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接近七月初,老管家的健康情況愈趨惡化。前幾次家庭醫師例行檢查時總會讚歎老管家的求生意志已遠超過醫師們監定過後的預期,但近來隨着老管家止不住的強烈重咳以及病痛折磨,注射嗎啡的頻率是一天比一天還要高,看得孟儒心裏萬般不舍又不忍卒睹,慕痴心就看過好幾次他將頭撇過,不去隱忍滿腔熱淚的畫面。
前幾天老管家夜不成眠,白天的時間有時還會因睡眠不足而略略鬧性子,這一日見老管家難能可貴地顯露許久未見的好心情,笑呵呵得意說著他昨日沒咳沒疼的整晚好眠,早晨起來神清氣爽,甚至還興緻高昂地拿出傻瓜相機央求孟儒還要慕痴心一起合照。
木質廊道金芒潑灑出一圈暖暖溫馨的光輝,將老管家熠熠笑容點綴得神采奕奕,只見瘦小蒼老的身軀心滿意足地坐在廊道上,慕痴心與孟儒立於兩旁,由老管家的孫兒駒宮隼執鏡。但老管家事後嫌拍上一張不夠,又嚷求着孫兒一同入鏡,於是那一整個下午茶時光,三個年輕人同時拗不過老人家突然旺盛的體力,有求必應的拍照,以及被拍。
「我想看相片。」拍完照後已接近傍晚時分,老管家突發其想地要求着要拿底片去相館沖洗成相片,開口直嚷嚷:「小少爺和隼,現在去相館應該還來得及吧,我實在好想看看今天下午拍出來的相片。」
「管家爺爺,要不然我去拿我的數位相機來再拍一次,這樣就可以看到了。」慕痴心出聲提議。
「不、不,現在已經沒有陽光了,拍起來不好看,我要看下午拍的相片。」難得脾氣和順的老管家竟也倔強固執地堅持己見。
「四少,我去吧。」駒宮隼正要向孟儒拿底片,卻被拒絕了。
「隼,傍晚了,晚上主屋用餐時刻需要你去忙,還是我去吧。」孟儒不容他反駁,拿出底片後,好氣又好笑地調侃老管家:「老管家,你真是愈來愈像小孩子了,乖乖等我回來。」
「爺爺,我送四少出門後先回主屋服侍老爺。」駒宮隼恭敬作揖,隨後跟上孟儒離去。
慕痴心失神凝視着孟儒離去的背影,久久無法將目光拉回。「痴心小姐,小少爺都走遠啦。」老管家輕咳幾聲,她立即遞上毛毯披在他荏弱的肩上防風。
「……我只是……在看風景而已。」她咕噥,又道:「管家爺爺,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問您?」
「小姐請說。」啜了口熱茶,老管家又咳齣兒聲,粗重鼻息間雜喘着,像是在隱忍着疼痛。「沒事、沒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病了,不用太擔心。」見慕痴心雙眸滿溢擔憂,老管家揮揮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看管家爺爺和橘爺爺之間的感情很好,橘爺爺和孟儒尤其待您如家人,甚至當您是家人了。但是隼和管家爺爺卻是謹守着主僕之間的本份,這是為什麽啊?橘爺爺好幾次來關心您的病情,總是念您死腦筋又見外得要命……對不起,這是我不小心偷聽到橘爺爺嘀咕的話。」慕痴心吐了吐舌頭,很不好意思地笑。
