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起初,她還有些緊張,每當他靠近,就忍不住繃緊身體,但市集裏人就是這麼多,而她無法不注意到,雖然靠得她很近,他卻總是小心的避免抓着她。

他會將她輕輕攬着、護着,但不會抓着她的手臂。

他替她隔開了人群,如同之前在應天堂里一樣,有時候逼不得已得碰她,他會先和她說一聲,讓她心裏先有個底。

那真的讓她好過許多,不再動不動就如驚弓之鳥。

當然,偶爾還是會有意外,可他從不說破她的緊張,只是在她變得僵直時,護着她到角落,安撫着她,等她緩過氣來。

漸漸的,他變得像是某種熟悉而安定的存在,就如大梁與阿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到了下午,她甚至會無意識的主動靠近,甚或抓着他的手,穩住自己。

她總在事後才意識過來,然後匆匆鬆開手,但他也從不以此調侃她。

秋日午後,仍有些熱。

在外走了幾個時辰,輕汗早已微微濕了衣衫,她沒多注意,只顧着和攤子的老闆議價,直到一輛失控的馬車,載着貨物衝來。

人們驚呼四散閃躲,嚇得那匹馬兒更慌更亂,她慢了半拍,回首已是不及,馬到前頭,蹄在額上,但身後的男人,一把攬住了她的腰,將她猛地往後拉開,緊擁在懷中,帶着她飛退數步之遠。

她喘息着,手中小雜物掉了一地,發上帷帽隨之飛落,只覺暈眩。

她的臉被壓在他汗濕的胸前,一雙債起的鐵臂緊箍着她,剎那間,她有些驚慌,幾乎無法呼吸,但她知是他,不是別人。

混亂中,攤子上架高的遮陽屋頂倒了下來,砸到了他身上,她可以感覺到那股震動,她能聽見附近陶瓷四散破碎和馬蹄生生踏在攤上的聲音,人們驚慌的叫喊喧嘩咒罵著,還有人哭了起來。

可他不曾讓她傷着,他護着她一路退,抽了根木棍,架開擋開倒塌與飛來的雜物,直到帶着她到了安全的範圍之外。

然後,便鬆了手。

鬆開了那緊箍着她,保護着她的鐵臂。

一時間,竟覺慌。

還未回神,已見他從旁竄出,腳一點地,飛身上前,翻身上了那匹不知為何發狂的馬。

那匹馬是栗子色的,比尋常載貨的馬兒還要高壯,它奮力躍奔,力道極猛,試圖將他甩下,那馬是拉車的,背上沒有上鞍,他緊抓着韁繩,彎腰俯身,仍是被甩得幾乎掉了下來,旁邊的人看得心驚膽戰,她更是嚇得臉色發自。

