了不起的嘴臉,把整個城裏的酒樓、飯館的酒品生意全搶光,妄想壟斷市場,打壓得其他酒商都快無法生存。
「看看我,我這沈家酒庄的生意就是因為他而變差,自然用不上多餘人手來當夥計,你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我這兒沒活兒給他做,攢不了銀子,又病了身子骨,呿!他耿桀一個人搞得大家都過苦日子。」
白心雅搖頭,關於耿家酒庄少東的為人她並不了解,也不懂沈掌柜忽然提起這個人與她借錢有何干係?
見白心雅一臉摸不着頭緒的表情,沈掌柜好心解答。「我要你做的事就是混入耿家酒庄,混進去之後你必須幫我完成兩件事,第一,留在耿家酒莊裏頭,伺機竊取釀造桂花酒的秘方給我——」
「啊?!」聞言,白心雅掩嘴慌叫,美目驚訝地瞪着。「這……這是要我去偷竊?」
「偷竊?」沈掌柜自鼻孔哼氣,冷笑一聲,抓住她的弱點逼問道:「你不肯做嗎?偷取秘方跟眼睜睜看着你爹病死,你選哪一個?」
白心雅被問得無語,她當然知道偷取東西是犯法的,可……
見她訝然無語,沈掌柜接著說:「第二,當你混入耿家酒庄之後,要找個機會讓耿家人知道你的生辰,至於生辰,你就告訴他們你是辛丑年己卯月癸亥日未時出生的。」
「為什麽?」白心雅擰着秀眉,她覺得沈掌柜的條件好奇怪,像是在設計什麽、使什麽詭計似的,聽得她很恐慌。
沈掌柜不肯明說。「別問為什麽,做就對了,你只要記得,你爹的命全掌握在你手上,這兩個條件你就乖乖聽話幫我辦妥,我也一定會依照承諾派人照顧你爹、醫治他的病,甚至事成之後我還會給你一筆銀子,如何?這筆交易,你接是不接?」
白心雅咬着下唇,表情很掙扎。
沈掌柜所開出的條件聽起來很優渥,但是要她做的事卻很不尋常,理智告訴她不可以,其中大有問題;可一想到爹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想到他咳得劇烈的孱弱身子,想到家裏米缸空空,沒有銀子買米煮飯給爹吃……
還來不及決定要不要答應,她便聽見自己緊張不安的聲音問着:「可是,我該怎麽進入耿家酒庄?」
聽見她這麽問,沈掌柜知道她動搖了,他得意地笑了笑,繼續誘導着說:「細節我會幫你安排好,你只要乖乖聽話配合就行了。到時若耿家人問起,就說你住在任城與其他縣城的交界處,這樣他們就很難查到你是誰。」
「但……就算進了耿家酒庄,我又該怎麽讓他們願意收留我?」她完全沒頭緒,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沈掌柜說:「你忘了,我剛剛說了,生辰!生辰是重點,只要你說出我交代的那個生辰,他們一定會留下你的,接下來就要看你自己夠不夠機靈,能不能取得桂花酒的秘方。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之後我們在城西邊郊的衚衕巷裏碰頭,為了不讓耿家的人查到你,我會在那兒找一間隱蔽的房子給你爹安身,屆時只要你帶着桂花酒秘方來找我,你爹的病、往後過生活的銀兩、能遮風蔽雨的房舍全部都不是問題。」
「可若是……不成功呢?」沒做過這種事,白心雅忍不住忐忑地問。
「若是不成功,你必須把我花在你爹身上的錢連同利息全數歸還,依我估算,最少要一百兩,所以你可一定得成功啊!」算準了她沒別的管道能借錢,而她爹的病又拖不得,沈掌柜提出嚴苛條件。
白心雅一臉茫然恐懼,她不該答應的,她該立即拒絕離開,再另想他法。
可是,她卻看見沈掌柜的臉在她面前得意地大笑,開心的說著:「很好、很好!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了!」
她這才恍然明白,原來……她終究還是點了頭。
三天後。
沈掌柜辦事的動作很快,而且完全依他所承諾的那樣,才三天的光景,就在城西邊郊的衚衕里找了間房子,安排白心雅和她爹搬進去住,還請大夫來給白老頭看病,買藥材的銀兩沈掌柜也全盤負責。
為了讓白心雅能無後顧之憂地去幫他完成使命,沈掌柜也請了一名丫鬟來專職照顧白老頭,負責煎藥、洗衣、煮飯,完整地打點好白老頭的生活起居。