「喔,原來是這事啊……」老管家笑得眼都眯成了一直線。「橘家都是好人……我們日本人是很注重階級觀念的,雖然老爺、小姐、少爺們總要我們無需事事卑躬屈膝,但……我非常尊敬橘家人啊。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就是個孤兒,在橘家得到了以前從未妄想過的愛與幸福,橘家給我的一切,已經讓我此生無憾了。」
慕痴心咦了一聲,盯着管家爺爺陷入回憶里的神情萬般溫柔,便沒出聲打斷他。
「是老爺的父親大人將我帶回橘家的。我只比老爺年長四歲,當時被帶回來,就是被囑咐要隨身服侍老爺的。」咳咳咳……好不容易昨晚奇迹似的不病不痛卻在這時加倍的不適,老管家眉頭蹙起,決定暫時忽略身體警訊。「老爺身份尊貴,對於我一個小孤兒卻是萬分照顧。以前無論任何賞罰,老爺都與我福禍共擔……這教我,怎麽能忘了橘家待我的恩情,當然要更加遵守自己的本份,不能忘記自己的初衷……全心全意守護,服侍橘家。」
「是因為橘爺爺受西方教育的影響,階級觀念才不那麽重嗎?」慕痴心推測。老管家讚賞地點點頭,「是啊,老爺甚至還要求讓我陪着他一起讀書,一起上學。我的兒子,媳婦也受盡橘家恩澤,陪着小姐出國栽培呢……」想起已逝的兒子與媳婦,老人淚光閃閃,語帶哽咽。
「隼和小少爺只相差一歲,那時我所有的心思都在身體虛弱的小少爺身上,倒是忽略了隼許多。後來我兒子,媳婦車禍過世後,隼的心理嚴重受創,我忙着傷心有又忙着處理後事沒發現,卻是小少爺細心發現了。」
孟儒的確是個體貼又心思細密的人啊。慕痴心唇瓣掛上微笑。心裏沸騰着感動。
「隼那時都不肯開口說話,要不是小少爺即時發現他自閉封鎖的現象,請來心理師治療,每天每天還花時間陪着隼,誘着他開口,我可能早已切腹自殺去向我兒子,媳婦賠罪了。」
老管家神情滿是懊悔。「所以我對小少爺除了感謝,還多了份無以為報的恩情。即使老爺與少爺們都說我是家人,但我怎麽能成為他們的家人?我何德何能?這輩子我只願能全心全意服侍橘家人,讓他們的每日生活過得舒適,方便啊。」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一份心情?慕痴心不懂,她很難懂得家人之前除了親情之外。還多了份恩情的感念有多深,多重,多濃。
「雖然我沒辦法回報他們更多,但我卻有辦法讓他們每一天都活得開心自在。」意喻深遠地看着慕痴心。「每一天我親自幫老爺、少爺折棉被、整理房間、書房、燙衣服、燙報紙,凡是他們的偏好、口味、習慣,都是經由我親自仔細安排,篩選、過濾……直到看見他們吃到自己喜歡的菜露出一道微笑、冬天穿上剛燙好的衣服時滿足的嘆氣,我就覺得自己做對了,而且會為此感到非常有成就。」
要費多大的工夫,才能對一個人的生活習性了解得如此透徹?慕痴心讚歎着,也佩服着老管家對待自己身份與職責的,一絲不苟,那代表着一份尊重——對自己的尊重與對自己所愛之人的尊重。
「痴心小姐,前些時候,你不也告訴我你沒辦法喜歡上小少爺嗎?」
老管家盯着傍晚的暗橘色天際。「那現在呢?現在還是沒辦法嗎?」他一直知道兩個年輕人在一起不過就是為了完成他生前在世的心愿,只是這幾日觀察,卻讓他覺得他家小少爺並不是沒有希望啊。
但願,但願能在他尚未離世前,可以看到小少爺真正幸福的笑容啊?