可他半點也沒下馬的意思,她瞧見他在混亂之中,依然將那匹馬扯離了街旁攤位,回到了大街中央。

然後,恍若幻術一般,它慢慢安靜了下來。

她看見他仍俯在馬背上,只用一隻手抓着韁繩,另一隻大手,一次又一次,溫柔的輕撫着汗濕的馬脖子。

他在和它說話。

那嗓音低沉徐緩,如黑夜絲絨,似春暖大地。

馬兒躁動的踏着馬蹄,但最終仍在他的安撫下,原地繞了幾圈之後,鎮定下來。

確定它已經恢復冷靜,他抬起頭來,搜尋她的存在,當他發現她,她能看見他鬆了口氣,瞧見他嘴角輕揚的微笑,和那雙烏黑瞳眸中溫暖的笑意。

一瞬間,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然後,起風了,那風是冷的。

她打了個顫,才覺得冷,才發現貼身的衣衫早已汗濕。

馬車的主人來了,他下了馬,將車馬交回給那人,三言兩語說了些什麼,便快步朝她走來。

當他來到身前,擋住了寒風,她方驚覺,她會覺得有些熱,不是因為秋老虎,是因為他替她擋了風。

這一日,他一直站在風來處,無論她往哪轉,他始終都站在風口。

「你還好嗎?」

她仰望着那個男人,看着他眼裏浮現的關心,喉頭不由緊縮。

見她臉色蒼白,他唇角笑意消逝。

「白露?」

一瞬間,他抬起了手,似是試圖輕觸她的臉,但他在指尖只離她一寸時想起了她的畏懼,大手停在半空。

那,只讓她心口一抽。

「沒……」舔着乾澀的唇,她啞聲開口:「我沒事……」

「抱歉嚇到了你。」他收回手,嘴角微揚,又恢復那無賴模樣。

嚇到?

是,她是嚇到了。

她不知道是看着他縱身躍上瘋馬,抑或發現她竟然希望他伸手撫慰她,哪件事讓她比較驚恐。

她不是瘋馬,但他的撫慰,對她有同樣的效果。

「不用……」她緩過氣來,告訴他:「別說抱歉。」

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有些沙啞,她能感覺心跳仍在胸中快速跳躍。

「那樣做很勇敢。」她說。

他眼裏浮現真正的笑意。

「也很愚蠢。」她再道。

這一句補充,只讓笑意延伸到他的眼角,然後他開了口。

「謝謝你的關心。」

她一怔,想反駁,卻覺耳熱,那是幾乎已經遭她遺忘的感覺,她慢了半拍,才發現自己竟紅了臉,忙轉身蹲下撿拾方才掉落一地的小雜貨。

他跟着蹲下幫忙,可不知是不是故意,竟悶哼一聲。

她飛快瞅他一眼,只瞧他抬手撫着受傷的腰腹,心頭莫名再一抽。

「好疼呢。」他咕噥着,看着她嘻皮笑臉的。

那笑,好惹人厭;那眼,宛若桃花。

莫名,讓她臉更紅。

怎會有人這麼……這麼地……

一時間分不清是羞是惱,她速速將視線從他帶笑的臉拉回,快快撿好了東西,重新戴上帷帽,遮住了臉耳,卻總覺這帷帽輕紗,怎樣也擋不住他灼熱的視線。

她快步轉身走開,卻仍感覺他就在身後,他腿長,她走上兩步,他只須踏上一步,她知他就跟在身後,臉上掛着得意的笑。

她走得更快,他如影隨形,可走着走着,又怕他腰傷真疼了,不由得又放慢了腳步。

夕陽將兩人的身影拉長,她看見他就在她身旁,如山岩一般厚實的肩頭,幾乎就要碰到了她。

她從來不曾和人走得這麼近,即便是少爺也沒有。

她應該要覺得害怕,腦海里卻只想着他臉上惱人的笑。

回客棧的路上,她始終不敢轉頭朝他看去。

華燈初上。

這眨眼,已是深秋,窗外的樹,葉都落得差不多了。

用完了飯,她回到客棧房間歇息,後方窗外,有馬兒輕輕嘶鳴,還傳來他說話的聲音。

她開窗探頭看去,只瞧巷子裏,午後那匹鬧市的駿馬,被他牽在手中,沒一會兒就一人一馬消失在轉角。

這巷是條死巷,後頭只接客棧的馬廄。

因為好奇,她開門朝後頭走去,廊底盡頭,便是馬廄前方空地。那男人果在那裏,一手拉着轡頭,一手撫慰着那匹駿馬。

「噓噓,沒事沒事。」他說著,從衣衫里掏出果乾,遞到它嘴邊。「來,吃點甜的吧。」

一時間,她還真擔心那瘋馬會將他整隻手咬掉。

但它遲疑了一會兒,只伸出了長舌,把他掌心裏的食物卷進嘴裏。

他笑了出來,輕輕拍了拍它的轡頭。

「小子,委屈你了。」

他識得這馬?

狐疑上了心頭,讓胃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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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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