關於這一點,白心雅真的很感激沈掌柜,姑且不論他這麽做的出發點,光是看到爹親不再咳得無法入睡,看見爹親能填飽肚子露出滿足微笑,她真的很感謝沈掌柜的大方。
雖然爹知道了她和沈掌柜的交換條件之後非常反對,也很不舍,但她真的別無他法,爹也只得無奈地同意,並要她自己小心。
等到白老頭的狀況都安排妥當之後,沈掌柜迫不及待催促白心雅開始有所行動。
他謹慎地交代着:「我都打聽好了,明日申時左右,耿桀會和兩名僕役騎着馬匹從耿家為了種植金桂而買下的那座山下山,耿桀平均一個月會上山視察一次,我要你明日潛伏在山下他回府必經的路旁,等他經過時想辦法引起他的注意,接着就看你自己的隨機應變了。」
聽從了沈掌柜的安排,白心雅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任城郊區,那條耿桀下山回城裏必經的路上。
她纖細的身子顫抖不已,縮躲在一棵大得足以遮住身形的樹榦後,內心很煎熬,心跳如擂鼓地等着,想着該如何引起耿桀的注意。
正想着時,噠噠的馬蹄聲從路的另一頭傳來。
白心雅瞧見了三個人騎着馬匹緩緩過來,騎在前後那兩人衣着樸素,背上斜背着包袱,身下所騎的灰色馬匹也沒有特別的馬鞍裝飾,看起來像是隨從的模樣。
而中間那一名男子身穿白色斜襟衣袍,腰間繫着一條深藍色腰封,腰封上頭還用綉線綉上精緻的花紋,一條同色系的繩繐自腰間垂下,繩繐上還綁着金屬扣環當裝飾。
男子身下所騎的黑色駿馬上裝着華貴馬鞍,且馬匹高大結實、四肢精壯、毛色黑得發亮,她雖然不懂馬,但還知道這匹馬看上去就是價值不菲。
從外表上判斷,白心雅心裏有了底,她猜中間那一位應該就是沈掌柜口中所描述的,目中無人、桀驁不馴、眼高於頂的耿家酒庄的少東——耿桀。
但看起來的感覺……不像啊!
此刻她所看見的耿桀器宇軒昂、卓絕出眾,有着濃密的劍眉與挺直的鼻樑,深邃好看的眼眸透着精銳眸光,抿着的薄唇帶着一抹剛毅,方正的下巴看起來有點固執味道,這個外型出色的男人看上去確實自信非凡,整個人給人一種驕傲不群的氣勢,但還不至於給人目中無人的不適感。
愈來愈大聲的馬蹄聲提醒了白心雅他們已經靠得她很近了,她沒有時間浪費在觀察耿桀的長相如何,也沒有時間猶豫了。
在馬匹走過來時,她深呼吸、一咬牙地往外沖——
「啊……」她的身子毫無預警朝馬匹的方向跌下。
「姑娘!小心!」耿桀愕然地看着突如其來出現的女子,大喝警示對方。
他同時眼明手快地扯住控馭馬匹的韁繩,怕馬蹄踩傷了那位姑娘,但是,來不及了。
「嘶——」馬匹已經受到驚嚇,仰天發出嘶鳴聲,健壯有力的前蹄上揚,在空中飛踢着,眼看着就要朝那姑娘的頭顱踏下。
耿桀心下一涼,他身下所騎的這匹馬精壯高大,那結實強勁的馬蹄一旦落下,非死即傷,那姑娘怕是會落得身受重傷的慘況。
為了挽救那姑娘,耿桀竭力把韁繩扯到底,硬生生將馬頭調轉方向,馬匹因此立起前腳,痛苦地扭轉身體,奮力一甩身,將馬背上的耿桀摔至地面。
「少爺!」跟耿桀同行的僕役緊張大叫,趕緊跳下馬背來察看少爺是否受傷。
同時間,黑色駿馬的馬蹄落下,踏向白心雅。
「啊——」白心雅止不住恐懼地尖嚷着。
接下來是劇烈的疼痛感襲來,很痛、很痛,無法忍受的痛在她胸口蔓延開來,她懷疑自己的胸骨是否斷了好幾根?否則怎會如此痛,痛到她頭暈目眩、眼前一片黑。
在意識喪失前,白心雅隱約聽見一連串擔心急切的叫喚聲。
「姑娘、姑娘……快!你快馬加鞭,先去請大夫到府里候着……」
耿家酒庄位於任城最熱鬧寬闊的一條主要幹道上,酒庄總共劃分為三部分,前頭是雕樑畫棟,十足氣派的酒庄店面,專門接待上門來的商家,雖也提供一般人家零散購買,但主要是大量批貨給各大酒樓。
店面的左邊是一間大型的釀酒坊,裏頭堆放着各式上等佳釀,釀酒坊里每天都有釀酒工人進出忙碌工作,所有耿家酒庄所販售的酒都是從這裏釀製出來的。
而店面後頭的屋舍則是耿府,裏頭無論是氣派的主廳、隱密幽靜的偏廳、怡情的花廳、主子居住的院落、舒適完善的客房、花團錦簇的花園,都規劃得極其完善。
如今,被馬蹄踩傷胸口,痛暈了過去的白心雅正軟綿綿地躺在耿府客房的床榻上,一張原就白皙的臉蛋此刻更顯蒼白。
「姑娘醒了嗎?」一個溫醇沙啞的男子嗓音緩緩飄進白心雅的耳里,那聲音有點耳熟,在她痛暈之前最後聽見的便是這個聲音,那是……耿桀嗎?