「現在……現在……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嗎?」慕痴心回答得氣弱,又感到罪惡,只覺得自己欺瞞了管家爺爺相當不應該。
「痴心小姐,我想你還缺乏了一點點的勇氣喔。」老管家將遠望天際的目光收回,俏皮地對着慕痴心眨了眨眼。「我可以把我的勇氣給你,也許你就有辦法給小少爺真正的幸福了。」
老管家話中帶話的深奧聽得慕痴心臉紅心更虛,於是只好順着他的話尾問:「管家爺爺要怎麽把你的勇氣給我呢?」
「痴心小姐喜歡唱歌嗎?」見她用力點頭,老管家才說:「我教你唱一首歌,等你學會這首歌後,我的勇氣你也全學會了。」
「哪首歌?」慕痴心興緻勃勃地問。
老管家笑笑沒答,咳了幾聲後緩緩啟口吟唱,字正腔圓的日語經由他滄桑歌嗓頌揚後儘是不可思議的溫暖又溫柔,聽得她萬分入迷又情不自禁地跟隨歌詞裏的詞意湧現一股壓抑不下的酸澀。
於是,當穹蒼悄悄被染成一片墨色,星辰耀升時,廊道上肩並肩坐着的一老一少專心地一字一句傳授教唱及努力學習着,更在相視一笑的剎那,用心體會那一點一滴勇氣的傳遞與匯聚。
他記得那一天她和管家爺爺一起唱着歌,唱了好久好久,唱到最後管家爺爺竟等不及孟儒回來。當他們舉頭望見美麗月亮高高懸挂在黑絨夜布上竊聽他們的歌聲時,她聽見管家爺爺暢快呼出一口鬱氣,從此含笑長眠。
她也牢記着那一天,管家爺爺傾吐出的最後一句話,依然是關於他口中崇敬又疼愛的小少爺。
這一場簡單大方又不失隆重的追思會上,慕痴心聽見許多人透過麥克風述說著他們心中最稱敬的朋友、長輩、家人——駒宮理央,是位如何獲得所有人尊敬的長者。這次除了孟導演在得知駒宮管家生病的消息後提前由台灣飛來京都探視之外,在駒官管家辭世後即刻聞訊趕來哀悼的還有慕痴心的父親慕璽。
小小追思會現場聚集了約有五十人左右,包括橘家主人與橘家傭僕,以及曾經受過駒宮管家幫助的一些好友。原先溫馨的氛圍,在向來嚴肅的橘家爺爺上台未語先凝噎後,陷入一片好不容易強壓抑下來的悲凄與哀痛。
慕痴心揩去眼角淚水,視線再度定點在前方那道淡定的白色身影上。
於是自老管家逝世後,她沒看過他掉下一滴淚,即使是在今天氣氛凝重的會場內,她也不曾看見他面露哀傷,只見他斯文俊秀的臉淡淡凝笑,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老管家親自挑選出的相片正被放大在螢幕上交錯淡化的播放。
雖然是笑着,但他空洞的眸及渾身散發出的僵冷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強烈疏離,就連她都無法輕易踏近……心裏糾結着不舍、心痛、心傷,甚到還多了一份畏懼;她害怕孟儒沉浸在痛失親愛管家的情緒中,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又從此忘了她的存在。
這份畏懼前所未有地緊緊攫住她的心神,讓她開始焦躁不安。
她承諾過她會陪着他的。
但此刻的她卻連近他一步都舉步維艱……她曾經試圖鼓足勇氣要靠近他,但步伐卻在他投來的一記冷淡、死氣沉沉的目光下遲疑了。
她喪氣的心裏很難受,覺得自己真是膽小怯懦又沒有。
「痴心,和爸爸聊聊好嗎?」
感覺手被人牽握起,慕痴心恍惚回神,才看見那雙大掌是她父親慕璽。心裏隱隱泛開一陣失落,她現在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麽想念與孟儒手牽手的依戀了。
「我看你眼睛一直盯着孟儒瞧,這麽捨不得啊?」慕璽牽着女兒步出場外,日正當中的午後格外炎熱,顧慮紫外線會將女兒白嫩細緻的肌膚晒傷,便立即疾步朝前方大樹走去。
「爸,我沒有一直盯着孟儒瞧。」很愛口是心非的女兒囁嚅反駁。
慕璽但笑不語,伸手為女兒撥開纏於嘴角的一繒髮絲。
「爸……你不是說要和我聊聊嗎?」
「痴心,你在談戀愛怎麽沒和爸爸媽媽說?你媽媽知道了好難過,以為她女兒這麽見外,要不是這次她接了個代言走不開身,她也是想要和我一同來京都看看你男朋友呢。」慕璽劈頭就是一頓埋怨,語氣卻是寵溺無限。
「爸,我沒有在談戀愛。」慕痴心這次決定實話實說。「那是因為管家爺爺希望能看見孟儒幸福,拜託我和他合演一場戲假裝情侶,讓管家爺爺沒有遺憾的辭世。」說到最後,她都覺得自己荒唐,只顧着成全管家爺爺的心愿,卻忘了這是一種可惡的欺騙行為。
管家爺爺您在天之靈,請務必原諒我和您的心愛的小少爺啊。
「痴心,爸爸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孟儒,甚至是愛上他了。」深知女兒的心意,不忍出聲苛責,只是一語道破,只願女兒能自己將深深理藏起來的情愫仔細釐清,而不是一意孤行的選擇埋葬,徒增遺憾。「你還在為了之前的新聞耿耿於懷?」
被父親直截了當的說法戳得神色慘白,她將唇抿得死緊,不願回答。
「那件新聞已經隨着時間而被所有人淡忘了。就算沒有,我和你媽媽也會動用所有關係為你去將這件新聞壓下來……」眼角餘光瞧見了由會場走出的那道白影正着急尋覓,慕璽淡哂,蓄意以身影擋住慕痴心,目的就是讓那悲傷過度的小子能轉移一下注意力,不再把他家女兒當空氣一樣忽視,「但是,就算有人都淡忘了,你是不是也會淡忘?還是你依舊選擇不去面對,然後從此不肯再去對人付出?」
「爸爸,我……我沒有勇氣。爸爸和媽媽在演藝圈這麽多年,難道就不曾因為遭遇曾經有人出賣或背叛而感到灰心與難過嗎?」她真的好灰心,也好難過,有時甚至覺得麻木了,但心裏還是會痛。
「有啊,一定會有的。被背叛當然會覺得很灰心,尤其是自己曾經信任的人……」慕璽柔聲說道:「但是,你應該要覺得自己很幸運才是。」
那小子簡直像只無頭蒼繩一樣在亂竄亂飛了。
「幸運?很多人都說我很幸運,天生麗質、得天獨厚。又有爸爸媽媽為我撐起一片天,我的確很幸運。」但那是眾人對她所下的註解,也許是她太不知足了,但是眾人所能見的也許只是她光鮮亮麗的外在,殊不知她所擁有的一切或是她所不曾擁有的一切,皆是她以極大的代價換來的。
「是啊,你是我們的寶貝女兒,所以很幸運。但是現在,我說的不是這方面的幸運,而是爸爸覺得我們身處於這樣的環境下,讓每一個想要接近我們的朋友,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與時間,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他們極好或極壞的面貌,好讓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看見了我們所想要的,不是嗎?」慕璽實在不忍再見那小夥子亂竄的慌張模樣,於是退開保護之姿,將他的小公主透露給那位一片痴心的糊塗王子看見。「喜歡我們的、瘋狂愛我們的、全力支援我們的,都會使出渾身解數讓我們知道他善良的一面;但是討厭我們的、嫉妒我們的、傾全力也要將我們擊倒的,也會費盡心思讓我們終有一天知道他們極惡的一面,你覺得,我們幸不幸運?」