「少爺,姑娘還睡着。」耿府里被指派來照顧白心雅的婢女端立在床畔,恭敬回答。
「還沒醒?」那聲音透露着些許焦躁,感覺得出來很擔心。
「少爺您先到前廳歇着吧!等姑娘醒了我會通知您的。先前大夫來看診的時候說了,他幫姑娘扎了幾處寧神安眠的穴位,好讓姑娘能平穩地睡上一陣子,否則,怕姑娘清醒着更難忍受被馬蹄踢傷的腫疼。」婢女恭敬地說道。
耿桀似乎被說服了,轉身離開,腳步聲由近而遠慢慢消失。
白心雅的意識處在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了耿桀與旁人的對話,也聽出他關心的語氣,但是她卻無力回話。
她覺得很累、很累,為了餬口飯和照顧生病的爹,她已經好久沒有安穩地睡上一覺了。
而且這床鋪好軟好舒服,跟她平日睡的簡陋木板床比起來簡直是奢侈到不行,拜託,再讓她睡一會兒吧!真的,只要一會兒就好。
一個時辰後。
有人在看她!
白心雅雖然還沒完全清醒,但是感覺還不遲鈍,她知道有人站在床邊靠得很近地看她,讓她感受到一股壓迫感。
耿桀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床榻上的白心雅,她那小巧的瓜子臉蛋、白皙賽雪的嫩膚、五官精緻秀麗,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他真不敢想像,若是當時他沒有將馬匹的韁繩扯起,那馬蹄直接踩下的力道絕對不是她這柔弱身子所能承受的。
她究竟是誰?從何而來?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那山上?現下她昏睡在這兒,他該上哪兒通知她府上的家人這件事?馬匹誤傷了人家閨女,他得好好登門致歉。
一旁,婢女的聲音傳來。「少爺,您去歇着吧!看顧姑娘的事交給我就行了」
耿桀還是沒走開,靜靜看着床上的人兒。
意識仍恍惚的白心雅不敢放任自己再怠惰了,感覺上好像她不醒來,這個男人就會一直這麽盯着她看下去。
她眼睫輕輕顫動,身體試着有所動作……
因為專心關注,所以耿桀立即察覺到床上人兒的細微變化,立刻吩咐一旁婢女。「叫灶房裏熬些清粥端過來,順便將煎好的葯汁端來。」
先前大夫開了幾帖退瘀青、消腫脹的葯,葯已經煎好備着,就等她醒來喝,但是在喝葯之前還得先讓她吃些食物填填胃。
白心雅緩緩睜眼,適應了光線後,視線下意識地挪到站在床畔的那名男子身上,恍惚地看着對方。
他身着白色斜襟衣袍,氣質自信沈穩,方才在睡夢中直盯着她瞧的人就是他吧?他就是傳說中,那位在任城所有酒商中執牛耳的耿桀。
耿桀雙手背負於身後,昂藏的身軀微彎腰,低頭看着她,沙啞的嗓音探問着:「姑娘醒了?還好吧?」
他的聲音里有着明顯鬆了一口氣的意味,原本因擔心而蹙成一條溝的眉宇也放鬆了不少。
因為他傾身靠近的關係,白心雅身子縮了一下,她不習慣與男子如此靠近,感覺彆扭着,而這一縮,牽動了胸口的傷,痛得她咬牙眯眼。
耿桀目光鎖住她的臉龐,看見她臉上顯露痛苦不適的表情,關心問:「胸口很痛嗎?」
「嗯……」白心雅咬唇應了一聲,柳眉因疼痛而擰着。
見她痛苦着,耿桀內疚致歉。「真是對不住姑娘,讓你受苦了,我的馬匹踢傷了姑娘,害得姑娘一時痛暈了過去,耿某隻好將姑娘帶回府里療傷,我已經請大夫幫你看過診,大夫說還好胸骨沒斷,只是內傷難免,皮肉的瘀青腫痛也難免。」
怕她擔心身體狀況,不等她開口問,耿桀自動把大夫診治的情況說給她聽。
白心雅聽完,心裏大概明白方才她痛暈時發生了什麽事,想來是他把她帶來這兒,又請來大夫替她診療。
她視線環繞清雅舒適的廂房一圈,舔了舔乾澀的唇,開口問:「你是誰?這裏又是哪裏?」