幸運嗎?她搖搖頭,問:「爸爸,為什麽沒有折衷的?我不想要極好,也不想要極壞……我不想要這麽極瑞的。」
「……可以。只是我們存在的世界裏,不叫平凡。而且,你的這句話就真的不公平嘍,你身邊還有很多真心愛着你的朋友,只是你忽略了他們的美好,卻選擇沉浸在傷痛中。」慕璽喟嘆,在看見女兒眸中的淚意後,將隱忍多年的問題說出口:「你是不是覺得爸爸媽媽為你安排這條路,讓你過得很辛苦?」這也是他這幾年來一直在深思的問題。
平凡。向來她要的一直是很簡單的平凡。她淚眼蒙蒙,再用力的搖了搖頭。「不,我不怪爸爸媽媽為我安排這條路,雖然我失去很多,卻也獲得很多……我現在只是覺得有點累……也提不起勇氣去愛人。」
「但你還是愛了啊。」慕璽將她樓入懷中呵護安慰:「你要放心,要對自己有信心,你是爸爸媽媽的小公主,更何況,爸爸相信他在你面前呈現的永遠會是他最好的那一面,因為他對你是一片痴心啊。」
一片痴心……她現在連靠近他、想要安慰他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果你真的沒辦法,那這次就和爸爸回台灣吧,你媽媽最近很擔心你。至於孟儒簽約的事,就交給爸爸處理。」眼前的俊秀男人已是緊張得滿頭大汗,正加快腳步往大樹下邁近。「你好好考慮,還有,孟儒走過來了。」拍拍她的肩,慕璽將懷中啜泣的女兒轉推入那雙已然敞開的雙臂里。
撲面而來的是屬於孟儒身上潔爽如風般的乾凈味道,尚無心理準備的慕痴心連忙抬手胡亂拭淚,不願讓他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
「你……你怎麽了?」她的淚讓他呼吸緊窒,幾乎無法喘息。
「我沒事。」她微惱,瞪着父親將她丟下便離去的背影。孟儒呼了一口氣,當她是在悼念老管家而掉淚,抬手為她偕去淚水,輕語:「好險你躲來這裏哭了,要不然在會場裏給老管家見你的淚水,一定會捨不得去天堂。」
「孟儒。」她避開他拭淚的動作。
「嗯?」她的迴避讓他的指僵在空中,而後澀然收回。
「我一直忘一記告訴你,管家爺爺生前的最後一句話。」
他僵了半響後才問:「他說什麽?」
「他說:『小少爺,祝你幸福』。」
在那之後,他們兩人各自陷入沉默,不再有所交談。
老管家一句深遠又期許的祝福,帶出了他們壓抑在心裏不願去碰觸的問題——他們的關係。
是情人?還是朋友?
他們都知道,情人關係,只是因為想要滿足老管家的心愿才達成協定而偽裝,卻沒想過老管家辭世後,兩個人的關係究竟該如何處理或面對。
慕痴心開始發現孟儒在那日之後情緒嚴重低迷,躲避的態度接近自閉的程度,任何人都不肯見,甚至包括她在內。
後來她主動詢問駒宮隼這幾天孟儒不在菊園都跑去哪兒了,駒宮隼責難地看了她一眼,冷笑有禮地問道:「待在我爺爺以前住的地方,一整天。」
她心知駒宮隼定是在責怪她身為孟儒的女友,卻沒盡到照顧男友的基本職責,但又不想出言否認他們的關係,怕一否認了,她便會真正失去孟儒。
她心裏一刺,想起在管家爺爺辭世後,除去追思會那日看見孟儒緊繃又強撐的微笑,便再也沒見他笑過……甚至哭過。
那樣的情緒壓抑已瀕臨隨時崩潰的狀態,她心裏升起強烈恐俱,害怕若是孟儒從此將自己的情感全面封鎖後……他的心裏,還會存在一個她嗎?
或者是說,她現在其實已經非常害怕他心裏早已漸漸不再存在她的身影。
腦海里忽地浮現除此看見《如夢》劇本大綱時的那句話——
美夢成真的剎那,所有完美卻全數在現實生活中的考驗下破滅?
夢中情人,只不過是夢想而出的完美情人。
也不可能成為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伴侶。
會不會最後孟儒會下如此結論?她冷汗頻冒,畏縮又極度缺乏自信地猜測,幾乎令她不敢置信。
但是她清楚深刻記得自己選擇要相信孟儒的決定……管家爺爺生前給予她的溫暖勇氣,至今仍然暖暖回蕩在胸口發燙,她不想要辜負管家爺爺的心意,也不想再忽視這次極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幸福的強烈慾望。
踏着夜色,她帶着一顆顫慄的心,懷抱着最壞打算的絕望,款款踏入管家爺爺的住所,看見那道白色的身影正寂寞又不發一語地坐在木質廊道上,神情空洞得令她芳心為之一揪,腳下的步伐因此而多生了些勇氣果敢往前。
孟儒知道她來了,卻以為她是來道別的。
他知道慕叔叔這次來到京都的主要目的,是要將她帶回台灣的。前日慕叔叔曾主動與他談過,說著倘若他無法虜獲她的芳心,那麽就別再將她緊銬在身邊,是時候該讓她回台灣去面對一切了。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和她相同的在選擇逃避,他以為不要去面對她,就能夠不用面對她必須離開他身邊的事實。
畢竟她心裏沒有他,他就更沒有資格將她留在身邊了。
慕痴心躊躇片刻,深吸一口氣緩衝心裏頭亂碰亂跳的悸動,悄悄在他身邊落坐,並順着他的目光抬頭望去,看見乾凈夜空上星光點點璨璨,隨即想起了管家爺爺那天告訴她的每一句話,一顆因猜不透孟儒心思而七上八下的心,漸趨平穩。
「你每天坐在這裏思念管家爺爺嗎?」她的開場白令他稍稍鬆懈緊繃的神經,爾後緩緩點頭。
「你……真有偷偷一個人在這裏哭嗎?」她偷覷他僵硬的嘴角。
「沒有。」他悶聲回應。
「喔。」夏夜晚風柔拂過頰畔耳際,彷彿捎來管家爺爺託付的勇氣與訊息,她鼓起勇氣將視線落在他蒼白的臉龐,帶着些疼惜問:「孟儒,你有聽過我唱歌嗎?」
他怎麽也料想不到她會問出此言,因而訝異回道:「有。」
「那一天,管家爺爺教我唱一首日語歌的時候,他有稱讚我唱歌很好聽。」
「你為主演的戲劇配唱過,唱歌當然是好聽的。」孟儒柔柔輕笑,又問:「老管家教你唱哪首日語歌?桃太郎嗎?」那是他年幼時老管家教他唱會的第一首歌。
「才不是呢!」見他投來疑問,她一雙放入星星的燦眸眨啊眨,說:「是一首很好聽的歌,你想聽嗎?」
「你唱,我就聽。」
「那我唱完,你要稱讚我唱歌很好聽喔。」她見他唇邊帶出曇花一現的難得笑意,多日來沉重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那我要唱嘍,你邊看星星邊聽我唱。」
「好。」老管家教她唱歌啊,他那一天拿着底片出去沖洗,究竟錯過了多少最後的珍貴……心裏的遺憾排山倒海似襲來,他知道心裏縱使有再多的悔恨,也無法重回那一日註定錯過的光景……腦海浮現的畫面如走馬燈般飛逝,成長回憶里的每一幕,都有老管家忠心守護的身影,屹立不倒的陪伴,當他正沉湎於失去老管家的哀慟當下,耳邊那道婉約柔軟的歌嗓正乘着晚風淺淺吟唱——
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裏,我沒有沉睡
化為千風,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裏
秋天,化為陽光照射在田園間
冬天,化為白雪綻放鑽石般光芒
晨曦升起時,幻化為飛鳥
輕聲喚醒你
夜幕低垂時幻化為星辰溫柔守護你
一陣洶湧酸意猝不及防衝上眸眶,在她溫柔的歌嗓中,他恍然醒悟,原來那一雙牽着他長大又佈滿粗繭的掌,已經不在了,真的——再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