耿桀先是自我介紹着。「我叫耿桀,這裏是耿府的客房。」他的語氣誠懇、面容正經、態度有所擔當,承諾着。「現下姑娘醒了就好,能否請姑娘告知閨名和住所,耿某好派人通知你府上家人,以免他們掛心;另外姑娘給大夫醫治看診的費用耿某一概負責,我也會護送姑娘回府,並親自跟你的家人致歉。」
「我叫……」白心雅話說一半戛然驟止,她咬住唇,實在不習慣騙人。
「嗯?」耿桀奇怪地瞅她一眼。
她低着頭、垂下眼帘掩飾心頭的緊張,就怕臉上會泄漏過多的心虛,接着聲音怯怯地道:「我叫白心雅,原本住在隔壁泰山縣和任城交界處的一個儉樸小鎮,爹娘在那兒討生活不容易,帶着我來到任城租間小屋攢錢謀生,只是他們都已經……不在了,現下我是獨自一個人。」
「一個人?」耿桀訝異。
「嗯!」白心雅輕扯唇角,苦澀地笑了一下,咬了咬唇瓣才說:「爹娘不在後,我一個人靠做點女紅,或是幫鄰人代筆寫家書,攢點小錢過活,那天就是因為要送交完成的綉品,才會經過那條路。」
咬唇瓣不是因為提及傷心事難以啟齒,而是因為不慣於扯謊。
她握緊雙拳,在心裏安撫自己:不要怕、不要慌,一定要小心不能露出馬腳來,這一切都是為了給爹治病……
她蒼白的臉色、落寞的神情、苦澀的微笑,以及握緊雙拳忍耐的樣子全落入耿桀眼裏,原就自責誤傷了她,現下問出這樣的答案,又看見這樣單薄無依的她,他責任感洶湧而起。
耿桀擰着眉陷入沈默,思慮分析着眼前的狀態,想着她方才所說的身世以及攢錢技能,很快的,他心裏有了決定,開口建議道:「既然白姑娘是因我而受傷,我自然有道義上的責任要關照你,你可以暫時安心待在耿府里養傷,等傷養好了如果你沒地方可去,又是一個人過活的話,耿某倒是有一個想法,白姑娘不妨參考。」
白心雅凝神,等着聽他的建議。
耿桀態度嚴謹、眼神清明地看着她,平穩有力的嗓音說著:「我們耿府經營的是酒庄生意,酒莊裏有許多事務需要人手來打理,等白姑娘養好身子之後,若是你願意的話,耿某可以在酒莊裏替你安插一份差事,恰巧你識得字,可以跟在前頭酒庄的總管身邊,庫房裏正好需要一名可以幫他做點記事文書的職務,而且酒莊裏供食供宿,絕對能提供白姑娘安穩地過生活,甚至,你還能藉此學些做生意的訣竅或是釀酒的技能,這更能保障白姑娘往後謀生攢錢的能力。」
他的想法是,與其給她魚吃,不如教她釣魚。
他明白這個世道上,無依無助攢錢過生活的人不止她一個,他也明白不可能每個人都能都出手相助,但無論如何,既然他們有緣遇上了,他便無法袖手旁觀,只要能拉她一把就好。
「嗄?」聽了耿桀的建議,白心雅驚訝地愣看着他,表情顯得受寵若驚。
耿桀為人怎會如此大器,還願意主動讓她學習酒莊裏的工作?她如果能進到酒莊裏做事,要取得桂花酒的秘方就簡單多了。
這……這跟她原先以為的不一樣,怎麽這麽簡單?她還以為她必須哀怨哭求才能得到他的同情讓她留下來,想不到,耿桀自動規劃了對她如此有利的安排。
重點是,在他言談與神情中,她看不見任何同情與悲憫,她看見的是鼓勵與支持。
「白姑娘覺得如何?」耿桀詢問着,讓她自己作決定。
「這……這太好了。」白心雅的情緒尚處在震驚當中,她愣愣地問:「只是,我真的可以留下來嗎?」
「當然。」耿桀點頭,語氣鏗鏘有力地承諾。
聞言,她安心了,白皙的臉龐上綻出一抹輕柔淺笑,忙道謝。「多謝公子仁厚。」
那抹笑讓耿桀有一瞬間的恍神,他有種彷佛看見曇花綻開的錯覺。
門外,婢女端着清粥和湯藥進來。
「少爺,粥和葯汁都端來了。」
耿桀回神,朝婢女吩咐。「先侍候白姑娘喝粥暖暖胃,稍後再侍候她喝葯。」
「是。」婢女點頭。
耿桀又看了白心雅一眼後才離去,留下婢女照顧她。
看着耿桀離去,白心雅虛弱地呼了一口氣,忐忑的心裏想着——
感謝老天爺,第一步順利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